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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思賢:《史記》與目錄學

《史記》與目錄學


楊思賢


 

摘  要: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出于史官的職責和自身的學術理想而對先秦圖書進行了校勘整理,受其學術理想的限制,校書并沒有為后世留下目錄學專著,而作為校書的成果,《史記》則展現了司馬氏父子的處理文獻的方法、圖書分類的標準和學術溯源精神,而這些又被劉向、劉歆父子繼承,奠定了中國古典目錄學的基礎。

關鍵詞:司馬談;司馬遷;《史記》;目錄學

 

古今學者在討論目錄學時,都將開創之功歸于劉向、劉歆父子,這自然無可厚非。劉氏父子前后校書二十余年,作為校書成果的《別錄》與《七略》,發凡起例,開創了后世“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將文獻整理與學術總結相結合的優良傳統。目錄學講究“考鏡源流”,如果我們把這個精神施之于目錄學史本身,那么自然會提出下面的問題:劉向、歆父子所開創的目錄學的學術源流何在?他們繼承了什么樣的學術傳統?對于這個問題,章學誠用非常不肯定的語氣作出了初步的解答,他說:“《漢志》最重學術源流,似有得于太史《敘傳》及莊周《天下》篇、荀卿《非十子》之意。”[1]我們認為,在章學誠列出的三個淵源中,劉向、歆父子直接繼承了《史記》的傳統,并且如前文所說,古典目錄學是將文獻整理與學術總結相結合,章學誠所謂“《漢志》最重學術源流”,只是從學術總結角度點出向、歆父子淵源所自,而若從文獻整理與學術總結相結合的角度考慮,我們更有理由相信《史記》對于《別錄》、《七略》以及《漢書·藝文志》有著巨大影響。本文擬對此問題作詳細論證闡發,以期能對古典目錄學的淵源與內在精神有更加深切的認識。

 

一  司馬氏父子曾校書

終兩漢之世,由官方出面組織的校書活動共有七次[2],其中劉向、劉歆父子的校書活動因為有具體成果留存于世,而為后人熟知,其余六次,則大都湮滅不彰,于史籍之中僅有片爪可尋。與本文論題密切相關的則是發生于武帝時期的第二次校書,《漢志》云:[3]

 

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

 

漢武帝“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意欲對暴秦的文化政策撥亂反正,廣搜圖書。我們知道,圖書的典藏與校勘往往是密不可分的,武帝時大規模的圖書搜集也應當伴隨著校勘整理,從材料來看,當時的校書亦有線索可尋。《漢志·詩賦略》“屈原賦之屬”下有“上所自造賦二篇”,顏師古注曰:“武帝也”,章學誠于此分析道:[4]

 

劉向為成帝時人,其去孝武之世遠矣。武帝著作當稱孝武皇帝,乃使后人得以考定......臣恭稱當代之君,則曰上也......竊意“上所自造”四字,必武帝時人標目,劉向從而著之,不與審定稱謂。


 “上所自造賦二篇”在《漢志》中被安排在“吾丘壽王賦”與“兒寬賦”之間,因而顏師古注“上”即為漢武帝,當無可疑,而章學誠判斷其“必武帝時人標目”,則說明武帝時確有校書之事。類似的例證還有《漢志》中“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這句話,周壽昌《漢書注校補》云:[5]

  

圣上,稱孝武也,語氣似當時語。竊疑漢求遺書,始自漢武,當時必有記錄,班采其書入文中耶。


“當時必有記錄”,依然指向武帝時有校書之事。



司馬遷像


那么,如何把當時的校書與司馬氏父子聯系起來呢?首先從當時的客觀條件來講,漢朝的官方藏書,有外朝、內廷之分,所謂“外則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則有延閣、廣內、秘室之府” [6],在這些內外藏書之中,太史的藏書可能最為豐富,所以司馬遷說“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 [7],眾所周知,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在武帝年間續為太史,應該說,他們父子掌握了當時最為豐富的圖書資源,這為他們的校書提供了可能,換句話說,當時可能只有司馬氏父子才擁有校書的文獻基礎。


