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13年,經過鄧地會盟的協調后,鄭莊公再度以周天子的名義號召齊國、魯國、衛國、蔡國和郕國一道伐宋。
此前,由于宋殤公與衛宣公曾在犬丘達成過秘密協議,所以衛國沒有響應鄭國。而蔡國和郕國顯然認為鄭國比宋國更具有攻擊性,因此也保持了中立。
計劃中的六國聯軍,一下子少了三家,看起來大煞風景,不過對于鄭莊公來說,這些都不重要,他最在意的,還是魯國的立場。
只要魯國肯出兵,那么鄭、魯就能形成東西夾擊宋國的戰略態勢,至少在理論上確保了從今往后,宋國將無法全力以赴地對抗鄭國。
在鄭莊公焦灼的等待中,曲阜方面傳來了確認參戰的消息。
5月,魯國公子翬領軍與鄭莊公、齊僖公會合,向宋國發起攻擊,占領了宋國的老桃。
6月,鄭莊公的夢中情人魯隱公也千呼萬喚始出來,直接奔赴設在老桃的聯軍臨時司令部,隨后指揮魯軍在菅地擊敗了宋軍。
接下來,鄭軍又于15日和25日相繼攻克了宋國的郜地和防地(此防地屬宋國,非去年冬魯、齊會晤的魯國防地)。
至此,聯軍的行動終止,鄭、齊、魯三軍俱各打道回府。
由鄭莊公主導的這場圍毆,取得了預料之中的勝利,乍一看似乎沒什么了不起,但《左傳》中有一句描述戰爭過程的話語讓我對鄭莊公陡增敬佩。它是這么說的:“庚午,鄭師入郜。辛未,歸于我。庚辰,鄭師入防。辛巳,歸于我。”
《左傳》是魯國史官左丘明的著作,它以魯國為第一人稱記述歷史,所以上面那句文言文可以大致翻譯為:鄭國攻下郜地和防地后又轉手交給了魯國。
同學們讀到此處,估計非但不明所以,反而更加云里霧里了,鄭國攻下宋地交給魯國?這句話到底蘊含了怎樣的玄機?它從哪個角度反映了鄭莊公的過人之處?
這些問題,其實只要簡單了解一下郜地和防地的地緣位置就很好理解了。鄭國的東邊是宋國,宋國的東北邊是魯國,而郜地和防地就處在宋國和魯國的交界處。
首先我們設想,假如鄭莊公不把郜地和防地交給魯國,那么通常他只有兩種方案處理這兩塊占領地,一是派遠征軍長期駐守,二是全軍撤退,等宋國自行收復失地。
第一種方案的可行性趨于零,具體原因我們就不展開探討了,想不通的同學,老師建議你主動留級深造,想通了再來跟班學習。
第二種方案是第一種方案被否定后的自然延伸,既然不可能駐守,那當然就棄之不管了。可是,如果同學們也贊同宜棄不宜守的觀點,那就恰好證明了鄭莊公的思維十分跳脫,不落窠臼。
任何物事的價值,都分為幾個層次,當它最淺顯的價值消失后,凡夫俗子會選擇將它完全拋棄,殊不知這個物事其實還隱藏著其他可資利用的價值。
以淘過米的水為例,一般人會認為它臟了所以倒掉,可是就我所知,它起碼還有10種用途。
拿它來洗滌或擦拭物品,可以迅速去除污漬、油漬、血漬、尿漬、奶漬、腥味、銹跡、甲醛、農藥殘留等等;此外,這個看起來臟的水其實比人的口腔要衛生,假如你愿意拿它漱口,那它可以幫助你去除口臭并治愈口腔潰瘍。
如果還有聯想力不夠豐富的同學不能藉由淘米水的例子領悟鄭莊公挖掘郜、防兩地價值的用意,那就不妨再看看釣魚島的例子。
釣魚島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神圣領土,清末民初被日本霸占,二戰后又被美國控制。公元1971年,美國不想繼續直接控制釣魚島了,可是它并沒有把釣魚島還給奉行共產主義的中國,而是玩了個花招,將釣魚島的“行政管轄權”混合琉球群島的主權交給了日本。
美國人以前控制釣魚島是為了干日本,等到日本給干到不省人事后,又把釣魚島交給日本,借以遏制中國。
這種上下其手、挑撥離間的政治藝術,只有具備戰略眼光的人方能精細拿捏,而將郜地和防地交給魯國,也閃爍著鄭莊公智慧的光芒。
首先,宋國失去郜地和防地,無疑是吃了大虧。
其次,魯國獲得郜地和防地,擴張了領土,肯定對鄭國心存感激,有利于進一步鞏固鄭、魯同盟。
再次,宋國怨恨魯國侵占了郜地和防地,必然會將軍力調遣到東部邊境伺機報復魯國,無形中削弱(至少不會加強)了朝向鄭國的西部邊境的軍力配屬;反過來,魯國被宋國沒日沒夜地惦記,心里肯定不會踏實,只能更加堅定地倒向鄭國,以尋求聯手制約宋國。
總之一句話,一石三鳥,鄭國賺翻了。
在這里,還要澄清一個概念。之前分析魯隱公不肯應允祊易許田時,老師說那是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魯國認為無權自行處置許田。可為什么現在接收郜地和防地時,魯隱公就如此爽快了呢?
