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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德玲(Joanna Handlin Smith),美國著名漢學家,也是明清社會史研究的大家,《行善的藝術》為其代表作。作者在研讀明代文獻的過程中發現:晚明時期,眾多慈善團體紛紛建立,一股前所未有的慈善熱潮席卷了地方社會。韓德玲對這一現象產生了濃厚學術興趣,隨之開啟了歷時二十年的深入研究。在《行善的藝術》一書中,韓德玲指出,19世紀以來西方學者爭議的中國是否有慈善傳統的話題已毫無意義:中國不僅有悠久的慈善傳統,還有深厚的慈善思想。從對善會領導者道德和信仰的討論到對粥廠和藥坊日常運作的復原,從對地方社會資源的考察到對社交網絡在慈善捐贈中作用的探討,此研究為我們呈現了一幅中國傳統社會慈善事業的生動畫卷,也為我們了解晚明社會結構、經濟狀況以及宗教、文化打開了一扇特別的窗口。在該書中譯本面世之際,我們約請譯者曹曄對韓德玲教授作了訪談。
《行善的藝術》,[美]韓德玲著,曹曄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21年4月第一版,96.00元
受訪人:[美]韓德玲(Joanna Handlin Smith,美國哈佛燕京學社)
采訪人:曹曄(《行善的藝術》譯者,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
曹曄:能否談談您的求學經歷?當您在哈佛大學讀本科時,美國漢學界的情況如何?
韓德玲:自從1959年我開始上大學以來,美國的漢學研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1959年,幾乎沒有美國的大學教授中文。事實上,哈佛大學以中文太專、太難為由,不鼓勵本科生學習中文。在我念大學之前,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將近三十年。白修德(Theodore White)在談到20世紀30年代中期他在哈佛大學的經歷時寫道,哈佛大學的中文教授們認為“十幾歲的少年和大學本科生是不可能掌握中文的”。我是大一班上唯一報讀中文入門課程的學生。
當時,對中國感興趣的哈佛本科生可以選擇在歷史系學習近代史(大約從1800年開始)或者在遠東語言系(1972年,該系更名為東亞語言與文明系)學習前現代中國的歷史。后者采用了一種可能被稱為漢學的方法:它將語言訓練與學習前現代中國(或日本)的所有方面——思想、宗教、文學和歷史——結合起來,但它忽視了不同的學科方法。一門歷史課僅僅按照時間順序對重要人物和制度作一概覽,沒有對材料提出任何理論問題。一門關于中國文學的課程(以英文授課)同樣考察了中國文學的偉大作品(如《報任安書》、漢賦、唐詩和一些元雜劇),但沒有深入探討這些作品的偉大之處。此外,文學概覽并不重視小說作品,因為當時可以利用的譯本據說并不準確。一門課程指定閱讀《三國志演義》,但只教授中文,不作為文學分析的題目。事實上,在1959年,許多重要的中文作品還沒有被全部或部分翻譯成英文。如今,像《金瓶梅》《西游記》《三言》《拍案驚奇》《紅樓夢》等明末清初作品已經有了優秀的英譯全本。
在我獲得了去臺灣學習兩年中文的富布賴特獎學金后,我于1965年開始在斯坦福大學亞洲語言系攻讀研究生。該系也采用了漢學的方法。由于關于中國的研究工具很少,斯坦福大學的課程花了大量時間來講解漢語參考文獻(從《說文解字》《康熙字典》到“二十四史”),同樣沒有任何理論。如今,初學中文的學生可以很容易地超越這種訓練水平,因為他們受益于一些輔助工具,如由富路特(L. Carrington Goodrich)和房兆楹(Chaoying Fang)編輯的《明代名人傳》(The Dictionary of Ming Biography),由賀凱(Charles O. Hucker)編輯的《中國古代官名辭典》(The Dictionary of Official Titles in Imperial China),由魏根深(Endymion Wilkinson)編輯的《中國歷史新手冊》(Chinese History: A New Manual)以及由魏丕信(Pierre-étienne Will)編輯的《中國官箴公牘評注書目》(Handbooks and Anthologies for Officials in Imperial China: A Descriptive and Critical Bibliography)等等。
