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溫文爾雅》原本也是一件找樂子的事。二零零六年,我開始從《爾雅》中揀選那些多少與當代現實或古典閱讀記憶有關聯的名物或辭匯,拉拉雜雜整理出個條目,像廚師一樣,把多年來讀書筆記資料當作食材,以散文的手法,逐一烹制小鮮,一烹就是三年。
的
的,薂。
(《爾雅·釋草》)
《爾雅》之“的”,亦作“菂”。其字源一樣,古代都寫作“旳”,從日,意為鮮明,有時候用來形容美女的嘴唇。你看宋玉《神女賦》的這句:
眉聯娟以蛾揚兮,朱唇的其若丹。
就是說,仙女雖然不用“美寶蓮”,唇部照樣熠熠生輝。今人所謂唇彩不過如此,可惜迄今為止尚無一家現代化妝品公司將自己生產的唇膏命名為“的”。和大多數“日部”的漢字一樣,“的”的本義其實是“白”和“光明”,進而引申出鮮明、亮點、子、籽粒等豐富的含義。由此,《爾雅·釋草》的這段解釋就更易理解:
荷,芙渠。其莖茄,其葉蕸,其本蔤,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
古人對荷花如此熟稔和喜愛,以至于給荷的每一部分都單獨命名,不厭其煩——荷又稱芙蕖,荷梗叫做茄(jiā),荷葉叫做蕸(xiá),荷花叫菡萏,荷實叫蓮亦即蓮蓬,其中的蓮子稱作菂(dì),蓮子心則曰薏。除此之外,《爾雅》又給出了蓮子的另一個稱謂:“的,薂(xí)。”薂和旳,古音相似,是為一音之轉。
蓮子的雅號可謂命運多舛:“薂”已基本消失,“的”廣泛地生存——卻早已是風馬牛不相及。讀音、字義和用法一變后,“的”成了現代漢語中運用最廣泛的漢字,也算新文化運動締造的奇跡。
從美女的芳唇到荷花的蓮子,美好的“的”現如今半點詩意也無。但是,“的”還是和美好的感覺有關,起碼,我們管一切食物叫做“吃的”,至于珍饈美味那便是“好吃的”。蓮子的確是一種好吃的東西:蓮蓉、蓮子粥和糖蓮子自不必說,還可入藥。中醫里,蓮子和里面的胚芽分別入藥,“的”稱為蓮子肉,可以養心安神;“薏”稱為蓮子心,能夠清火生津。
蓮的藥用價值與它的外觀確實表里如一。不光宋代理學家周敦頤贊美它“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在佛教里更是奉蓮花為圣潔之物,所謂一花一世界,蓮作為花之君子,似已達成中外共識。就像火紅熾烈的咖啡豆可使人興奮,潔白安詳的蓮子讓人心曠神怡。
正如荷花有白荷紅荷之分,蓮子也有白蓮紅蓮之別。雖然據說紅蓮熬粥更具滋補效用,但相對那種把飽滿圓潤的蓮子扔到黏黏的糊狀物里,成就一鍋之天下,我更愿意享受手把蓮蓬,一粒粒剝出來品味的歡樂。辛棄疾筆下“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描繪的是一派天真的清平之樂,而那首著名的古樂府《西洲曲》,表達的卻是純潔雋永的愛意和哀而不傷的淡淡春愁: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的》 2017年 15*15cm
蕩舟采蓮的女子深深懷想著她遠游的愛人,傾述起來卻是如此含蓄,那份情感的牽掛如煙似霧,若有若無。從此以后,蓮舟便成為一個文化意象,承載著無數才女的情愁。一代才女李清照,這樣抒寫對夫君的思念: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紅藕指的當然不是藕,而是花。雖然《爾雅》叮囑人們,荷的根、莖、葉、花朵、果實各自有那么多的專有名詞,可稍后的古人就已經沒了那份耐心,隨便拈來一個字眼,都是指荷花。不過這倒正合了禪宗的本義,來看下面這則公案:
僧問智門:蓮花未出水時如何?
智門云:蓮花。
僧云:出水后如何?