奧妙就在于,此次攻打宋國,鄭、齊、魯仍然抓著宋殤公沒有朝覲周桓王的小辮子不放,沿用了奉天討賊的旗幟,奪取郜地和防地的行為,相當于是在打土豪分田地,那自然是不容指摘的。《左傳》也對此舉予以了充分肯定,認為鄭莊公轉交郜地和防地的行為合于王道,得治政之體。
第六章 莊公小霸之飲馬江湖(三)
7月5日,宋國約集衛國和蔡國發動了對鄭國腹地的反擊。不得不說,作為一個剛剛遭受過沉重打擊的國家,宋國策動的這次軍事行動非常精彩,它的精彩之處在于,從聯絡蔡、衛到發起反擊的時間間隔非常短暫。
短暫到什么程度?
剛在宋國東境打了勝仗凱旋而歸的鄭軍主力,目前僅僅才進入到本國的遠郊。
這就像一個東北流氓一板磚拍暈一個銅鑼灣的混混,流氓原以為混混就此半身不遂,功力盡廢,怎想剛一轉身,混混就毅然蘇醒,緊接著掏出一把西瓜刀抄近路往流氓家殺了過去。
如果不出所料,我相信志得意滿而且主力部隊尚未歸位的鄭國將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然而,混混帶給我們所有關于驚喜的想象都僅限于此。因為,他突然看見路邊站著一位美女,于是臨時起意,決定劫個色先。
宋國的思路大抵比混混高明不到哪里去,聯軍甫一攻入鄭國,宋國就開始神經錯亂了,它交給蔡國一個任務,分兵攻打戴國。
戴國是春秋時期的一個彈丸小國,
歷史上關于它的記載很少,只知道大致處于宋、鄭之間靠近宋國的位置。因為宋國和鄭國平日里互相較勁,所以戴國身不由己地成為了兩國都想控制的前沿陣地。
這不,宋國預判本輪形勢占優,就準備順便把戴國收了。
蔡國原打算跟隨聯軍大部隊直搗新鄭,根本就不愿意到跟自己風馬牛不相及的勞什子戴國作戰,因此對宋國的安排相當抵觸,雙方一度鬧得挺不愉快。
不過,蔡國最終不想就此和宋國分道揚鑣,還是耐著性子奔戴國而去。于是,鄭國還未出手,聯軍投往鄭國方向的軍力就被自行分流了一部分。
當然,如果宋國從現在開始中規中矩,別出什么新的岔子,以宋、衛聯軍的實力,依然可以痛擊鄭國。
只是,宋國有這么個特點,那就是最好不要以常理度之。
戴國人窮志氣高,見蔡國無緣無故地欺上門來,反而血性爆發,軍民團結一心,把蔡軍頂在城外動彈不得。
腦筋秀逗的宋國也不分主次矛盾,一看蔡軍這邊急切不能得手,就使出了本次軍事行動中最屎的一記招數——暫停攻打鄭國,帶著衛軍折師向戴。
話說志氣這東西終究不能當飯吃,戴國到底寡不敵眾,很快就被聯軍拿下,可是鄭軍也藉由這點寶貴的時間,迅速完成了集結。
8月8日,形勢急轉直下,鄭莊公率領精銳之師直奔戴國,將三國聯軍鐵桶般團團包圍了起來。
蔡國人忽然發現,自己先前對宋國要求分兵攻打戴國命令的種種抗拒,此時此刻看起來是多么的神武英明啊!可惜,現在說什么都來不及了……去你娘的宋國,老子不跟你玩了!
