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續前文《“苗之為苗”二三:清朝法定三寨當江樹威,苦樂不均,激百年爭斗》。
不知不覺,這一系列文章已經寫了24篇,今天收尾。其實還有兩個重要問題本來是想寫專章的,一個是漢族屯軍問題,一個是咸豐以后的苗民大起義。都有敏感的地方,為了不破壞我這一系列文章的風格,這里就不寫了。
《蠻苗圖說》封面,清代陳浩作
我們再簡單回顧一下苗族的遷徙史。
和漢族一樣,苗族也是中國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古漢族(華夏族)和古苗族,既有文化上的聯系,也有血緣上的聯系。
民族學家盛襄子在《湖南苗史述略·三苗考》中說:“《說文》:苗,苗生于田者曰苗,凡草初生亦曰苗,故知古代稱南方土著人民曰苗,實顯該族能深耕易耨,戮力農事,以農業為生活之根本,與我上古游牧之漢族不同,并無何種輕侮之意存乎其間。......吾人根椐古史之記載,此族為中國之古土著民族,曾建國曰三苗。對中華文化之貢獻約有五端:發明農業,奠定中國基礎一也;神道設教,維系中國人心二也;觀察星象,開辟文化園地三也;制作兵器,漢人用以征伐四也;訂定刑罰,以輔先王禮制五也。”
對于苗族的歷史貢獻,這個評價甚高,但是否客觀公允,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根據史料和考古,苗族先祖發祥于長江、黃河和淮河入海處,即東海、黃海、渤海灣岸邊的浙江、江蘇、上海和山東沿海一帶,后又擴展到安徽、江西、湖北和河南。大約在6000多年前,他們北渡黃河擴展到河北、山西及山東全境,形成“九黎”部落大聯盟,蚩尤是大酋長。《國語·楚語下》:'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其后三苗復九黎之德。”韋昭注:“九黎,黎氏九人,蚩尤之徒也。”
與此同時,發祥于西北陜西渭水流域的炎、黃部落先后向東發展進入中原地帶,這不免就和“九黎”部落發生沖突。先是蚩尤奪取炎帝九隅,后來炎、黃兩部落聯合起來對抗蚩尤部族。經過逐鹿大戰,“九黎”部族慘敗,其首領蚩尤被殺,“九黎”余部向南方撤退。苗族自此開始歷史性的南遷。
這里要進行一下歷史辨析。“九黎”部落的主要部分最后都融入到炎黃部落了。漢語里有一個詞,“黎民”,指百姓,初義就指作為華夏族的生產奴隸歸附的“九黎”部落人民。所以,現在的苗族,其先祖是南遷的“九黎”余部。
我們查閱資料,發現秦漢乃至唐宋,中原王朝都是把蚩尤作為“兵主”來祭祀的。《史記·封禪書》載秦始皇東方巡游,封泰山,禪梁父,禮祠齊八神,八神之中,“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東平(今山東東平縣)陸監鄉,齊之西境也”。
《漢書·地理志》東郡壽良縣條下記:“蚩尤祠在西北(涑)上,有朐城”。劉邦起兵后,“祠黃帝蚩尤于沛(江蘇省徐州市沛縣)庭”。
《述異記·卷上》說:“太原村落間祭蚩尤神,不用牛頭”。又云,“漢武時,太原有蚩尤神晝見……其俗遂為立祠”。又載,“今冀州有樂名蚩尤戲,其民兩兩三三,頭載牛角而相抵。漢造角抵戲,蓋其遺制也”。秦漢太原郡治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兩漢時的冀州,在今河北南部、山西南部及河南省黃河以北地區。數千年來,北至河北涿鹿,西至山西太原、運城,東至山東東平,南至江蘇沛縣的廣大地區,禮祠蚩尤之俗經久不衰。這些地區在兩漢時期是漢族政治、經濟、文化的腹心之地,說明有相當多的蚩尤遺裔成為漢族成員。現在在以上地區也有“蚩尤戲”等蚩尤民俗。