其次,從太史的職能來考察,“史”為掌書之官,自古即為要職[8]。史官之長稱為太史,從西周開始,在銘文中就見有太史之職,而從現有文獻來看,保存與整理文化典籍是太史的重要職責之一[9]。《左傳》昭公二年韓宣子適魯,“觀書于太史氏” [10],就是明證。漢代的太史雖然在地位上已不能比擬先秦,但是其保存、整理文獻的職責卻并未改變。因此,從職掌上來講,校書是司馬氏父子的分內之事。況且歷經秦火和楚漢戰亂,天下文籍圖書散亂不堪,搜求校勘亦是身為太史的司馬氏父子的當務之急。


而能夠更加充分證明司馬氏父子曾經校書的理由則是他們的學術理想與抱負。《史記·太史公自序》云:[11]

 

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由這段話可以看出,司馬談、司馬遷兩代太史公都欲以孔子為榜樣,但是他們是在什么層面上向孔子看齊的?對此,后人有不同意見,司馬貞《索隱》云:[12]

 

太史公略取于《孟子》,而楊雄、孫盛深所不然,所謂多見不知量也。以為淳氣育才,豈有常數.......安在于千年五百乎?具述作者,蓋記注之志耳,豈圣人之倫哉?

 

顯然楊雄、孫盛認為司馬氏父子是效法孟子,意欲在道德層面上接續孔子,近代學者崔適在《史記探源》中,對這個看法進行了駁斥: [13]

 

由此觀之,有孔子而堯、舜藉以祖述,文、武藉以憲章;有太史公,而孔子列于《世家》,《儒林》表其經業。是孔子后不可無太史公,猶周公后不可無孔子也。下文“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等語,惟以述作相比耳,豈為比其圣德哉!

 

由《太史公自序》的文氣脈絡和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流露的思想來看,我們同意崔適的看法,即司馬氏父子希望承繼孔子的述作之志,修舊起廢,成一家之言,這是他們的學術理想。孔子的著述事業,司馬談的表述是“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孔子自己的表述則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對于這句話,漢人的理解見于《漢書·儒林傳》:[14]

 

周道既衰,壞于幽厲,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陵夷二百余年而孔子興。以圣德遭季世,知言之不用而道不行,于是敘《書》則斷《堯典》,稱《樂》則法《韶》舞,論《詩》則首《周南》。綴周之禮,因魯《春秋》,舉十二公行事,繩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獲麟而止。蓋晚而好易,讀之韋編三絕而為之傳,皆因近圣之事以立先王之教。故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在漢人的理解中,《春秋》和《易傳》屬于孔子的創發,具有原創性,而《詩》、《書》則是孔子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通過對古代典籍進行文獻校勘,重新編排來生發出新的意義,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詳細論述了孔子對《詩》的處理:[15]

 

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

 

現代學界雖多不信“孔子刪詩”之說,但在司馬遷的筆下,這卻是真實的歷史。而他關于“孔子刪詩”的描述,則完全符合后世校書的程序:備眾本(“古者《詩》三千余篇”)、定標準(“取可施于禮義”)、去重復(“去其重”)、寫定本(“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因此,既然以孔子的著述事業為榜樣,那么效仿孔子“論《詩》《書》”那樣而對太史所藏圖書進行校理,就是司馬氏父子的必然選擇,也是他們學術理想的起點。

 

二 體例與方法——《史記》目錄學意識的體現

 司馬氏父子的校書活動并沒有留下像《別錄》、《七略》那樣的目錄學專著,他們得以名垂青史的唯一遺產就是《史記》。雖然按照后世圖書分類,《史記》并非目錄學專著,但是《史記》中所展現的整理文獻的體例和方法卻被劉向、劉歆父子繼承,成為《別錄》、《七略》的直接源頭。章學誠說:[16]