由于聯軍內部不和,斗志渙散,根本形不成像樣的戰斗力,所以才過了區區一天,鄭軍就摧城拔寨,非但控制了戴國,而且搞得三國聯軍血本無歸。
此役過后,鄭國再接再厲,先是于9月攻入宋國,接著在入冬后聯合齊國攻擊了不聽征召的郕國,并于公元前712年夏與魯隱公在郲地商討了攻擊許國的事宜。
許國是鄭國南下戰略中覬覦已久的目標,之前因為受到宋國的牽制,鄭國始終無法令許國俯首帖耳。但是這一回,情況不同了,宋國在鄭國接二連三的打擊下,已經自顧不暇,許國的死活,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5月24日,鄭莊公在祖廟內發放武器,為攻打許國做準備。那年頭武器都是儲藏在祖廟里,遇戰事才分發到將士手中,而且打完了還要收繳回來的。這本是個按規定走的流程,不料中途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大夫潁考叔和公室子弟公孫閼為獲取一輛兵車發生了爭執。
潁考叔我們見識過,就是設計使得鄭莊公母子黃泉相見的那位。
公孫閼,字子都,鄭國的頭號美男。在春秋那個信息交互極端困難的年代,公孫閼硬是憑著無以倫比的英俊相貌而成為了全民偶像。
注意,所謂的“全民”不是指鄭國人民,而是指周王朝人民,興許還包括蠻夷狄戎或其他未知人種。不信是吧?請欣賞詩節選二段。
選段一:“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引自《詩經?鄭風》。《詩經》被尊為儒家經典,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別說你不知道哈!
詩句轉化成劇本大概就是說:“一個少女本來跟某帥哥有個美麗的約會,她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小草發芽了,青蛙叫春了,野貓打架了,狗熊懷孕了,母雞孵崽了,遠遠的白馬王子也來了。可走近一看,竟然是唐僧,少女瞬間崩潰,立倒不起……”
在這首詩里,“子都”被用作了帥哥的代名詞,當然這只是我的以為,也不排除該花癡女在那里做白日夢,就是幻想著與子都約會,為此不惜從早到晚地傻等,最后所獲非人,巨大的失落感讓她痛不欲生。
選段二:“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引自《孟子 告子上》。孟子被稱為“亞圣”,他的眼光也用不著懷疑吧?詩句的意思就是說:“全天下都知道子都的英俊美麗,不知道的人除非是瞎子。”
公孫閼的花樣美男身份就此確定。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大家對于公孫閼這樣的尤物,可以說有天然的認同感。
然而,我也經常聽說另外一句話,那就是“美如天仙,狠如蛇蝎”,長得太美,總覺得有點不正常,還是小心接觸為好。
潁考叔大概忌憚對方乃宗室貴胄,不想當面發生沖突,可又不甘心將兵車拱手讓出,情急之下,拉起尚未套馬的兵車飛奔而走。
公孫閼素以貌美見稱,但也端的是員悍將,竟然隨手抄起一把戟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一直追到大路上,拽著兵車的潁考叔兀自朝氣蓬勃,興致盎然,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公孫閼望塵莫及,只得恨恨而退。
祖廟發生的這一幕,鄭莊公并沒有引起重視,他大概覺得大家都是赳赳武夫,多點悍勇并非壞事,打仗不就是講究個奮勇爭先嗎?
7月1日,鄭莊公、齊僖公和魯隱公率大軍在許國都城下展開圍攻。
許莊公雖然只是個男爵級別的干部,但也具備困獸猶斗的普遍特征,一頓王八拳使出去,聯軍一時半會倒也拿它沒轍。
鄭莊公縱橫四海,所向披靡,不愿在攻打小小許國時墮了顏面,眼看城墻之下死尸相籍,將士們漸漸裹足不前,他隱隱有了內急的感覺。
就在這難解難分的時刻,潁考叔忽然有如神助,竟挾著蝥弧(鄭莊公的君旗)登上了敵方的城墻。
其時,矢石如雨,將士用命,雙方均已拼盡全力,勝負只在須臾之間。鄭軍將士一眼望見蝥弧在城頭高高飄揚,士氣大振,戰斗數值瞬間提升,個個奮不顧身地往城頭攀爬。
然而戰局瞬息萬變,只見鄭軍陣中“嗖”的射出一支暗箭,力大勢沉直接貫穿了潁考叔的后背。可憐潁考叔連人帶旗從城頭跌落,當場殞命。
鄭莊公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可還沒等到他有所動作,大夫瑕叔盈已拾起蝥弧成功登頂,并朝城下的鄭軍一邊揮舞旗幟一邊高呼:“君登矣!”混亂之中,鄭軍如同潮水般地向城頭涌去。
7月3日,許都城內再也找不出抵抗的力量,許莊公逃往衛國,鄭莊公縱馬入城。
接下來的情節,若說不是齊國配合鄭國上演的雙簧,那就太戲劇化了。
事情是這樣的,齊僖公首先建議把許國的土地交給魯國處置。
魯隱公有點吃驚,因為這個建議不符合魯國的價值觀念,其他諸侯國的土地,魯國歷來是非禮勿取的。魯隱公也不道破,只是客客氣氣地說,攻打許國是因為許國違背了法度,現在許國既然已經伏罪,魯國的初衷也就完結了,不敢奢求再獲取土地。
然后齊僖公又建議把許國的土地交給鄭國處置,鄭莊公沒那么多講究,毫不忸怩地笑納了。
這其中耐人尋味的細節是,許國緊鄰鄭國南部,鄭國是攻取許國的主力,吞并許國又是鄭國的夙愿,所以由鄭國來占領許國應該是聯軍三國都心照不宣的共同預期。
既然如此,為毛齊國還要橫生枝節故意把許國交給魯國呢?