蚩尤冢,位于山東省濟寧市汶上縣南旺鎮
據最新的考古資料,蚩尤與黃帝也有很深的血緣關系。近年發現的《清華簡·五紀》明確記載:“黃帝有子曰蚩尤,蚩尤既長成人,乃作為五兵。”《史記》記載漢武帝時期,太子劉據被江充誣陷敗亡,田千秋給漢武帝上表,替太子鳴冤,說:“子弄父兵,罪當笞。父子之怒,自古有之……蚩尤畔父,黃帝涉江。”可見自戰國以來一直到漢代,都有蚩尤是黃帝之子的說法。
當然也有說法,認為苗族傳說中的先祖是“蚩尤老(或格蚩爺老)”,不是蚩尤。但黔東南苗族史詩《楓木歌》,說苗族始祖姜央(炎)是從楓樹樹心中生出來的。苗族學者聯系《山海經·大荒南經》,“有宋山者,有木生山上,名曰楓木。楓木,蚩尤所棄其桎梏,是謂楓木”,論證苗族為蚩尤之裔。《苗族簡史》載:“川南、黔西北一帶有蚩尤廟,受到苗族人民的供奉”,也證明蚩尤與苗族的淵源。這個問題待考,不深談,我們還是談習慣說法。
“九黎”余部撤退至長江流域,幾百年后,其后裔又在長江中下游建立一個新的部落聯盟,即“三苗”或“三苗國”。“三苗九黎,一族兩名”。堯、舜、禹三代不斷征伐“三苗”:堯“竄三苗于三危”,“放罐兜于崇山”;“舜征有苗”,“分北三苗”;最后大禹滅“三苗”。
經過夏代400~500年發展,商、周之際,三苗后裔又形成了一個新的龐大的部落聯盟,這就是史籍記載的“荊蠻、蠻荊、荊楚”。商、周兩代不斷征伐“荊蠻”,但“荊蠻”在春秋戰國時,發展成為“五霸七雄”的楚國的主體居民。《史記·楚世家》:“三十五年,楚伐隨。隨曰:'我無罪。’楚曰:'我蠻夷也。今諸侯皆為叛相侵,或相殺。我有敝甲,欲以觀中國之政,請王室尊吾號。’……三十七年,楚熊通……乃自立為武王。”
秦國滅楚后,逼使一部分“荊蠻”后裔又遷徙至武陵、五溪地區,史稱為“武陵蠻、五溪蠻”。歷代封建王朝都對其采用“兵剿”與“安撫”政策。苗族被迫又向“五溪”深處遷徙,不斷進入貴州、四川和云南。
自唐宋以后,苗族大部分已在我國西南地區定居,以黔湘滇最多,除一部分聚居外,大部分與各民族交錯雜居。到明清時期,中央王朝對苗族有“生苗、熟苗”之分,強力推行改土歸流。
明末清初,嘉定抗清義士黃淳耀有一句名言:“殺人不聞以牛代。”乾嘉年間,婁縣(今上海市松江區)人蘭溪知縣許仲元《三異筆談》卻說,如果在苗區,“此語殊未確矣”。早在宋代,朱輔《溪蠻叢笑》對“五溪”(今湘西)地區苗蠻等人習俗的記載中,就有“(人)或為傭而亡,或以斗而死,約牛牲若干償還,曰骨價。”當地苗民“夷性好殺,一語不合使刺以刃,百十年必報乃已,名曰仇殺”。明萬歷年間,田汝成《炎徼記聞》記載稱:“(苗人)睚眥之隙遂至殺人,被殺之家,舉族為仇,必報當而后已。”
方亨咸《苗俗紀聞》說,(苗人)“若小隙爭論不已,則彼此期以日,以地辯曲直,地必酌道之中,無偏近。屆期,兩寨之人及兩家戚屬,以弓刀從左右列,中設一大鑊,滿貯水,于中置一斧,燃以沸,沸熱不可執。兩造各言是非。言竟,互鳴金,聲震林谷,金盡,彼此仰而呼天。移時,各以手入沸湯中取斧,得斧而手無恙者為直,焦爛者為曲。如直在左,則右者奔,奔不脫者,群執而殺之,雖死數人者,不敢校。死者家亦不敢向怨主償。云天所命也。曲者復備多牛馬以請成。右直亦然。”
蚩尤首級陵,位于山東省聊城市陽谷縣十五里園鎮葉街村東
宋代在五溪地區“殺人以牛代”的習俗一直延續到清朝。許仲元稱,清代苗區“命案最多,皆不辦”,當地人仍要求“恪遵苗俗,謹以牛充”。清朝曾經想在新開苗疆地區執行與內陸一樣的法律條例,但是遭到苗民的強烈反彈,最后決定在苗疆生苗地區仍然執行苗俗。