 

《藝文》雖始于班固,而司馬遷之列傳實討論之,觀其敘述戰國秦漢之間著書諸人之列傳,未嘗不于學術淵源,文詞流別,反復而論次焉。劉向、劉歆蓋知其意矣。故其校書諸敘論,既審定其篇次,又推論其生平。以書而言,謂之敘錄可也;以人而言,謂之列傳可也。

 

章氏認為,向、歆父子校書的敘錄導源于《史記》的列傳,其實不僅如此,余嘉錫先生歸納后世目錄體制,認為大致有三:“一曰篇目,所以考一書之源流;二曰敘錄,所以考一人之源流;三曰小序,所以考一家之源流。三者亦相為出入,要之皆辨章學術也。” [17]《史記》雖然沒有專門的“篇目”、“敘錄”、“小序”,但是以司馬氏父子兩代校書作基礎而寫成的《史記》,對于“書”、“人”“家”的考辨極為精審,這主要體現在章學誠所說的“列傳”之中。下面以《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為例[18],分別說明。

 

考“書”之源流: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官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


考“人”之源流:

老子者,楚苦縣厲鄉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蓋老子百有六十馀歲,或言二百馀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隱君子也。


考“家”之源流:

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噭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

 

司馬遷對《老子》其書的來源列出了兩種說法,而對老子其人的情況,則給出了三種說法,雖然這給后人帶來了莫衷一是的煩惱,但是司馬遷基于嚴謹的著述態度,還是將他能掌握的所有線索——列出,符合“疑則傳疑”的文獻學基本精神。而對于學術源流的分析,司馬遷在扼要評點了老、莊、申、韓四家之后,給出了“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的獨斷之辭,使后人對于老學之源流嬗變有了深切的認識,展示了一名大學者的洞見,這也是后世目錄學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章學誠所謂“推闡大義,條別學術異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見于墳籍之初。” [19]《史記》中關于戰國秦漢諸子的列傳基本上都遵循這樣的體例,當可視為司馬遷校書的直接成果。



《史記》書影


除了“列傳”,體現《史記》目錄學意識的另外一種形式就是“論贊”,也就是各篇開頭或結尾處的“太史公曰”。如果說關于先秦著書諸人的列傳,是校書有體例可循的成果,展示了司馬遷的學術史觀,那么這些“論贊”除了繼續體現司馬遷對學術源流的認識之外,更重要的則是交待了太史公對文獻材料的處理,屬于校書方法論范疇。史家“論贊”似乎可溯源于《左傳》的“君子曰”,它基本上是“君子”對史事、人物的臧否,而司馬遷的“太史公曰”則與之不同,鄭樵對此有所論述:[20]

 

凡左氏之有“君子曰”者,皆經之新意;《史記》之有“太史公曰”者,皆史之外事,不為褒貶也;間有及褒貶者,褚先生之徒雜之耳。且紀傳之中,既載善惡,足為鑒戒,何必于紀傳之后更加褒貶。

 

鄭樵將“太史公曰”中褒貶之語歸為后人所加,不免武斷,但是他指出“太史公曰”“皆史之外事”,卻值得仔細探究。循鄭氏文義,“史之外事”當為“論贊”中除褒貶之辭外的部分,現就這部分總結歸納,分類以明。


(1)  記載游歷,以印證文獻。例:

太史公曰: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五帝本紀》)

太史公曰: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禮書》)


(2)  說明文獻來源。例:

太史公曰:余以《頌》次契之事,自成、湯以來,采于《書》、《詩》。(《殷本紀》)

太史公曰: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荊蠻句吳兄弟也。(《吳太伯世家》)


(3)  考證材料真偽,擇善而從。例:

太史公曰: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伯夷列傳》)

太史公曰: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大宛列傳》)


(4)  材料眾多,說明采擇標準。例:

太史公曰: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五帝本紀》)