我認為,這應該是出于鄭莊公的授意。至于原因嘛,鄭莊公是想通過此舉繼續拉攏魯國,使魯國死心塌地地跟隨自己,反正他猜準了,魯國不至于傻到真的將許國的土地攬入懷中。
而且,藉由魯國把許國讓給鄭國的過程,鄭莊公似乎有意無意地在提醒魯隱公,許田的事,你是不是也該有所表示了?
鄭莊公對許國的處置結果也不是一鍋端掉,他保留了許國的祭祀,但是將許城一分為二,其東以許莊公之弟許桓公君之,其西以鄭大夫公孫獲領之。
在大發慈悲的同時,鄭莊公沒忘記告誡許桓公,不要和別的國家勾結做對鄭國不利的事,“寡人之使吾子處此,不唯許國之為,亦聊以固吾圉也。”
擺平許國后,鄭莊公開始著手追究殺害潁考叔的兇手。
兇手為誰,其實鄭莊公早已心知肚明,那就是與潁考叔有舊隙的公孫閼。只不過,為了維護宗室的聲譽,鄭莊公并不想將公孫閼(春秋時代的國君可泛稱為公,所以國君的孫輩常以公孫為氏)提出來公開審判。
可是,潁考叔有恩于國君,有功于社稷,如果讓他就此含冤死去,非但眾怒難平,鄭莊公的良心也將得不到安寧。
權衡再三后,左右為難的鄭莊公采取了一種隱晦的、含混的懲治措施——讓參與伐許之戰的將士,每一百人貢獻一頭公豬,每二十五人貢獻一只狗或一只雞,然后舉行儀式詛咒射殺潁考叔的兇手。
公孫閼后來到底有沒有被咒死,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千夫所指,無疾而終,并且就算他沒被咒死,在我心里,他也已經死了。
整個公元前712年,鄭國都是耀武揚威,風光無限。繼伐許之戰后,鄭莊公和周桓王作了一筆交易,用鄔、劉、功蒍、邗四處田地從周王室手中換取了溫、原、絺、樊、隰郕、欑茅、向、盟、州、陘、隤、懷十二處田地。
這里老師要特別說明的是,鄔劉四地是鄭國的田地,但溫原十二地卻不是周王室的田地,而是蘇國的田地。更加確切的說,那是蘇國溫原十二邑周邊的田地,也就是說,田地被鄭國拿走了,但城邑還在蘇國手中。
這樁邏輯混亂的交易,是鄭莊公欺壓周王室和弱小諸侯的又一鐵證。
溫原十二邑就是蘇國的疆域范圍,其地大致西起今河南濟源,東至新鄉,北達太行南麓的焦作,南抵黃河北岸的溫縣。
從地緣政治的角度看,這是太行山南段與黃河之間的戰略走廊,西面可以把晉國堵在山西盆地內,南面可以與鄭國本土一道包夾洛邑,東面可以進入衛國,是標準的兵家必爭之地。
鄭國對這塊要地垂涎已久,于是用鄔劉四處狹小的田地為誘餌,連哄帶嚇地逼迫周桓王改變了溫原十二地的權屬。
鄭莊公心里打著農村包圍城市的小九九,滿以為有朝一日可以將蘇國囫圇吞下,但是他和他的子孫永遠也沒有等到這一天。
這樁交易的直接后果,是鄭國勢力堅定地突破了黃河天塹直達華北平原。
但從長遠的影響看,一方面是抽走了鄭國和晉國之間的緩沖地帶,使得鄭國提前與晉國發生碰撞,反而加速了鄭國的衰落。
另一方面則是給周王室和蘇國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
因為怨恨周王室損人利己的行為,蘇國后來成為了王畿反叛勢力的重要據點,并從此主動疏遠周王室,轉而與雜居中原的狄人展開接觸。
可是在接觸的過程中,偏偏蘇國又自視甚高(蘇國第一任君主蘇忿生是西周的開國功臣,執掌司寇,明察秋毫,被后世尊為獄神),無法完全與狄人打成一片,最終于公元前650年遭狄人反噬而亡。
同年,鄭國擊退了息國的入侵,還伙同虢軍攻打了宋國。這兩場戰爭,《左傳》中皆用了“大敗”的字眼,為鄭莊公一年的收成增添了沉甸甸的分量。
這年的11月,魯國發生了一起流血政變。
前面說過,魯惠公死后,魯隱公因為當時的魯世子公子允年紀還太小,故以庶長子身份攝理君位。如今11年過去,公子允已長大成人,漸漸地了解了庶兄魯隱公攝位的原委,并暗暗萌生了對權位的渴求。
魯隱公攝位之初,沒有向各方面聲明到底攝位多久,這就造成了公子允某種程度的恐慌和猜忌,萬一大哥戀棧,那自己的大好
青春不就毀了?