清朝設乾州、鳳凰廳后,偏沅巡撫趙申喬《題苗邊九款疏》提出新辟苗疆善后事宜,其文略云:紅苗“傾心歸誠者三百一寨,計戶口四千五百二十三戶,成丁八千四百四十八丁,今每丁愿輸納雜糧二升,共納糧一百六十八石九斗六升。又……悔罪輸誠,披剃入冊,共計一十二寨,二百四十戶,成丁三百六十九丁,共納糧七石三斗八升。俱應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起征”。并特別強調紅苗既已歸誠編戶納糧,與民一體,“苗民盜竊等案,及搶奪殺傷等事,俱應照內陸州縣命盜案件之例”,“土司之士子宜訓,苗民子弟宜設義學教育也”。按趙申喬設計,乾州、鳳凰二廳苗民的管理“俱照內陸”,清朝在這里應該實行與“內陸”一體化的法律措施。
乾隆二年(1737年),湖南巡撫高其倬上奏,要求改變乾、鳳、永三廳苗民的部分法律。奏稱:“乾、鳳、永三廳苗人殺死漢民,自應照例辦理。若以苗殺苗,其尸親轉以經官相驗為不利,更或私得骨價不肯報官,強使報官反謂官府生事。其中情節有三:一則彼家曾殺此家之人,互相報復,其年月不遠,同寨共知,若竟審抵,則以為一命一抵,今又多殺一人,上則怨官不公,下則仍圖報復,彼此互殺,輾轉不休。一則遠年之仇,刻木以記歲月,見證無人,因其祖父親屬自知有仇屬實,訊官不能僅以木上刀痕遂準抵償,而苗爭不勝,仍圖報復,彼此互殺,亦復輾轉不休。一則或因利所在,或因忿成恨,戕殺后借口有仇,苗俗以得利為重,兇手多出骨價,尸親情愿解仇了事,必欲按抵,轉生訾怨。此苗人確實情形,嗣后苗殺民人及苗殺苗而苗不受骨價,欲求追抵者,仍照例究抵正法,如兩造情愿得價完結者,請準照苗情辦理。”乾隆經過深思熟慮,朱批“依議”,正式改變了趙申喬對湘西紅苗地區苗民之間仇殺的法律規定,并被歸入清代法律史上的“苗例”。苗族的這一“殺人以牛代”的習俗隨后被正式收入大清律例,名為“苗例”,成為清代新開苗疆地區的核心法律條文。
《大清律例》載:“凡苗夷有犯軍流徒罪折枷責之案,仍從外結,抄招送部查核。其罪應論死者,不準外結,亦不準以牛馬銀兩抵償,務按律定擬題結。如有不肖之員,或隱匿不報,或捏改情節,在外完結者,事發之日交部議處。其一切苗人與苗人自相爭訟之事,俱照苗例歸結,不必繩以官法,以滋擾累。”據晚清刑部尚書薛允升《讀例存疑》,“此條系雍正三年(1725年)例,乾隆五年(1740年)改定”。
《苗蕃圖封面》,兩冊,清末墨書彩繪本
《大清律例》明確規定了“苗例”的適用范圍及條件,下面我們講具體的司法實踐。
永綏同知段汝霖在《楚南苗志》中,記錄了苗人處理內部糾紛乃至命案、盜案的方法和過程。其文稱:“苗人案件,不肯輕易出官聽審,必須文武官弁齊赴兩造適中之地,就近喚集,質訊排解。夫所謂排解者,蓋取排難解紛之義也。其時兩造鮮不倔強,官為之理諭而勸導之,牙郎又復從中解說之,爭論逾時,然后漸就消釋。否則,今日不結,繼以明日,明日不能,俟之后日,毋欲速,毋執己見,從容辦理,乃獲歸結。然當排解之時,兩造既畏官長擒拿,又畏仇家捉獲,各帶親屬子侄多人,持槍露刃,以相防護,偶有不諧,即起爭端,兵戈相向,驟難禁遏,且人多勢眾,器械環列,貌復猙獰,若非嫻習苗情之人,老成持重,鎮靜有方,亦未易言此也。”
《湖南省例成案》記載了一起辰永道富泰審理的汛兵擅自進入永綏苗區捉拿苗人的違例案件,按“苗例”判決。
