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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明倫的2019私人書單
《書房內外》,海天出版社
《葛浩文隨筆》,時代出版社
《吉狄馬加自選詩》,云南人民出版社
《描述翻譯學及其他》,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曹明倫,翻譯家,四川大學教授。著有.《翻譯之道:理論與實踐》《英漢翻譯二十講》等。譯有《培根隨筆集》《愛倫·坡短篇小說全集》《未走之路:弗羅斯特詩選》等。
一年365天,見過的書很多,翻過的書不少,但認真讀過的卻沒有幾本。值此歲末,就把讀幾本書的心得體會和受到的啟發記錄于此,與書友文友分享。《書房內外》,黑馬著,海天出版社2019年1月
常叮囑學生:專業書讀累了就讀點閑書。前不久二學子論文答辯通過,等待授位,要我推薦這段閑暇期可讀的閑書。我隨口回答,可從柳鳴九先生主編的“本色文叢”選幾本來讀讀。我知道有“本色文叢”這套書,還得感謝《書房內外》的作者在西湖畔惠贈大作。《書房內外》即“本色文叢”之一種,書中70篇隨筆分為“書人書事”和“譯書品書”兩個部分。作者信筆由韁,看似“在象牙塔內外悠閑漫步觀風景”,實則借景抒懷,寓理于情,用簡單而雅暢的語言探悉事理,揭示真相。例如在《“嚎叫”詩人1984年在保定》一文中順便指出“‘垮掉一代’是根據臺灣的譯文以訛傳訛的結果”;在《在灰色與常青之間》中不經意地引述“我們經院式的翻譯理論與翻譯實踐是絕緣的,那些‘玄之又玄’的理論僅僅在封閉的理論場里自我循環”;在《關于〈四世同堂〉回譯的回憶》中談及有譯者刪改原作時,又仿佛自言自語道“改寫是有違職業道德的行為,除非原作者同意譯者改寫”。我相信,對那些我在去年歲末讀書浮記中所說的“不知何所言”者,《書房內外》這類閑書可以為他們提供可言之物;而對上述二位受過專業學術訓練的學子,這類閑書則會讓他們更加體會到我要求多讀閑書的良苦用心。閑書其實不閑,畢竟就像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尾聲·第一部》第16節中借皮埃爾之口所說:偉大的思想往往都是用簡單的語言來表達的。《葛浩文隨筆》,葛浩文著,現代出版社2014年11月
此書匯編了作者在30余年間寫成的41篇文章。這些文章有些是作者用其母語英語寫成(經他人翻譯成漢語),而大部分則是直接用中文撰就。我是把這本書當作閑書來讀的,只是想看看一個老外怎樣用方塊字記身邊瑣事,抒胸中感情,憶昔日師友,評今朝是非。平心而論,這個柳無忌先生的美國弟子還真得中國散文之三昧,敘事寫景自然老到,引經據典也似乎信手拈來,說到狼吞虎咽能想到豬八戒(《中山北路與我》),看到老人坐秋千能想到孟子曰“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街坊公園》)。但俗話說,三句話不離本行,《隨筆》多數篇什都直接或間接地言及翻譯,首篇第一段就來了句“十拿九穩保贏不輸的只有譯評家”。這話可不是無的放矢,而是確有所指。自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翻譯過不少莫言小說和其他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的葛浩文就成了譯評家們熱評的對象,而這些譯評家很快就為葛浩文貼上了“不忠實于原文”和“連譯帶改”的標簽,理由是葛浩文的英譯本與他們讀到的中文版有好些地方不對應,例如莫言《天堂蒜薹之歌》英譯本的結尾與中文版第一版的結尾不同,蘇童《河岸》英譯本沒有中文版開篇的第一句話,而劉震云《手機》中文版第二章開始的幾段在英譯本中則被移到了小說的開頭。讀過《隨筆》,水落石出,原來葛浩文翻譯前兩部小說所依據的中文手稿并非譯評家們看到的中文版,而《手機》中那幾段“漂移”則是經作者本人點頭同意的移動。其實對所謂的“連譯帶改”,葛浩文曾質問:“翻譯家有權這么做嗎?……本人認為沒有”(《文學與翻譯家》)。我歷來也認為翻譯家無權刪改原作,從閑書中為自己的觀點找到論據,這倒是意外收獲。《吉狄馬加自選詩》,吉狄馬加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4月