智云:荷葉。
中國的禪并無神秘,看主客言語交鋒,你來我往,云山霧罩,如食春筍,剝卻外衣,轉頭倒臥,咀嚼一番,無非兩個字:機智。
所謂機智,非凡夫之智,機靈巧智不足道,乃機鋒與智慧也。就事論事,有一說一,那是俗人的做法。高手過招,絕不拘泥于此道。所以雖然是沙門僧客說道,也不必囿于佛理。你若偏向佛經中鉆,反倒入了旁門。禪宗所論所言,其實都是日常生活的白話。生命的本質在于虛妄的真實,落腳點,其實還是真實,離開地球,弄什么都是空穴來風,無論對語言本質,還是生命價值,都毫無裨益。
《荷》 2017年 45*33cm
和尚問智門法師,蓮花未出水時是什么?智門的回答是:蓮花。若講事實,蓮花出水之前,蓮花只是個假設,有的只是蓮藕。但蓮花實際上是個先驗的存在。因為蓮花之所以為蓮花,是因為它誕生在蓮藕上,依托于藕這個本體。倘若開在土豆上,那就是馬鈴薯花,長在樹根旁,那可能是蘑菇,或許是狗尿苔。
惟名不同而已,其實質都一樣。所以蓮花就是蓮花而已。按照符號學的理解,蓮花也只是個漂浮的能指。它的名稱是人為設計的。如果當初蓮花就叫做土豆,那么也并無不同。但是因為蓮寄寓了龐大淵博的文化元素,它事實上已經成為一個文化載體和觀念的媒介物。所以人們往往認為蓮花這個字要比土豆這個字高尚和純潔。哪有這回事?
可以是土豆,也可以為蓮花。但是,當馬鈴薯花開放在水面上,人們必然輕嘆道:多美的蓮花啊!區別僅僅在于人們肉眼所見,嘴巴所云,心思所想,千夫所指。
《僧揮詞意圖》 2013年 30*30cm
一旦蓮花開出了水面,人們想當然地認為那當然就是蓮花了。然而智門卻話鋒一轉脫口道:荷葉。所謂見花不是花,見葉不是葉。其實智門的心里,實在是將那葉與花看作一物的,但他偏要指鹿為馬,提醒夢中人。不著于相,色不異空。從大千世界眼光來看,就連蓮花與土豆都沒有差別,更何況同生于蓮藕的花與葉呢?
也許,荷葉比蓮花更真實。但是,真實的未必是人們想要的。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里寫到一個畫家,很意外地,由于風流緋聞而聲名鵲起,潤格飛漲,他兒子感到惱怒,澄清了父親的清白,于是再次很意外地,畫家的作品跌入谷底,無人問津。
生在塵世的蓮花,每一朵都有它傷心和快樂的理由。然而荷葉安慰蓮花的動作和聲響,很少有人聽到。
《禪蓮》 2016年 47*33cm
八大山人在1693年前后書寫的一通行楷冊頁中,題詩數句:
一見蓮子心,蓮花有根柢。
若耶擘蓮蓬,畫里郎君子。
書法顯示出八大一貫的沉靜凝練的筆調,不疾不徐,那份有力而樸素的寧靜和生命律動的氣息,透過紙背撲面而來,宛若蓮花的禪意和清香。
作為蓮子的“的”早已隱遁入歷史的塵埃,即便在明末清初的八大之前的之前,就已經不常用了。不過也幸好它不常用了——不然當作為主人的你向賓客們宣布這句話時他們該作出怎樣的神情:
“今天我請大家吃的這種好吃的吃的就是的……”
摘自沐齋《溫文爾雅》(增訂本)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4月
己亥夏月
《溫文爾雅》(增訂本)
共同期待
...
古籍新書報 中國出版協會古籍出版工作委員會(簡稱“古工委”)于2008年9月22日由民政部正式批準成立,為中國出版協會下屬的二級組織。現有理事單位40家。
“古籍新書報”是目前國內唯一集中反映古籍整理與研究成果和古籍出版信息的公眾號,已成為業內眾多專家學者的必讀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