太史公曰: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楊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余采其語可論者著于篇。(《司馬相如列傳》)


(5)  補錄軼聞。例:

太史公曰: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奸人入薛中蓋六萬馀家矣。”世之傳孟嘗君好客自喜,名不虛矣。(《孟嘗君列傳》)

 

以上概括的五條,的確與《史記》正文的內容無必然聯系,鄭樵稱之為“史之外事”,不無道理,但是這些卻是司馬遷得以創作《史記》的文獻基礎。戰國秦漢間人著書,極重體例,司馬遷于“本紀”、“表”、“書”、“世家”、“列傳”的第一篇《五帝本紀》、《三代世表》、《禮書》、《吳太伯世家》、《伯夷列傳》都會交待他對材料處理的根據和方法,故筆者所舉例證也盡量先從這些篇目中選擇。與《別錄》、《七略》、《漢志》、《四庫全書總目》等相比,我們會發現, 后世目錄學對于文獻的處理方法,《史記》中基本已經具備,,而其中“記載游歷”和“補錄軼聞”,則是司馬遷所特有的材料處理方式, 在后世的目錄學敘錄中已經不可見。


最后, 還想略論《史記》對相關圖書的分類問題, 這也是目錄學的一個重要方面。章學誠有言[ 21] :

 

司馬遷之敘載籍也, 疏而理; 班固之志《藝文》也, 密而舛; 蓋遷能溯源, 固惟辨跡故也。遷于《十二諸侯表敘》既推《春秋》為主……

 

在這里,章學誠比較了司馬遷和班固不同圖書分類的優劣, 所舉例證是《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中》司馬遷關于《春秋》類書籍的討論,《史記》原文較長, 限于篇幅,這里不能迻錄。章學誠認為,司馬遷在這段討論中,以孔子《春秋》為主, 論述了《春秋》學的流變, 將后世與《春秋》有關的著述分為“支系”(左氏、鐸椒、虞卿、呂不韋)、“旁證”( 孟、荀、公孫固、韓非)、“流別”(張蒼、董仲舒)。后學讀此表, 將會獲得對《春秋》學的源流嬗變的清晰了解。反觀班固的《漢志》,卻“拘于法度之內”,將司馬遷所論的“《春秋》類”著述分別置于“六藝”和“諸子”類中, 使后人無法藉目錄分類知曉學術流變。今人王重民先生分析章學誠此論時曾言“這一條所討論的主要內容, 就是分類學上所常談的學術分類與圖書分類的關系問題。” [ 22] 司馬遷由辨章學術而牽涉到圖書分類,其主要目的在于學術的由委溯源;而后世目錄學著作因為體例的限制,其分類法有所局限, 只能兼顧學術源流。這就是章學誠所說的“疏而理”與“密而舛”的區別。從這點上來講,《史記》的圖書分類法不但啟發了后世的目錄分類, 亦有后世不可及之處。


綜上所述,雖然司馬氏父子沒有留下專門的目錄學著作,但不論是學術總結、文獻處理,還是目錄分類,從精神到方法,《史記》都已經開后世目錄學先河,它的直接繼承者就是劉向、歆父子的《別錄》、《七略》。《別錄》、《七略》中的許多文字, 比如現存的《管子敘錄》、《荀子敘錄》,幾乎都是全錄《史記》原文。

 

三 《史記》目錄學的內在精神與學術創獲

 司馬氏家族是史官世家,保管和整理文獻是他們的職責所系,《史記》中所展現的文獻處理方法,被后來的目錄學家繼承;而文獻整理背后所包含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旨趣,更是成為中國古典目錄學的終極追求。但是談、遷父子的校書為我們留下的不是像《別錄》《七略》那樣的目錄學專著,而是一部通史,這主要由談、遷父子的學術理想決定。關于談、遷父子的學術理想,本文的第一部分曾經簡略涉及,現再作詳細闡發。《太史公自序》云[ 23] :

 