案件當事人為永綏廳壤勒寨苗人龍長受、桃花坪苗人龍章六、楊記保,永綏協左營巖落汛外委唐樹連。永綏廳所屬之壤勒寨有一名叫龍長受的苗人,于乾隆三十年(1765年)十二月廿一日丟失羊二頭。兩天后他在附近美略寨一個山洞中尋獲此二羊。不過很湊巧的是,在山洞中,他遇到桃花坪的苗人龍五月,龍五月當時正要牽走這兩只羊。龍長受于是懷疑龍五月偷羊,投訴到永綏協左營巖落汛外委唐樹連處。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二月十五日,唐樹連帶兵赴桃花坪逮人。桃花坪寨苗人見有官兵進來,立即逃進山中躲避,唐樹連僅抓到一個跑得慢的老人楊記保。楊記保被抓,生苗不服,桃花坪苗人龍章六等一群人跟隨唐樹連要人,一路吵吵鬧鬧,最后奪回楊記保。
唐樹連隨即向永綏協哈廷棟稟報,哈廷棟認為苗民“抗官奪犯”,非常惱怒,當即派守備王云再去桃花坪抓人。王云到達桃花坪時,見唐樹連已經撤回,一同后撤。案件很快被告到辰永道富泰那里,案件發生重大轉變。
富泰當即將案件及時上呈布、按二司,同時諭令永綏同知陳世會重新審案。從二月十五日到二月二十日的五、六天時間里,地方官員很快重審了此案。其間永綏同知陳世會會同乾州同知江恂,傳喚永綏十里百戶熊秀舉、苗目石把落、牙郎石老添、石銀喬、吳老為,以及案件當事人龍長受、龍章六、楊記保、石晚兒、唐樹連等人到城訊問。同年二月二十一日,陳世會正式上稟文,匯報案件過程。
按照陳世會稟文,案件起因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的一起苗人斗毆案。該年二月,龍章六同寨居住的親戚石老文因砍竹與龍長受起釁,被龍長受毆斃,龍長受胞兄龍號保毆傷龍章六堂兄龍南喬,后亦病死。按苗例,在百戶熊秀舉、苗目石把添在場的情況下,經過牙郎石老添等人排解,最后議定龍長受等應賠石老文骨價銀七兩六錢,賠償龍南喬衣棺銀五兩五錢。
但事過兩年,龍長受等人仍未賠償受害一方,龍章六遂于乾隆三十年(1765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與堂弟龍五月一起,在山上將龍長受放牧的四只羊牽走抵數。龍長受很快查到他家四只羊的去處,由于欠人財債,不便自己出面取回,于是讓其岳父石晚兒出面,說羊是石晚兒的。石晚兒在美略寨找回活羊二只,并且去龍章六家搜出羊腿七只,還將龍五月寄放在龍章六家的幼女背走。
龍章六回家后發現幼女和羊腿丟失,知是石晚兒所為,于是邀請牙郎受理排解,主動認錯,同意從眾處罰,賠償一頭豬給石晚兒。很快龍章六就發現他上當了,氣急敗壞之中,他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正月初四牽走龍長受叔叔龍喬七家羊四只。
龍長受見計謀敗露,遂心生一計,投告唐樹連,并請唐樹連到家,設酒肉飯菜款待,然后請唐樹連去桃花坪抓人。唐樹連未通報地方官員和百戶、苗目等人,領兵十余名前往桃花坪。桃花坪只有八戶人家,見官兵進來,男人們遂上山躲避,惟龍章六的表兄楊記保六十多歲逃跑不及,被唐樹連捕獲,并帶赴苗目石把落家審訊。楊妻驚懼之余,急喊該寨婦女一同前往救人,附近苗寨驚聞聚觀,此事轉而鬧大。
唐樹連發現一群苗民跟隨吵鬧,便向哈廷棟匯報,要求增派兵丁,但他很快發覺抓錯人了,便釋放了楊記保。哈廷棟接報后,指示守備王云派兵前往。王云到達桃花坪后,見唐樹連已放人,即隨唐樹連一起撤回。
三月二十七日,永綏同知陳世會再次將苗民兩造雙方和百戶證佐人等諭令來城,開導曉諭,苗民“求照苗例”結案,隨后由百戶、牙郎等再次排解,苗民兩造雙方達成協議。約定龍長受清還龍章六戚屬骨價銀和衣棺銀,龍章六賠償龍長受羊六只,作銀三兩三錢,石晚兒賠背走幼女禮錢一兩一錢,誆豬一頭賠銀一兩二錢。“兩造允服,照依苗俗吃血盟誓,永相和好”。
