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
…………………………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張永芳
詩歌中的景物描寫,總是同作者的感情交融在一起的。然而就一首具體的詩來說,要弄清作者在景物描寫中究竟寄寓著什么樣的感情,卻并不容易。
杜甫《絕句四首》(之三):“兩個黃鸝嗚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是一首傳頌極廣的寫景名作。這首詩在景物描寫上的特點,早己被人們注意到了。仇兆鰲注云:“三章(按:即指此篇),詠溪前諸景,此皆指眼前所見.而近遠兼舉。”楊倫《杜詩鏡銓》云。“此皆就所見掇拾成詩,亦漫興之類。”令人也指出:“這詩寫草堂景物,是從室內著筆的”①【①馬茂元選注《唐詩選》。】;“這一首由近及遠,而又由遠及近,一句一景,構成了一幅意境優美開闊的圖畫”②【② 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宣選注《杜甫詩選》。】,“四句話就是四個畫面,組成一幅自然景色”③【③劉樹勛編著《唐宋詩選講)。】。但僅僅注意到這些是很不夠的,清人浦起龍早已指出:“注家以四景釋之,淺矣。”④【④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六。】要想深入理解這首名篇,必須探求杜甫在景物描寫中寄寓著什么感情。
前人早已有見于此,對杜甫寫這首詩對的心境作過探求,指出它“寓下峽意”⑤【⑤楊倫《杜詩鏡銓》。】。今人也有沿用這一見解者,指出:“杜甫這時很想去蜀游吳。”⑥【⑥馮至選,浦江清,吳天五注《杜甫詩選》。】“‘門泊’旬寫景,同時表達了杜甫這時很想去蜀游吳的心情。”⑦【⑦韓庚,馮沅君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但是在當前更為流行的見解,卻是說杜甫在這首詩里表現出一種欣悅閑適的心情。蕭滌非先生在《杜甫研究》中是這樣解釋的:
全詩四句皆對,一句一景,
似各不相干,其實是一個整體,
因為具有同一曲喜悅情調。牲甫
曾說,“藩蘺無限景,恣意買江
天”,這就是他買得的景色了。”⑧【⑧后來該書的詩選部分單抽出來編為《杜甫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七九年六月出版),對這首詩的解 釋毫無改變。】
最近出版的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選注的《杜甫詩選》,在這首詩的“說明”中重復了蕭先生的這一見解,認為它“表現了詩人悠然自適的情懷”。
黃肅秋選,虞行輯注的《杜甫詩選》,從這首詩的風格推斷它寫的是愉快的心情:“本詩作于公元764年。杜甫初匱草堂.心情愉快,從詩中明快的風格可以體會作者的心情。”
不久前出版的少兒讀物《唐宋詩選講》,更聯系杜甫生平,來說明這首詩表現的確實是恬靜閑適之情。’
上述這種見解,實是以自己讀詩時的表面印象,去臆斷杜甫作詩時的復雜心境,因之也就難免背離作者的本意。其實,只要稍微看一看杜甫當時寫的其它詩作,也可以看出作者在這首詩中寄寓的感情是非常復雜而且富于變化的,它不是一泓平靜的池水,面是一條曲折的溪流;膚淺地認為它表現了欣悅閑適的心情固然不行;僅僅指出它古蘊著去蜀游吳的思歸之意也還是不夠的:
杜甫的這首《絕句》作于唐代宗廣德二年(公元764年)春天重返成都草堂的時候。這時杜甫入川已是第六年了,早想出峽東下,為此在762年便攜家前往梓州、閬州等地尋找機會,連朝廷征召他為京兆功曹參軍也堅辭不赴。在梓州時,杜甫曾寫下著名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一詩,淋漓酣暢地抒發了他久己郁積在心的思鄉之情:“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杜甫自注:“余田園在東京”——即洛陽)。去蜀游吳,正是為了回到故鄉田園,因為當時從四川到河南,走水路經東吳最為便利。只是由于一時無計出蛺,老友嚴武在廣德二年正月又復為西川節度使,幾次來信相邀.杜甫才在這年春天不很情愿地重返成都。要說他這時的心情是“比較恬靜閑適的”,實在離事實太遠了。
