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近百年的研究,中國活字印刷史的整體框架現在已經比較清楚,內容也很豐富,但在細節上還存在一些問題。 印刷史是一門技術史,研究的是古代印刷技術的興廢變革,因此它的研究對象和論證依據,按重要性排列,首先應是印刷機具,其次是技術說明,再次是印成品實物,最后是未涉及工藝的文獻記載。 先舉一個例子。武英殿聚珍版先用木活字排印文字,然后用木雕版套印行格,獨具特色。我們在研究這種技術時,如果有木活字和行格雕版等印刷工具,只要操作一下這些工具,就能準確地知道它的技術特點和工藝流程。武英殿聚珍版的印刷工具未能保留到今天,好在當時負責此事的金簡寫了一部《武英殿聚珍版程式》,詳細記載了聚珍版從制版到刷印的全過程。看過這本書,我們也可以了解基本技術情況。 假設《武英殿聚珍版程式》也失傳了,但聚珍版書傳本不少,我們通過分析書的版面特征,也可反推其印刷技術,如看到文字排列不齊、墨色濃淡不一,會想到這是活字印本;看到行格與文字疊壓,會想到這是套印本等等,雖然不足以了解全部技術,也能得其大概。
這些書的目錄卷端都印著“武英殿聚珍版”字樣,構成文獻記載。不過單憑這幾個字去研究武英殿的技術,恐怕就難以深入了。因為“聚珍版”這個比喻性的名詞,并沒能提供多少技術信息,而且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有多個翻刻本,書中也照樣刻著這幾個字。假如有人僅憑書中的“武英殿聚珍版”幾個字去研究,拿到的恰好又是翻刻本,他說不定會得出“聚珍版”就是“雕版”的結論,那真叫南轅北轍了。
除去翻刻造成的內容失真,古漢語喜歡用美稱、成語來指代事物,也會導致內容失真。再舉兩個例子:
北宋初年,朝廷組織校勘儒家經典,并由國子監刊刻,頒行天下,是為北宋監本。當時人楊億贊揚此事說:“正石經之訛舛,鏤金版以流傳。”(《答集賢李屯田啟》,《武夷新集》卷十九)如果僅從“鏤金版”字面看,我國在宋初的咸平、景德間(998—1007)就有了印刷大套書的金屬雕版,但實際上北宋監本用木版印刷,這是非常明確的。楊億“鏤金版”云云,只是對雕版的美言,頌揚朝廷刻書的高貴和完美。
清道光年間,福建人林春祺鑄造40萬枚銅活字,印刷了顧炎武《音學五書》等幾部書。林春祺為此作《銅版敘》,內稱“歲乙酉捐資興工鐫刊”,《詩本音》卷末又印有“古閩三山林春祺怡齋捐鐫”字樣。從字面看,這40萬枚銅活字都是鐫刻的,但這不符合銅難以雕刻而易于鑄造的特性,潘吉星先生已指出這一點,認為必是鑄造。通過對這批銅活字印書的觀察,可以確定同一個字均出自同一個模子,確實是鑄造的字。林春祺所謂“鐫刊”,只是借用了雕版時代的一個常用名詞,而非對他的銅活字制作技術的真實記錄。
上面幾個例子說明,中國古代印刷工具、技術說明保留下來的不多,甚至很多技術連印成品都未流傳下來,導致印刷史研究更多依賴文獻記載,而記載往往簡單疏略,并有歧義,就會對研究產生誤導。如果對文獻資料又過度解讀,就造成兩方面的問題,一是有些疑難問題眾說紛紜,一直沒有能說服人的答案;二是出現一些錯誤判斷。
因此我認為,研究中國活字印刷史,要堅持按照上面說的順序,首先要重視工具實物和技術說明,其次要重視活字本版面反映出來的技術特征,最后再使用古書中的文字記載,而且要在辨析語義之后采用。
銅活字印刷可以說是中國活字印刷史中爭議最多也最有趣的問題。這個問題受到重視,一是很多難解的現象指向銅活字,二是涉及所謂“發明權之爭”。
明代究竟是否使用銅活字?