這部厚厚的詩選是前年出版的,我讀的這本是今年秋天在酒城瀘州由詩人簽名相贈。詩選中有些詩我30多年前就讀過,畢竟那時候是個有暇讀閑書的年代,而且詩人當年也曾贈我其處女作《初戀的歌》(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9月)。《初戀的歌》薄薄的,只有158頁,而精選了詩人30多年詩歌創作之精華的這本自選集卻厚達474頁。對照品讀這兩本相隔32年的詩集,你也許能依稀看到一個詩人的人生軌跡和心路歷程——當年那個充滿理想的彝族青年歌手,如今已成了有廣泛國際影響的中國詩人,他的詩已被翻譯成35種文字,出版了近90個譯本,在近50個國家和地區被不同膚色的讀者傳閱。詩人多年前曾表露過他的初心,他要讓彝人來自靈魂的聲音“響在東方/ 響在西方 /響給黃種人聽/ 響給黑種人聽/ 響給白種人聽”(《做口弦的老人》);如今他的聲音已被全世界聽到,一位美國讀者就從他的詩中讀出了“一種超越種族劃分、超越民族主義、甚至超越文化認識論的智慧”。詩人在詩中寫道:他的夢 /是一顆遙遠的星/ 它永遠升起在/ 故鄉群山的上空(《童年的夢》)。詩人的故鄉就是他深愛的那片土地——大涼山。愛默生曾說:詩中有兩種鄉土感情,一種只能被有相同背景的人接受……另一種則可以被普天下人接受,那就是但丁對佛羅倫薩的感情、莎士比亞對沃里克郡的感情、歌德對萊茵蘭的感情、弗羅斯特對新英格蘭的感情。我想,愛默生若是活在今天,他也許會加上“吉狄馬加對大涼山的感情”。《描述翻譯學及其他》,[以色列] 吉迪恩·圖里著,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9月
從書名即可看出,這是本專業書。書友們在“豆瓣讀書”吐槽:“非常抽象,部分段落難懂到哭”;“被迫看的……整本書面目可憎”;“導師要求讀的,快哭了,抽象難懂”。青年學子覺得這本專業書難讀,其實還是因為相關的閑書讀得不夠。此書原名叫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 and Beyond,應該翻譯成《描述翻譯研究及其發展》。實際上,這本書是作者1980年出版的In Search of a Theory of Translation(《尋找一種翻譯理論》)的翻版,所謂“發展”部分只占全書之百分之七。書中的觀點和結論都顯得新奇,這是因為作者的研究和認識都源于一場非常特殊的翻譯活動,即1928–1948年間猶太翻譯家把英、俄、德、法和意第緒語文學作品翻譯成希伯來語的活動。作者發現,依照此前的任何翻譯標準,那些希伯來語譯作都難稱譯作,于是他自己建構描述翻譯理論,用以描述、分析并解釋那場翻譯活動及其“譯作”。說那場翻譯活動特殊,是因為猶太民族曾是一個沒有國家的民族,希伯來語曾是一門幾近消亡的語言,猶太復國不僅需要獲得一片土地,建立一個政府,還需要振興希伯來文化,重構希伯來語言,而把活生生的英、俄、德、法等語言翻譯成幾近消亡的希伯來語就是在重構這門語言。讀者若知道這些歷史文化背景,就可以多少理解作者的觀點和結論,至少不會覺得這本書“面目可憎”。不過,要了解猶太民族的歷史和現狀、猶太復國的起因和過程、希伯來語的前世和今生,那就得讀點閑書。由此可見,閑書的確不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