最后,湖南巡撫批準了富泰關于此案的處理意見。除唐樹連革職、杖八十之外,“龍章六、龍五月因龍長受等欠少骨價,即強牽羊只,龍長受、龍喬七、龍記成不據實赴廳具控,捏情往訊弁指報被竊,石晚兒冒認失主混背幼女,均屬滋事。應如該道廳所議,龍章六、龍五月、龍長受、龍喬七、龍記成、石晚兒,均各照不應,重杖八十,時逢熱審,照例減折發落示儆。其兩造所爭骨價羊只及石晚兒冒詐豬只,亦應如所議,照依苗例分別賠償完結。”
至此,一起涉及民事、刑事以及徇私的案件在既依照“漢律”又依照“苗例”的靈活審判之下,算是比較完美的得到解決。
在新辟苗疆的法實踐中,“苗例”與漢律亦一并被地方官府運用,這表明清朝對苗疆的“因俗而治”,仍然可以依漢律對案件主體進行額外的懲處,清朝在苗疆擁有完全的法律權威,這一司法體系維系了湘西新開苗疆地區較長時間的穩定。
蚩尤殘骸冢,位于河南省濮陽市臺前縣城關鎮后三里村東南約300米處,1956年被鏟平,后復建
1906年,晚清歷任刑部右侍郎、修訂法律大臣、大理院正卿、法部右侍郎、資政院副總裁的沈家本主持修訂法律館,在西方法律思想影響下,奏準刪除“旗人折枷之律”。隨后,在1910年頒布的《大清現行刑律》中,沈家本說:“旗人折枷之律……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間經臣館奏準刪除,則苗夷有犯似應照民人辦理……此例所稱外結及苗人爭訟,俱照苗例各層,均屬無關引用,應即刪除”。沿用一百多年的“苗例”終于被廢止,苗例成為歷史。
這樣,我用24章的篇幅勾勒了明清時期對苗疆進行“改土歸流”的一些主要方面,我們對苗族從一個古老的原始部族向現代民族的轉化歷程有了新的認識。這當中,夾雜了我的許多議論,不再重復。
在前文中,還剩下我提到的一個看法。一般認為乾嘉苗民大起義導致了清朝衰落,從此清朝開始走下坡路,直到鴉片戰爭不敵外國侵略者,使中國進入全面落后的時期。對這種觀點,我并不贊同。任何有關歷史的觀點都應放到具體歷史環境中來分析,清朝是否因為苗民大起義而衰落的問題也是這樣。
自清朝入關以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基本上完成了邊疆開拓的歷史重任,國家就從戰爭狀態逐漸轉化為和平發展狀態。國家對軍事力量的投入持續下降,軍隊的素質下降也是必然結果。由于清朝統治者早期輕視苗族人民的頑強生存性格,在“改土歸流”問題上急于求成,對待苗疆突出的“土地兼并”等問題無良好應對舉措,激起苗民多次大起義。這些起義被鎮壓下去以后,清朝迅速調整了對苗疆的治理政策,在治理邊疆少數民族地區的方案也越來越成熟,取得了一定的成效,這從我們最后幾章的介紹可以看出來。這說明當時清朝的治理能力還沒有下滑到從上到下全面腐朽的狀態。說清朝因苗民大起義開始衰落純粹是由于晚清表現太差倒推回去的假想。其實,如果清朝不是碰到新興的資本主義國家的侵略,按照封建王朝的盛衰規律來看,乾隆、嘉慶年間清朝遠沒有滑到走下坡路的地步。事實上,乾嘉以后的中國,人口一直在增長,國際貿易長期順差,國家財富總量長期居于世界首位。對國內而言,包括苗族在內的各少數民族對中國國家的認可度在增加,與漢族的生產合作和產業分工協作越來越緊密,各民族間的關系也越來越融洽。
《苗蠻圖冊頁》封面,41幅,約繪制于17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