同時,魯隱公長期執政的事實,確實也使得朝中部分利益既得者萌生了投機心理,冀圖延續魯隱公的統治以保證自己獲取更加優渥的利益。
權臣公子翚就是投機分子的典型代表,他謀求升遷為太宰,就自作聰明地向魯隱公提議殺掉公子允。
魯隱公不肯手足相殘,他強調自己只是暫攝王位,并不打算搞終身制。為了表明心跡,魯隱公甚至告訴公子翚,自己即將歸隱泉林,連設在菟裘的療養院都修好了。
魯隱公的一番話說得很坦誠,可是公子翚不理解,總覺得人沒有的時候還要拼命去撈,已經到手的好處就更不可能輕言放棄,因此魯隱公這么說太虛偽。
公子翚這廝攛掇魯隱公謀殺正牌魯儲君,本就做賊心虛,再加上遭拒后這么胡亂一猜疑,愈發惶惶不可終日,總擔心公子允異日從魯隱公處得知了自己的密謀后勢必不肯善罷甘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轉身跑到公子允處倒打一耙,誣告魯隱公有謀害魯世子的想法。
公子允潛意識里本就以受害者自居,極度缺乏安全感,所以根本沒有對公子翚的話產生任何懷疑,反而與公子翚一拍即合,定下了弒殺魯隱公的計劃。
11月15日,魯隱公因事住到了大臣蒍氏家里(魯隱公曾被鄭國俘虜,依靠賄賂鄭國的大夫尹氏才得以脫身。歸國后,魯隱公建了一個社圃供奉尹氏家的神主鐘巫,時不時去祭拜一下,中途就在附近的蒍氏家歇息),安全護衛不及宮中嚴密,制造非正常死亡的機會來了。
公子翚派人潛入蒍家,把魯隱公刺死,隨后將蒍氏滅口,扶立公子允為君,史稱魯桓公。
魯桓公即位后亟需穩定大局,就與鄭國相互重申了友好同盟關系,而鄭莊公也不失時機地從魯國手中要來許田,完成了一樁多年未結的心愿。
魯國在鬧騰,宋國那邊也不消停。事情的導火索其實是一件小事,我們平時都沒少干過。
公元前711年某天,宋國太宰華父督在路上望見一位婀娜多姿的美女迎面走來。這女人美得有點不近情理,以至于當她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時,華父督的三魂七魄已經走失了大半。
直到美女走得不見了影蹤,華父督這才緩過氣來,爽然若失地長嘆一聲:“美而艷!”再叫下人一打聽,原來是司馬孔父嘉的老婆。
(來一張楚國大將軍的妃子,以具象化孔父嘉的老婆)
從此,華父督心里便立下了一個宏偉的志愿,一定要把孔父嘉的老婆搞到手。
孔父嘉是宋穆公留給宋殤公的托孤大臣,執掌軍務,在他主事的十年間,宋國與鄭國大小十一戰,敗多勝少,百姓苦不堪言。
公元前710年,華父督利用國內厭戰的輿論,以怪罪孔父嘉窮兵黷武為借口,聚兵殺死孔父嘉,然后占有了孔父嘉的老婆。
在這場變亂中,孔府的一個家臣抱著孔父嘉年幼的兒子木金父僥幸逃脫,并流落到了魯國。
世易時移,160年后,木金父的六世孫大紅大紫,使得沒落的孔家突然煥發出了炫目的光彩,并從此成為了中國
歷史上最歷久不衰的世家,沒有之一。
這個神奇的孩子,就是集華夏上古文化之大成,在世時被稱為天縱之圣,死后被譽為萬世師表的孔子。
孔子的成就,是中華民族的驕傲,但我們此處的側重點,仍在于華父督作亂事件的后續發展。
為了一個女人,當朝太宰竟然明火執仗地擊殺當朝司馬,亂搞男女關系,說得好聽點,這是橫行霸道,暴縱不法,說得難聽點,這是他娘的壓根就沒把國君放在眼里。
宋殤公為此勃然大怒,胡子一吹就要公事公辦。
華父督心想,束手就擒無非就是死路一條,那我還有什么需要顧忌的?于是搶先動手,把宋殤公也殺了。
得知華父督弒君的消息,鄭莊公的第一反應就是想立刻吻死華父督,這家伙實在太可愛了,倘若不是他制造內訌,一心圖謀打擊宋國的鄭莊公不知還要犧牲多少腦細胞呢!
