啟功先生不僅對碑帖相關的金石文獻、書畫著錄、校碑考帖書籍非常熟悉,而且于經史子集中有關的中國古代文史方面知識,亦有深入了解。其深諳古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又精研歷代書法,凡名家墨跡、碑帖摹刻之優劣、鑒藏流傳之經過,皆了然于胸。他有數十年臨池的實踐經驗,特別是對書法字體結構有深入獨到研究,用于古書畫特別是碑帖鑒定,便有了一種觸類旁通、游刃有余的居高臨下優勢。這方面的例證很多,僅舉幾例如下: 上世紀80年代初,某地發現了一部宋代名帖《潭帖》,被推薦到文物出版社出版。啟先生一看,即指出其偽:《潭帖》刻于北宋仁宗慶歷年間,不可能刻有宋徽宗、南宋高宗的題和畫押。帖賈無知,造出這樣的破綻,不足為怪,但要為國家文博單位做專業工作,這樣起碼的文史知識是不能少的。而啟先生挾國學大師之博學,來審視碑帖問題,自然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又:日本友人捐贈給故宮一部法帖,帖上有三個題簽:清王鐸題為《宋米芾帖》,無名者題為《宋名賢帖》,日本宇野雪村題為《宋拓寶晉齋帖》。帖后有清翁同龢兩跋,雖言及程蘭川《帖考》記有《松桂堂帖》事,但不能斷。啟功先生過目,即斷“此米友仁孫巨容刻其曾祖所藏《寶晉齋法書》,與夫溪堂手澤一冊,即所謂《松桂堂帖》者也”。因為先生不僅熟悉相關的文獻資料,而且,這之前就曾留意過《松桂堂帖》的相關問題,如《松桂堂帖》的帖目等。
近來,晚清裴景福曾經收藏的所謂趙子固《落水蘭亭》現世,有人到處喊要國家重金收購,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即將影印的清乾隆內府摹刻《落水蘭亭》(有啟功先生題跋四十余行),考辨《落水蘭亭》的問題,指出裴氏藏本,是“偽中之偽,歧中之歧”。先生的題跋,對《落水蘭亭》的種種問題,如不同本的鑒藏流傳,前人的考證得失等等,了解得極為詳實明白,特別是關于《落水蘭亭》的真偽判斷,相對于那種以耳代目、道聽途說、不懂裝懂的言論,尤其顯得準確和有實際意義。
啟功先生鑒賞碑帖,顧名思義,是通過先生鑒藏評判考校的碑帖,其重要意義是讓人們了解先生對碑帖賞鑒研究的方法和見解,而不是這些碑帖的版本價值。先生為清室帝胄,生在民國,早年家道中落,中學不能卒業,雖自幼愛好書畫,卻無力購求善本。中年書畫名聲俱起,卻命運坎坷;晚年德藝雙馨,名震寰宇,到了取富貴如探囊之際,先生卻淡泊名利,志在捐資助學,并未用意于個人收藏。其版本的價值必是無法同博物館所藏善本相提并論的。但是,以先生的慧眼,先生的學識,以及先生對書法的理解和對碑帖的精鑒,這些碑帖(包括影印本)一經先生題跋,即可使人領略到其書法的妙處,了解了版本的優劣,增添了鑒賞甚至考據方面的知識,可謂點鐵成金。況且,以先生對碑帖的喜愛,長期的關注,甚至是節衣縮食的搜集,這些碑帖中也并不乏精品,明拓《張猛龍碑》便是其中之一。
這本《張猛龍碑》,蟬翼拓,拓手精工,墨色濃淡燥濕恰到好處,字口清晰,鋒棱俱見,神完氣足。先生得此碑時正值其母去世不久,經濟頗為困難,但因特別喜愛此碑的書法,所以最后以所藏舊帖七種易得。碑中適有“冬溫夏清”四字不損。先生緣此想起自己自幼失怙,靠母親撫養,多年艱辛,而今竟失去侍奉的機會,情何以堪!所以碑后題詩中有:“小人何處通溫清,一字千金淚數行。”
啟功先生有論書絕句百首,論《張猛龍碑》竟占了六首。其最后一首云:“出墨無端又入楊,前摹松雪后香光。如今只愛張神冏,一劑強心健古方。”先生的注釋中有“余于書,初學歐碑、顏碑,不解其下筆處,更無論使轉也。繼見趙書墨跡,逐其點畫,不能貫串篇章。乃學董,又學米,行聯勢貫矣,單提一字,竟不成形,且骨力疲軟,無以自振。重閱《張猛龍碑》,乃大有領略焉”。蓋趙與董都屬于注重筆法精美一路,初學者往往著意點畫的形態修飾,而疏略了字結構的協調和體勢的勁挺。先生稱此碑為強心健骨方,正是補學趙、學米、學董的不足。但先生眼界寬廣,學書轉益多師,博采眾長,書法家之外,更是一位學者,所以即便是最喜愛的碑或帖,亦要將其置于書法藝術的發展史上來審視其優劣得失。他評此碑為“較《龍門造像》,自屬工致,但視《刁遵》《敬顯雋》等,又略見刀痕。惟其于書丹筆跡,在有合有離之間,適得生熟甜辣味外之味,此所以可望而難追也”。
唐《棲巖寺智通禪師塔銘》,是唐碑中行書書碑的佳作,但研究碑帖的人很少論及。此碑中有先生邊題六,后跋一。凡碑中涉及的人物官職、地名沿革、文獻著述,皆一一考校明白,對其書法藝術之特征,師承影響之源流,評判尤為準確。先生稱此碑“天真爛漫,寓古淡于遒媚,足以上逼山陰,下開米老”。較之當時名家,先生邊跋有補充說明:“李北海過能,張從申稍俗。”由此見先生對此碑的重視。