還在閬州時,杜甫便因出峽無望而滿懷愁緒地寫下《游子》詩,詩云:“巴蜀愁誰語?吳門興杳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當他聞知嚴武復為西川節度使而寫詩去祝賀時,自己還是打算出峽東下的:“欲辭巴徼[liào]啼鶯合,遠下荊門去鹢催。”①【①《奉侍嚴大夫)(《杜詩詳注》卷十三下引各詩出處同)。】即使在接受嚴武的邀請重返成都時,他仍然遺憾地表示:“不成向南國,復作游西川。”②【②《自閬州領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之一。】并且反反復復地申明自己乃是由于東游無望,故友情殷,才身不由己地決定暫時寄住成都;“得歸茅屋赴成都,直為文翁再剖符。”③【③④《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五首》之一、之四。】“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④(指其從762年以來一直尋找機會出峽東下,始終未能成行而言。)重返成都之后,他一方面由于得依故友而確有安定之感。另一面仍然因為未能出峽東下而有飄零之嘆,他這時寫的大量詩作,都吐露了這種矛盾苦悶的心境和壓抑不住的思鄉之情。《春歸》詩云:“世路雖多梗,吾生亦有涯。此一身醒復醉,乘興即為家。”《歸來》詩云:“客里有所適(作動詞解,指赴梓.閬等地而言),歸來知路難。”《草堂》詩云:“賤子且奔走,三年望東吳。孤矢暗江海,難為游五湖。不忍競舍此,復
來箍榛蕪。”此時,幾乎一切事物都能觸動詩人那顆十分敏感的心了。《破船》詩云;“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豈惟清溪上,日傍柴門游。……船舷不重扣,埋沒已經秋。仰看西飛翼,下愧東逝流。”《歸雁》詩云;“東來千里客,亂定幾年歸?腸斷江城雁,高高正北飛。”詩人的思鄉之情,表現得多么明顯呵!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杜甫此時一連寫了幾組描寫草堂春色的《絕句》——包括“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詩在內的《絕句四首》只是其中的一組,這絕不會是沒有用意的。讀這些《絕句》,既可以感受到詩人對草堂春色的傾倒和喜愛,更可以感受到詩人躍躍躁動的思多之情。《絕句二首》之二云:“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絕句六首》之六云:“江動月移石,溪虛云傍花。鳥棲知故道,帆過宿誰家?”在第二年寫的《絕句三首》中仍然表現出思歸之意:“聞道巴山里,春船正好行。都將百年興,一望九江城。”有人認為《絕句三首》與《絕句六首》本是連屬的九章①【①仇注云:“《詩說雋永》謂晁氏得吳越人寫本杜詩,如‘日出東籬水’六首,乃九章。其一云‘漫遭春來好’云之。”】,那么杜甫寫《絕句四首》有思鄉之情就是確鑿無疑的了。
聯系杜甫的其它詩作,也可以清楚地看出“兩個黃鸝鳴翠柳”表現的絕不僅是什么“喜悅情調’和“閑適自得”。浦起龍指出這首詩“上興下賦”,②【②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六。】前兩句與后兩句情調不同,實在很有見地。一開始,杜甫確實被草堂的春色陶醉了,詩的前兩句正表現出他會心的喜悅;但是后來卻因春色觸動鄉愁,詩的后兩句便隱隱透露出他內心的惆悵了。詩人無法再靜下心來觀賞春色,是由于泛起了思鄉之情;有了思鄉之情,春色也就另有一種意味。如果說開始是詩人倚窗看到了春色,那么后來則是春色推開了詩人的心扉,情與景就這樣交融在一起了。你說景物使詩人感到了喜悅吧,他卻又略帶惆悵;你說詩人對景物表現出依戀吧,他卻又若有所失。能夠把如此復雜多變的感情抒寫得那樣細致入微而又曲折含蓄,這才是杜甫之所以為杜甫!簡單化的理解,哪能體味得出詩人的心境呢?杜甫把他當時寫的多組寫景絕句詩,徑自題名為《絕句》,即等于是無題詩,大概就是因為詩中寄寓的感情太復雜了吧?