隨即,鄭莊公召集齊僖公、魯桓公和陳桓公在稷地會晤,聲明支持華父督的行動,不會對此舉加以武力干涉。
華父督也很識趣,趕緊向四國一一施以重賄,并把公子馮從鄭國迎回來,扶立為君,史稱宋莊公。
公子馮承蒙鄭莊公的庇護,在鄭國抓肝撓肺苦苦等待奪取宋國君權的機會,如今一朝得逞,對鄭莊公那叫一個感恩戴德,千言萬語都說不盡對同志加大哥的無限忠誠與敬愛。
鄭莊公也非常欣慰,過往的感情投資如今有了回報,十年來沖突不絕的頭號對手一不小心成為了鄭國的小弟,真是爽莫如之啊!
鄭莊公在國際舞臺上呼風喚雨,連連得手,心氣愈發孤高,于周王室面前顯露出的傲慢那也是日盛一日。
周桓王在重壓之下,重新萌生了抬舉虢國以打壓鄭國的想法。
公元前715年鄭世子忽迎娶陳女時,周桓王已正式擢拔虢公忌父為卿士。
公元前716年鄭莊公借天子名義攻打宋國時,周桓王又明確虢公忌父任右卿士,而鄭莊公任左卿士。
這左右之分并不是說兩位卿士權勢相等、僅僅只是在朝堂上站立的位置左右不同罷了。春秋時期,中國人以右為尊,所以左右之分等于是正副之分。嗷埋雷迪嘎嘎,這一正一副,放在兔朝那就是天壤之別啊!
再等到公元前707年時,鄭國與齊國聯手偷襲紀國,周桓王終于忍無可忍,宣布革除鄭莊公的王朝左卿士職務。
鄭莊公也毫不示弱,宣布從此以后不再朝覲洛邑,你周天子不待見我,我還不鳥你呢!
這一下如同火上澆油,周桓王的小宇宙開始燃燒了,他當即照會虢國、衛國、陳國和蔡國,要求它們發兵隨同王師一道攻打鄭國。
鄭莊公毫不畏懼,應聲出戰,雙方對峙于繻葛。
當時,聯軍的部屬是這樣的。周天子自領中軍,虢軍、蔡軍和衛軍組成右軍,周公黑肩統帥左軍,陳軍配屬于左軍。
戰前,鄭公子突為鄭莊公分析了戰法,他認為陳國甫遭動亂,士兵沒有斗志(當年初陳國發生了政變,陳桓公不明原因死亡,隨后其弟公子佗弒殺世子免,自立為君,史稱陳廢公),蔡軍和衛軍的戰斗力也不強,所以建議首先擊破聯軍薄弱的左右兩翼,然后再集中兵力攻擊周桓王親自指揮的中軍主力。
大將高渠彌則為鄭軍設計了一種新型陣法——魚麗陣。
(請注意觀察圖片右邊方框中的內容,它描述了步兵圍繞戰車配置的樣式)
所謂魚麗陣,就是改變傳統的車戰戰斗隊形,將通常配置于戰車之后的步兵,以伍(即五人戰斗小組)為單位,分散配置于每乘戰車的左、右、后方,填補車與車之間的空隙,形成步兵與戰車相互掩護,密切協同、攻防自如的陣型。
鄭莊公依言發動了對聯軍的攻擊,陳軍、蔡軍和衛軍果然相繼崩潰,周桓王率領的中軍很快就全面暴露在了鄭軍面前。
激戰正酣之際,鄭軍大將祝聃一馬當先,迫近周桓王乘坐的戰車,彎弓搭箭,朝周桓王面門射了過去。
周恒王閃之,沒閃過去,被射到了肩膀,幸虧里面穿了軟猬甲之類的寶貝,才沒有當場陣亡。
周天子中箭,聞所未聞,本就實力不濟的聯軍再也支撐不住,終于全線敗退。
祝聃還欲追趕,鄭莊公以“君子不欲多上人,況敢凌天子乎” 為由予以了阻止。
是夜,鄭莊公派首席大臣祭足出使聯軍營寨,慰問負傷的周桓王,并作了鄭國被迫自衛,無意間射傷領導的無罪呈述。
刀劍無眼,誤傷也并非毫無可能,更何況,人家還是“自衛”,也就是說,受箭傷那也是你周桓王自找的。名曰致意,實則揚威,個中況味,不言自明。
周桓王要不是看在自己打不過鄭莊公的份上,真想單槍匹馬,直搗黃龍,連夜取鄭莊公的首級當馬桶解恨。
周鄭交戰,是繼交質和交惡后,兩者之間矛盾的又一次集中爆發。深入探究這次事件對雙方的影響并無多少新意,無非就是證明周王室威儀和鄭國權勢進一步加深了反向運動的程度。
但有心之人不會忽視對這一時期周鄭互動關系的研究,因為鄭莊公的所作所為,實際上為后世諸侯思考如何稱霸中原這個命題時,提供了一種實踐路線的借鑒。
那就是,在一個中央政府逐漸衰落的時代,謀霸者到底要不要繼續高舉尊崇周王室的旗幟。是像鄭莊公一般步步緊逼,有意無意把周王室踩在腳下,或是還有別的什么途徑呢?