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夫天下稱誦周公, 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 爰及公劉, 以尊后稷也。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 海內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 汝其念哉! ”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 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 弗敢闕。”

 

在這段臨終囑托中,司馬談稱頌了周公和孔子。在本文的第一部分,筆者曾引用崔適的分析證明司馬氏父子希望在“述作”上繼承孔子。同樣,他們對周公的仰慕,也落實在這個層面上。漢代《詩經》學認為,詩經“二南”、“雅”、“頌”的很多篇章都是周公親作,這些篇章記載了周民族的發祥、創業的歷程,是一部簡明的西周開國史。司馬談很推崇周公的這種文獻記錄的貢獻,認為這是天下稱頌周公的原因。而孔子繼周公之后,作《春秋》,記載了周道衰微后的歷史,他也因為同樣的原因受到了司馬談的推崇。其實這段的對周、孔的頌揚,,用孟子的話說就是“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 [ 24]。《詩》記錄的是“王者之跡”,《春秋》記錄的是東周亂世,周、孔都因“不廢史文”而名垂后世。因此, 承接周、孔,“論載史記”是司馬談臨終的愿望,也是他們父子共同的學術理想。值得注意的是司馬談對孔子的敘述, “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 應該分作兩個層次來理解。眾所周知,《詩》、《書》(包括《禮》、《樂》)淵源甚久,屬于舊有文獻,孔子對它們進行了校訂整理,賦予新的意義,所謂“修舊起廢”;而《春秋》則是孔子據魯史創作。司馬氏父子校理太史圖書,發凡起例,示后世目錄學以軌轍,這只相當于孔子的“論《詩》、《書》”,他們的目的是以此為文獻基礎,寫出一部新的《春秋》。這是司馬氏父子校理圖書的內在精神,同時也決定了他們不可能留下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目錄學著作。



章學誠像


有了這樣的學術理想與內在精神作支撐,司馬氏父子的學術創獲亦是前無古人,以下分別言之。我們今天惟一能看到的司馬談的著述是《六家要旨》,這是他對先秦學術的總結,影響后世深遠。我們知道,儒、墨兩家是先秦時期的顯學, 但是司馬談生活的漢初,經過贏秦暴政的殘虐之后,卻是黃老之風盛行,再加上司馬談的學術背景是“學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 25] , 帶有濃厚的黃老術數色彩,所以他以道家為樞紐,統攝其他諸家,對先秦學術提出了自己的解釋,這是他身為太史令,校理先秦文獻所獲的重要成果。今人李零評價《六家要旨》的學術地位時說: “漢初司馬談《六家要旨》分諸子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六家。陰陽是史官的看家本事,道家是當時的萬能理論,最其所重,故其敘述是始之陰陽而歸宗于道。劉歆《七略》增加縱橫、農、雜、小說四家皆非思想流派(縱橫、農是專門之學,雜、小說非家),講思想流派仍不出六家,現在的思想史著作往往先講儒、墨顯學, 然后講后期的儒、墨和陰陽、道、法、名等家, 側重哲學,側重存書,兼顧年代,但框架仍未離于《六家要旨》。” [ 25]這也就是說,司馬談其實是通過對六家的劃分,為后世理解先秦諸子學術提供了一種模式,從劉向、歆父子一直到現代學術,我們基本都在司馬談的模式下闡述先秦諸子思想。


司馬遷在《史記》中,全錄了《論六家要旨》,表示了對其父學術傳統的繼承, 但是通覽《史記》就會發現,司馬遷對于先秦學術的認識在其父的基礎上又有新變。司馬遷的生活時代與漢武帝約略同時, 此時的漢室已經度過了意識形態的混亂與空白時期,逐漸朝著“復古更化”的方向轉變[ 16] ,而“復古更化”需要建立與之相適應的官方意識形態。漢人以對暴秦的撥亂反正自居,秦人“法后王”,漢人自然崇尚“法先王”,希望恢復三代時的“王官之學”。但是三代離漢朝已經久遠,那么“王官之學”通過什么來保存? 它的文獻載體是什么? 司馬遷回答了這個時代課題。《史記·孔子世家》云[ 27] :