前面說過,現存最早的明代“銅活字本”,是弘治、正德年間無錫華氏印的一些書。這些書的版面特征與常見的木活字本有異,版心多題寫“活字銅版”四字,所以從清代中后期以來,就認為這些書是“銅活字本”。
但上世紀80年代,南京圖書館的潘天禎先生提出,明代無錫會通館印書使用的是錫活字,引發對華氏活字材質的討論。潘天禎的理由是,一些華氏家族文獻中記載,華燧的活字乃是“銅版錫字”,或“范銅為版,鏤錫為字”,包括上引邵寶《會通君傳》收入《華氏傳芳集》的文本,“銅字版”也作“銅版錫字”,因此華家的活字版應是用銅鑄造承擺活字的版盤,用錫鏤刻活字,版盤和活字的材質不同。隨著研究深入,其他否定銅字的理由也被提出,如銅活字適合用同一個模子翻砂復制,朝鮮內府銅活字自“癸未字”(1403)以來,均是用這種方法制造的,清代林春祺“福田書海”銅活字,也是翻鑄的,但華氏活字每個字都不相同,顯然不是同模翻鑄的。如果是雕刻的,則青銅堅硬、難于奏刀,而錫則易于雕刻,正好與華家的記載相合。同時,明代法律嚴格禁止民間用銅。辛德勇先生在研究了大量明代史料和活字印跡后認為,明代用銅活字印書于史無征,現在已知的金屬活字本,使用的都是錫活字。
我以前也認為明代沒有銅活字。但現在覺得,明代制字材料屬何種金屬,還需要進一步辨析,目前不必急著下結論。因為在文獻方面,明代銅活字記載雖然不多,也有數條,如唐錦《龍江夢余錄》卷三說:“近時大家多鐫活字銅印,頗便于用。”劉獻芻《談林》說:“計宗道……其家有銅鑄字,合于板上印刷,如書刻然。”利瑪竇《天主實義》卷上說:“又觀銅鑄之字,本各為一字,而能接續成句,排成一篇文章。茍非明儒安置之,何得自然偶合乎?”這些都是比較明確的使用銅活字的書證,如果說所記不實,就要分析其致誤緣由和真實語義。在技術方面,也需要針對明金屬活字本的版面特征作更加細致的研究。如銅活字的制作方法,近些年研究者多認為按照古代鑄銅實際和朝鮮的做法,應用同一個字模翻鑄,明代活字每個字都不相同,不符合翻砂原理,應該是雕刻的。我也一直持這種觀點,但近來細思此說未能窮盡一切可能,如華燧也有可能借用一副完整的木活字,一次性翻鑄出全部活字,那樣,出現如今我們看到的現象也不可怪。
總之,明代是否使用“銅活字”“金屬活字”是何種金屬,活字又是怎樣制作的,等等問題尚未徹底解決,還需要結合版本鑒定和文獻記載進行深入研究。
另外,清代印刷《古今圖書集成》的銅活字,也不是用同一個模子翻砂鑄造的。這批活字的的制作方法,特別是會否使用了西方的技術和方法,也值得研究。
“銅版”的傳說及其真實含義
中國古代一直有“銅版”書的記載,早在宋元之際,就有“天福銅版九經”的說法,清代很多與科舉有關的書,封面等處往往也刻著“銅版”字樣,似乎這些書是用銅版印刷的。明代的金屬活字本也往往標榜“銅版活字”。對這些“銅版”記載,過去的研究基本上認為,“銅版活字”就是“銅活字版”,五代天福間“銅版九經”,鑒于用銅成本太高、技術復雜,也有可能是用銅活字版印刷的。
其實,從存世標榜“銅版”的科舉用書的鑒定結果看,它們無一不是木雕版印本,而且中國古代的鑄銅技術不足以制成大套的印版。這說明所謂“銅版”并非技術說明,而只是一個另有其義的詞語。通過考證,可以知道古代“銅版”一詞具有定本、不可改變之義;出版業則相傳古時國子監印書使用的是銅版,科舉書中標榜的“銅版”與“監本”同義,表示內容權威,沒有錯誤。這就弄明白所謂“銅版”,其實是出版業的一個廣告詞,古代并沒有用銅版印的書。(參見艾俊川《中國古代出版業的“銅版”傳說和真實含義 》)
這也提醒我們,明代金屬活字本標榜的“銅版活字”,也未可能借用了出版業的“銅版”概念,未必說明他的活字版確實是由銅活字組成的。
關于金屬活字的形態
過去,對怎樣區別木活字本、金屬(銅)活字本和泥(陶)活字本,版本學和印刷史研究都沒提出好的辦法,只是根據文字記載來判斷,而很多記載又似是而非。近些年,在此方面有所進步,包括我在內的研究者發現了木活字和金屬活字、泥活字的若干不同版面特征,并對形成這些特征的技術原因進行分析,繼而提出各種活字本的鑒定依據,也為印刷史研究的深入提供了新的技術資料。
關于金屬活字印刷“發明權”的中韓之爭
印刷術被列入四大發明,其重要性在于不僅造福中國,也造福世界。活字印刷也是這樣。大概相當于南宋后期,高麗文獻中就出現“鑄字”的記載,似乎表明當地已使用金屬活字印刷。古代朝鮮人并不諱言活字印刷是從中國傳入的。近些年有所謂“中韓活字印刷發明權之爭”,爭論的焦點并不是活字印刷的發明權,而是“金屬活字”或“銅活字”的發明權。
古代朝鮮使用銅活字的時間確實比較早,特別是從太宗三年鑄造“癸未字”(1403)開始,朝鮮內府一直使用銅活字印書,印本傳世很多,銅字實物保存下來的也不少,其字印都是翻砂鑄造制成的。雖然據王楨《農書》,中國在元代就有人用錫字印書,但其書本和活字都沒有流傳下來,明代的“活字銅版”本又明顯較晚,從這一點看,古代朝鮮在銅活字應用方面確實是領先的,但究竟是從中國傳過去的,還是他們自己發明的,也沒有明確記載。(因為沒有更早的實物或文獻資料,有中國學者在學術討論中拿宋金時代的銅鈔版作例證,認為鈔版上的編號活字需要不時更換,所以這就是中國發明“銅活字”,未免偷換概念,似無必要。)
比“癸未字”本更早的古代朝鮮活字本,法國國家圖書館收藏有一部《白云和尚抄錄佛祖直指心體要節》,卷后印有“宣光七年丁巳七月日清州牧外興德寺鑄字印施”字樣。宣光七年是公元1377年,這部《直指》從版面特征看,確為活字版,再加上“鑄字印”的記載,因此被認定為世界上最早的金屬活字印本,我國的印刷史、書籍史著作,往往將其徑稱為“銅活字本”。
不過這部書是否就是世界上最早的“金屬活字”印本,也需要重新審視。因為它與后來的朝鮮銅活字本不同,其活字每個都不一樣,不是用同一個模子翻砂鑄造的。那么此書也面臨著活字材質、制作方法的疑問,甚至也不排除兩個可能,一是后世用木活字翻印而保留了原來的“鑄字”刊記;二是甚至其“鑄字”像中國的“銅版”一樣,也另有含義。因此對這部書,也還需要對書籍實物進行深入研究,確定其活字到底是不是金屬的,又是哪種金屬,是怎么制成的。在此之前,不宜將其直接稱為“銅活字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