不久之后的事實告訴了他們,至少鄭莊公的模式,不是一種可持續發展的模式。鄭國的國運,沒有逃脫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周期率;周王室那看起來命比紙薄的尊嚴,也不是可以任人隨意踐踏的殘花敗草。
盡管西周開國之初建立的儀禮制度已經破敗到了慘不忍睹的境地,但如果有人真正愿意供奉它、遵行它,周禮依舊能夠發揮出超乎想象的強大制約力和建設力。
當然,這是后話,同時也是一顆隱藏在蚌殼里的珍珠,只有智慧的眼光才能發現它。
公元前706年夏,北戎向齊國發動了大規模進攻,兵鋒十分銳利,逼得齊僖公廣邀中原諸侯前來助拳。
齊國近些年在中原事務中表現得十分活躍,雖然不如鄭國那么鋒芒畢露,但在許多關鍵場合顯示出了很強的斡旋能力,因此積攢了不少的人脈。接到齊國的求救電話后,中原的主要大國都紛紛響應,發兵馳援。
6月,鄭世子忽率遠征軍大敗北戎主力,擊斃戎軍最高指揮官大良和少良,并砍下300個戎軍的腦袋向齊僖公報捷,徹底解除了齊國的危險。
世子忽如此神勇,又是炙手可熱的鄭國接班人,所以齊僖公對他越看越愛,愛到盡頭,就準備認他做女婿。
認世子忽做女婿的想法,齊僖公并不是一時性起,之前就醞釀已久而且曾經向世子忽表白過。
齊國是一個盛產美女的地方。古有詩云:“豈其娶妻,必齊之姜?”意思就是說當時上流社會的男子都熱衷于娶齊國的宗室女子為妻。
東周時代,齊國美女的第一位代表人物就是衛前莊公的老婆——莊姜,那可是十足的才貌雙全。
齊僖公在生產美女方面的能力不遜于前輩,一連生了兩個女兒都是人間絕色。大女宣姜公元前709年嫁給了衛宣公做老婆(又是嫁到了衛國…);小女文姜原本準備許配給世子忽為妻,可世子忽不樂意,一口回絕,后來娶了陳女為妻。
齊國有錢有權有勢,文姜身份高貴又那么美艷,這樣的婚姻打著燈籠也難以找著,世子忽這個豬頭三究竟是怎么想的?
世子忽的理由聽起來讓人神清目爽,他說:“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詩》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國何為?”意思就是說,男人必須在家庭關系中處于掌控一切的絕對優勢地位,齊國這樣的岳家太強勢,我鄭忽不愿高攀。
這個理由很有男人味,足以讓老師這等當年做夢都想娶一個山西煤老板女兒為妻的衰人汗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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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世子忽的辯解是不是出于他的真實想法,還有待考證。因為,文姜這個女人很不單純,關于她的故事,我們后面會詳細解讀。
文姜的事雖未撮合,齊僖公的熱情卻沒有熄卻,借著對鄭國馳援表達謝意的話頭,他又想另外挑選一位女兒嫁給世子忽(注:世子忽已娶陳女為妻,齊僖公此時仍欲以女妻之,不知是陳女已歿,還是別有他故)。
作為一名旁觀者,老師很看好這次非誠勿擾的派對結果,畢竟鄭國在其與周王室的關系僵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后,亟需齊國在東方給予其更加堅定的支持。
說穿了,哪怕世子忽實在不喜歡齊國女子,甚至于說,壓根就不喜歡女人,但為了鄭國的戰略利益,他也必須硬著頭皮把和齊女的婚事應承下來。
然而很可惜,世子忽再次推拒了齊僖公的美意,他說,以前我無功于齊國,尚且不娶齊女,如今有功于齊國,倘若娶了齊女,別人難道不會懷疑我救援齊國的動機?