比起研究中國歷史的可利用資源的增長,更有趣的是,1959年以后,西方對中國歷史的態度發生了變化。最初,美國的中國歷史學家們主要對政治制度、重大事件、杰出領袖和所謂的“偉大思想家”感興趣。關于明代,他們關注的是明朝的興衰和諸如監察、科舉、稅收和一條鞭法等制度,以及一些主要的士大夫(如王陽明、張居正)和宦官魏忠賢。總的來說,他們是從上往下看中國,尤其是看當權者(皇帝及其官僚們)是如何控制社會的。因為他們想當然地認為明朝是“人類歷史上……社會穩定的偉大時代之一”,他們認為沒有必要將地方層面視為社會變革的關鍵。當時,西方學者認為慈善只是一種手段,通過這種手段,宗族可以鞏固他們的權力,或者地方官員可以在資源匱乏時期防止起義。
1970年,《明代思想中的個人與社會》(Wm. Theodore de Bary and the Conference on Ming Thought:Self and Society in Ming Thought,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0.)出版,其中包括酒井忠夫的一篇文章,讓西方人看到了晚明知識分子和社會的變化。隨著這本論文集的出版,我了解了王陽明的那些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弟子們,并第一次對酒井忠夫對學者精英所做的關于“大眾思想向上滲透”的重要研究有了認識。
在此期間,歐洲歷史的領域也發生了變化,特別是試圖通過考察那些政治上無足輕重之人的生活來解釋地方社會。
曹曄:您當初從斯坦福大學碩士畢業(主修中國文學),是什么原因讓您決定攻讀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博士(主修東亞歷史學)?
韓德玲:在斯坦福大學,我有幸和韓南(Patrick Hanan)教授一起學習,他是明末清初小說領域的大家。因為這個領域在20世紀60年代還很年輕,所以課程作業必然是乏味的。注釋文本很少。韓南認為研究像馮夢龍纂輯的《古今小說》這樣的作品的第一步是破譯每個術語的含義,識別故事的來源,并追蹤文本關系。他的方法給我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與此同時,我渴望思考這些故事的廣泛含義,尤其是產生中國小說的歷史條件。因此,我來到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與偉大的思想史學家列文森(Joseph Levenson)一起學習。(不幸的是,他在兩年后的1969年去世了。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他每次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時的興奮。)列文森的方法與韓南完全相反。他從大的理論入手,并帶著那些想法研讀文本。最終,我從這些老師身上獲益良多:細讀文本的必要性和提出重大理論問題的重要性。
曹曄:跨學科的訓練背景對于選擇研究題目與分析方法是否有很大的幫助?
韓德玲:歷史領域本質上是跨學科的。這對于中國歷史來說尤其如此,因為統治精英成員受過非常好的教育,他們從大量文獻中提取詞匯和概念,并經常提及古代文本。要理解明代的文本,我們必須對四書、唐詩,以及王安石、蘇軾、朱熹等人的作品有所了解。我很感激有機會在斯坦福大學和華茲生(Burton Watson)一起學習中國詩歌,在伯克利和杜維明一起學習早期中國的思想。此外,通過閱讀西方文學批評,我對如何識別可能有助于理解作者想法的那些反復出現的主題,以及在尊重文本完整性的同時能夠在文本表面意義之外走多遠有了深入了解。
曹曄:西方世界對漢學研究者的培養有自己的體系與傳統,請問作為母語非中文的研究者而言,在學習和研究過程中,您克服了哪些挑戰?
韓德玲:毋庸置疑,西方人經常發現閱讀晚明文本具有挑戰性。明代士大夫受過高等教育,他們的作品有多重層次,寓意豐富。我相信即使是中國學者也面臨著挑戰。一個挑戰是了解不同時代和文化的人。為此,人們必須運用有時被稱為“歷史想象力”的東西——試圖將自己擺在歷史人物的位置上。有鑒于此,我發現陸世儀和祁彪佳的日記特別有幫助。另一個挑戰是處理信息的巨大差距,無論是因為材料丟失還是因為許多行動者(包括窮人和目不識丁之人)沒有留下記錄。每一次,一個人必須根據現有的信息,弄清楚自己能夠歸納多少。因此,我要說(正如其他西方學者所言),歷史不是科學,而是一門藝術。
曹曄:我們知道,韓南教授、魏斐德教授與杜維明教授均是西方漢學界的泰斗人物。作為其門下弟子,您對他們有什么樣的印象?