對柳公權《玄秘塔碑》,先生的論書絕句百首也有論及。先生總結自己的學書歷程云:“先摹趙董后歐陽,晚愛誠懸竟體芳。偶作擘窠釘壁看,旁人多說似成王。”此碑的先生題記云“余獲此碑,臨寫最勤,十載以來,已有十余本”,“一九九五年復臨一本畢,此余八十歲后所臨第一通”。可見先生于此碑的用功之勤。大師巨匠的天賦和成就,不是人人所能企及,但他們的勤奮,卻人人應當效法。看先生的賞鑒碑帖,既是專門的學問研究,又有學書實踐的心得體會。不僅是藝術審美的闡發,還時時可見其破除前人玄論謬說的警策精辟。先生雖稱柳公權書是“竟體芳”,但對歷史上柳公權所謂“筆諫”即“心正則筆正”的說法,則給以辛辣的諷刺批判。論書絕句題柳書《神策軍碑》《玄秘塔碑》:“勁媚虛從筆正論,更將心正哄愚人。書碑試問心何在,諛閹諛僧頌禁軍。”唐代中期,政治昏暗,宦官操縱御林軍,專橫跋扈,皇帝死生更替亦出其手,更有甘露之變的慘禍,玄秘塔主僧端甫,闢佞比于權奸。唐憲宗迎佛骨即是出于端甫蠱惑,韓愈諫而貶官潮州,而柳公權卻一一為之書碑。先生問道:“當其下筆時,心在肺腑之間耶?抑在肘腋之后耶?”這種學書和做人牽強地扯在一起的說法,緣于古代將藝術視為興教化助人倫的工具的封建思想。到了宋代道學家朱熹那里,更發展到書學鐘繇(“漢之篡賊”),字寫得好也要慚愧,書學顏真卿(“唐之忠臣”),字寫得丑也可以驕傲(朱熹《朱文公集》卷八十一《題曹操帖》)!這種混淆不同性質門類事物特質的謬說,今天當然要給以分析清理。
先生的鑒賞意見,很多是題于影印本上,如王氏《一門法書》(即《萬歲通天帖》)、惲南田書詩札真跡、宋拓《皇甫君碑》等。先生的考校,同樣精心用意。從中不僅可以看到先生對這些碑帖的評判,還可以了解先生研習書法的變化歷程,甚至可以體會到先生對一些古人的情感好惡。限于篇幅,僅以歐陽詢《皇甫君碑》為例略作評說。
歐陽詢《皇甫君碑》,先生所校,為翻印的文明書局影印本。考校精細,帖中有白粉小正書,分析字的安排結構,是過錄張效彬之本。碑中有“精民感化,黠吏畏威”句。先生批注“精民,出淮南子,善人也”。只此一處,即非只知死記硬背《金石萃編》《校碑隨筆》者所能夢到。前后兩跋,前跋特抄錄別本中倪熺光論體質形質之說。可見先生對前人議論,凡有啟發道理,不論人之名氣大小,都充分注意。先生論書,根據人體的生理結構,書法工具的特點性能,乃至執筆的方式,書寫的姿勢變化,又結合自己長期的多方面的反復實踐,總結出規律性的理論,破除迷信,不尚空談,平實易懂,切合實際。這同先生善于吸取前人哪怕點滴的合理說法有著密切的關系。而后面的一跋,針對翁方綱講何義門批點書帖的記載,先生評云:“總之,何氏好批點書帖,于是若干不知誰何之批本,亦俱屬之義門矣!不見原批字跡,終當以傳聞待之。”對這位大考據家的言論,竟毫不以為然。先生論書絕句,言翁方綱鑒定歐陽詢化度寺的荒謬,其注云:“庸醫殺人,世所易知,名醫殺人,人所難知,而病者之游魂,滔滔不返矣。”由此可知,先生這里對翁氏,已經是十分客氣了。
啟功先生校碑,最大的特點還是學問的融會貫通和書法研究的緊密結合。一般臨習書法者觀碑,多意在書法而不注意文句,先生則文意、史實、典故、用語修辭乃至音韻等都注意到了(《集王興福寺碑》《龍藏寺碑》)。草書則旁注楷字,詩文則校訂版本(張旭《肚痛帖》、彥修《草書詩》),典故則注明出處。很多評論,直接從文字演變與書法體勢的關系,講到書法史及臨學前人必然出現的問題(跋《范式碑》)等等。這些見解的獨到之處,是從任何書本上找不到的,特別是一些觀碑和學書的經驗總結,如《龍藏寺碑跋》:“近每習唐人楷法,以墨跡之點畫使轉,推證此碑筆意,真有頓還舊觀之樂。”即先生論書絕句所說的:“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這對于那些按模脫墼地要寫出“棗木板氣”或碑刻風化殘損后的“金石氣”,特別是一些六朝碑的三角點、方頭畫的學書者,無疑是當頭棒喝;而對于那些所謂“碑學”(實際上是學碑)書法家如包世臣、何紹基、康有為等關于書法問題的迷惑,可以說是指路的明燈一盞。
至于先生的臨帖,這里看到的基本是先生早已形成了自己體勢風格后的作品,已經完全脫離了“規規于形似”的入帖階段。雖曰臨,實際上是遺貌取神,是完全貫注先生自己的藝術再創造。即董其昌所謂“如哪吒析肉還母,析骨還父,自現一段清凈法身”。所以無論臨歐臨柳,人們還是望而便知是先生之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