這首詩中情緒的轉折,發生在抬頭觀望西嶺的時候。可能這時候杜甫由自然界的永恒,聯想到了人生的短促;由山頂終古長存的皚皚白雪,聯想到了自身的飄零無定。盡管詩人的具體思想難以捉摸,他感情發生的變化卻是可以讓人覺察得到的。他此時情不自禁地想到東下吳地的航船,不正是思鄉之情的流露嗎?分析這首詩的人,一般都認為四句詩一句一景,全都是詩人憑窗而望時見到的景物,我卻以為弟四句寫的雖是實有之景,卻未必會是與黃鸝,白鷺、西嶺同時出現在詩人眼前的景物,而是浮現于詩人心中的景象。在詩人觸動離情的時候,平日久已見慣的“門泊東吳萬里船”之景,頓時浮上心頭,歷歷如在眼前,這是十分自然的。也許杜甫當時在想象之中還早已登上航船,離開草堂,順流東下,飄然遠舉了呢!
草堂在萬里橋西邊,萬里橋東面則是合江亭碼頭,由于三處相距不遠,所以多數注家在講解“門泊東吳萬里船”這一句時,總要把“萬里船”同“萬里橋”扯到一起。仇兆鰲注便引錄了范成大的《吳船錄》:“蜀人入吳者,皆從舍江亭登舟,其西則萬里橋。杜詩‘門泊東吳萬里船’,此橋正為吳人設。”今人選本多從此說。其實大可不必這樣坐實,只要草堂門前可以泊船,杜甫就完全可以稱它是東下吳地的萬里船。如果“萬里船”真的只能從“萬里橋”出發的話,杜甫坐在草堂豈不更沒有可能看到“門泊東吳萬里船”的景象了嗎?又怎么能說它同前三景一樣“皆指眼前所見”呢?顯然。“萬里船”不一定非得與“萬里橋”有聯系不可。萬里橋的得名也不過是因為遠去東吳的萬里之行將從這里開始而已。既然費祎起步去東吳的地方可以命名為“萬里橋”,杜甫為什么不可以把停在草堂門前即將遠駛東吳的航船稱作“萬星船”呢?至于杜甫當時會不會想到萬里橋,那完全是另一回事。還有,“萬里船”是要走遠路的,當然不會是一葉小舟,于是草堂門前可不可能停泊大船,又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有個地質工作者讀這首《絕句》時,“常感前三句描寫都很切實,唯有末句與草堂門外的那條十分窄淺的浣花溪相較,
似與環境不相協調。”因而他特意約了一十考古學家,對草堂附近一個古代水磨坊的遺址進行了一番考察測量,推算出古代河床較寬,“來自萬里外的東吳航船的確有可能一直航行到草堂門前”①【①劉興詩《草堂門外東吳船》(見《科學畫報'一九八○年第七期)】。這種熱心誠然可貴,其實也無此必要。只要草堂門前有水,水里可以泊船,杜甫就可以泛動起乘船東下的意念,至于門前停泊的船只夠不夠大,詩人可以根本不去考慮,讀者也不必為此操心。對文藝作品的索解,本不必過分拘泥。
此外,浦起龍還認為杜甫這首《絕句》除恩歸之外還兼及時勢,在詩中奇寓著對嚴武治蜀的期望:“今‘西嶺’多故,而‘東吳’可游,其亦可遠舉乎?蓋去蜀乃公索志,而安蜀則嚴公本職也。蜀安則身安,作者有深望焉。”②【②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六】這層意思或許求之過深,不盡妥當,但也不妨聊備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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