韓德玲:已故的韓南教授和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教授都是敬業的學者,杜維明教授也是如此。我發現最令人振奮的是,他們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深深地致力于精神生活。他們不期望學生能像他們一樣思考;相反,他們重視獨立思考。韓南明白我為什么要換領域;后來,作為哈佛燕京學社的社長,他邀請我擔任《哈佛亞洲研究雜志》的編輯工作。魏斐德研究晚明歷史的方法與我不同。他最感興趣的是政治制度的崩潰,尤其是明朝的瓦解。當我表達出對呂坤(我的第一本書的主題)的興趣時,他質疑《實政錄》是否被真正用作管理指南,或者只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夢想。盡管如此,他還是鼓勵我按照自己的計劃行事。
曹曄:您的書是英語學界中利用廣泛的史料為我們呈現明朝地方社會運作細節的研究成果之一。您的研究尤其注意為個體人物留有一席之地,從而能夠較為客觀而全面地呈現歷史時空下民眾的生活世界,展現不同階層的互動與博弈。請問當初在研究和寫作這個課題時,您是如何解決西方主流研究范式可能存在的偏見問題?在寫作過程中,您又是如何處理豐富的史料所傳達出的音階不同的聲音與表述,來揭示和理解晚明慈善事業的?
韓德玲:我對中國慈善的研究并不是以一種思維范式開始的,而是以一個讓我驚訝的問題開始的(因為它與西方普遍認為中國人只對其親屬行善的觀點相矛盾):為什么慈善會在晚明變得引人注目?我從這個問題擴展到了許多其他問題:為什么中國人將放生算作一個善舉?為什么他們要把“不費錢”的施與算作一個善舉?等等。每一個問題都迫使我更加深入地挖掘史料。
尊重事實和文本是歷史學家的責任。如果他們不這樣做,他們的工作就沒有說服力。然而,在我看來,書寫歷史不能完全沒有偏見,因為歷史學家會權衡哪些事實更重要。不同歷史學家看待過去的方式難免不同,就像梵高和莫奈畫的向日葵也不同。事實的收集可能是累積的,但是關于它們的問題會隨著每一代人和每一個歷史學家而改變。因此,作為一名研究生,我發現J. H. Hexter關于“每一代人都會根據自己時代的緊急情況重新解釋過去”的說法非常有啟發性,也很有解放性。
歷史學家必須選擇如何為他們的讀者包裝事實。最簡單的方法是按時間順序排列事實。然而,我認為這只是第一步。我選擇按主題組織材料,以期概括晚明的慈善事業。書寫歷史沒有固定的公式,因為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有什么可用的資料以及歷史學家提出什么樣的問題。
曹曄:請談談您的著作吧。
韓德玲:我的第一本書是《晚明思想中的行動:呂坤及其他士大夫的新方向》(Action in Late Ming Thought : The Reorientation of Lü K'un and Other Scholar-Officials)(1983)。這里的“新方向”指的是從抽象的哲學理論到實踐學習的轉變。當我寫作這本書的時候,很少有西方學者關注《實政錄》這樣的作品,甚至鮮有人注意到像呂坤這樣的官員和他的父親會為兒童創作童謠,或者為教育程度較低的人寫作說教作品。
《行善的藝術:晚明中國的慈善事業》是我最重要的著作,是我多年來研究和思考的結晶。我非常喜歡做這項研究。晚明的材料——最主要的是陸世儀和祁彪佳的日記——讓我了解這些人物的思想和社交生活。我很享受這個過程,在我開始研究的時候,腦海中有各種各樣的問題,結果卻發現了一些令人驚訝的信息,這些信息迫使我不斷重新組織和改寫我的解釋。僅舉兩個例子。令人驚訝的是,許多政治上無足輕重之人在書面記錄中歷歷可見,并在慈善活動中發揮重要作用;這讓我意識到慈善的理由不僅僅是精英階層想要控制地方社會。我還驚訝地發現了佛教信仰和善書思想是如何滲透到精英社會——以至于我現在認為在精英思想和大眾信仰之間作明確的二分是錯誤的。最后,如何組織(以及多次重組)信息以形成連貫敘述,這很費思量,也讓我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