世子忽的言語,延續了他上次拒婚時的風格,只是,我再也無法對他的慷慨陳詞產生太多的敬佩之情。在肯定排除了文姜的因素后,對于世子忽而言,浪費任何一次與齊國緊密捆綁的契機,都是自毀長城的低級愚蠢行為。
鄭大夫祭足就曾勸說世子忽:“你必須要娶齊女。因為國君(指鄭莊公)寵愛的女人很多,你如果沒有強力的外援,將來不一定能繼承君位。三位公子(指世子忽、公子突和公子亹三兄弟,他們的母親都得寵)都有可能當國君的。”
世子忽沒有聽從祭足的忠告,他很快就會嘗到意氣用事的苦澀滋味。
除了對鄭國表達額外的謝意,齊僖公也不能怠慢遠道而來的其他各國援兵,于是派使者牽牛趕羊前去犒勞。
這犒勞也有很多學問,其中最緊要的一條就是,犒勞的對象分好幾個國家,該如何確定犒勞的先后順序呢?
齊僖公權衡良久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委托魯國人全權處理。
魯軍也是此次等待犒勞的對象,由他們來確定犒勞的順序,是否有點不太公平公正?
可是魯國人一點也不避諱,滿口應承,他們覺得這簡直就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事情。
魯國人的自信,有他們的道理。
魯國因為周公建立的不世功勛,被周王室欽定為東方諸侯的管理者,在行政職務上高出各國諸侯一等;而且魯國對周禮的理解最為精深,歷來就是擔任整個王朝區域內諸如司儀、調解員、婦女主任和電臺知心大姐等角色的不二人選。
因此,援齊的其它各國都對齊僖公的選擇沒有異議。
不料,魯國人確定的犒勞順序剛一出爐,世子忽就按捺不住發起飆來。
原來,魯國人把鄭軍放在了接受犒勞的最末尾,而其提供的依據是各國被周王室分封次序的先后。
鄭國立國才一百年,比其他諸侯國至少嫩了兩百歲,要按魯國人的說法來算,這也沒錯。
可世子忽認為,上了戰場,就要按照戰場的游戲規則辦事,鄭軍是擊退北戎的頭號功臣,老子女人可以不要,但這受犒的優先權說什么也不能讓。
魯國人自視為天下禮儀之邦,倫理道德上的優越感根深蒂固,文化人的事,豈容武夫質疑,遂沒有理會世子忽的抗議,堅持把處于時代巔峰的鄭軍排在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位置。
魯國人的輕慢,激怒了如日中天的鄭莊公。在鄭莊公的考量中,魯國對于鄭國的重要性已今非昔比。
想當年,鄭國盡一切可能,想方設法腐蝕誘惑魯國,那是因為鄭國一門心思要借魯國之力把頭號敵人宋國打趴下。
論如今,宋國已被鄭國打得沒有脾氣,而且宋莊公是依靠鄭莊公的鼎立襄助才得以上位的,鄭、宋兩國正值基情澎湃。
俗話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沒有了宋國的現實威脅,魯國的利用價值就隨之大幅縮水,鄭國的遠交近攻策略也到了作出相應調整的時刻。
自然而然,一個攻打魯國的計劃,開始在鄭莊公胸中漸漸成型。
公元前702年冬,鄭莊公邀集齊國和衛國,攻擊了魯國的郎地。
有意思的是,雖然挨了打,但魯國并不服氣,沒忘在本國的史書中反復鄭重聲明,魯國才是占禮的一方。為了表達魯國對按分封先后確定勞軍順序這一觀點的堅持,左丘明甚至在記述郎地之戰的來敵名單時,仍然把三國聯軍的實際領導人鄭國排在了齊國和衛國的后面,書生之氣,溢于言表。
公元前701年春,攜郎地戰役之威的鄭莊公,邀集齊國、衛國和宋國在惡曹會盟。參與惡曹會盟的諸侯國雖然不多,但已經基本囊括了中原的主要大國。
此外,我們不應當忽視,會盟的時間就在郎地戰役結束后不久,這旗幟鮮明地表達了一種態度,即鄭國是當之無愧的時代霸主,它的軍事打擊能力和外交巧實力已經雄厚到了近乎揮灑自如的境地,以至于當它向魯國這樣的傳統貴族發動攻擊后,也能迅速獲得其他中原大國的支持。
搞清楚了這一點,我們就能充分理解史學界對鄭莊公冠以春秋小霸榮譽稱號的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