 

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 成六藝。

 

“王道”在戰國秦漢人的語境中特指三代之治,將“六藝”與“王道”并舉,可見六藝就是三代之治、王官之學的載體。“六藝”原指貴族教育,《周禮·保氏》[ 28 ] :

 

保氏: 掌諫王惡, 而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 一 曰五禮, 二曰六樂, 三曰五射, 四曰五馭, 五曰六書, 六曰九數。

 

這些都是帶有實用性的實踐技能, 司馬遷在這個基礎上,根據校書所得,提出了新的“六藝”說, 用以指稱《六經》,《史記·滑稽列傳》[29] :

 

孔子曰: “六藝”于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

 

《太史公自序》中亦有類似分析。以《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種文獻為“王官之學”的載體,體現了司馬遷對先秦學術的理解,同時也為漢室重建意識形態提供了整合后的文獻基礎。

而在《孔子世家》和《儒林列傳》中,司馬遷又把“六藝”的確立與孔子緊密聯系起來, 《儒林列傳》曰[ 30] :

 

夫周室衰而《關雎》作,幽厲微而禮樂壞,諸侯恣行,政由強國。故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于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適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自衛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世以混濁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余君無所遇,曰“茍有用我者, 期月而已矣”。西狩獲麟,曰“吾道窮矣”。故因史記作《春秋》,以當王法,其辭微而指博,后世學者多錄焉。

 

孔子通過文獻校理, 確立“六藝”, 保存和發展了“王官之學”,從此,“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司馬遷從這個意義上確立了孔子在先秦學術中的樞紐地位,把他視為理解先秦學術的關鍵。


如莊子所言,“ (古之學)其在于《詩》、《書》、《禮》、《樂》者, 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 [ 31],儒家是“六藝”之學的直接繼承者。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之后, 又作《仲尼弟子列傳》、《孟子荀卿列傳》, 這是一個很有深意的設計。墨家與儒家并稱先秦顯學,但是《史記》并無《墨子弟子列傳》,顯然司馬遷認為仲尼弟子延續了孔子的“六藝”之學;而戰國時,儒家派系眾多,司馬遷又只給孟、荀作傳,顯然又認為孟、荀乃孔門真傳。而到了“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司馬遷又作《儒林列傳》,記錄漢初“六藝”之學的不絕如縷。


從提出“六藝”之學, 作《孔子世家》,明確孔子的樞紐地位, 到《仲尼弟子列傳》、《孟子荀卿列傳》再到《儒林列傳》,司馬遷建構起一個以孔子和儒家為中軸的對先秦漢初學術的解釋模式,同時也客觀上為武帝時期重建“王官之學”提供了文獻基礎和學術史依據。

 

四 結論

 司馬談的《論六家要旨》開啟了《七略·諸子略》,司馬遷的新“六藝”說開啟了《七略·六藝略》, 而《七略》的“六藝”與“諸子”之分,“王官學”與“百家言”之分, 仍然是我們今天研究先秦學術的邏輯起點。因此,司馬氏父子于“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厥功甚偉。


回到本文的中心,司馬氏父子的成就,追根溯源,還是以文獻校讎為基礎。以《論六家要旨》而言,先秦本已有儒者、墨者之名,亦有形名之辯、陰陽五行之說等, 雖未稱“家”,但其思想在各種著述中都已或隱或現的存在。因此,司馬談的“六家”之說是基于文獻校讎的提煉而絕非創造。至于《史記》,則更是以“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為基礎。只是由于司馬氏父子的理想在于效仿孔子作《春秋》,因此他們的校書最終留下了《史記》而非目錄學專著。但是《史記》中確立的文獻校讎方法和學術溯源精神,卻為后世目錄學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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