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升
一提到“印度”,中國人最難以割舍的情結可能就是唐玄奘西天取經的故事了。可對大部分不熟悉古代“印度”文明史的人來說,這一故事里卻暗藏著諸多“玄機”。首先,此“印度”并不是現在的印度;其次,此“印度”與中國的接觸和交往也不是從唐代才開始;再次,此“印度”與中國的交往也不僅有“西去”一條路線;最后,此“印度”的文明史更為久遠和豐富多彩,佛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內容而已。
借著參加印度河流域古代遺址考古發掘的機會,我有幸領略了印度河流域的風貌,見識了當地人民的宗教信仰、精神面貌、生活習俗和飲食文化。更重要的是,對印度河文明有了更深的了解。
“印度” 及“印度河”
中國史書對“印度”的最早記載在《史記·大宛傳》中,當時稱為“身毒”。《漢書》:“從東南身毒國,可數千里,得蜀賈入市。”身毒,也譯為天竺。《后漢書·西域傳》:“天竺國一名身毒。”東晉隆安三年(399年),65歲的法顯為了維護佛教“真理”,西赴“天竺”尋求戒律。唐初,印度多稱為天竺,被認為是中國西方之國,因此也稱為“西天”或“西土”,故有唐太宗派玄奘西天取經之說。
印度是梵文Sindhu的對音。Sindhu,即印度河的梵名。今天巴基斯坦境內印度河下游有一個省,名“信德”(Sindh Province),“信德”是“印度”的同源詞,“印度”轉音“天竺”或“身毒”,語源皆本此。玄奘途經印度河時說:“夫天竺之稱,異議糾紛,舊稱身篤、身毒、賢豆、天竺等。今從正音,宜云印度”,明確指出印度之得名,源于印度河。
印度河流域大部分地區在今天巴基斯坦伊斯蘭共和國境內,印度河流過的地區古代即叫印度斯坦,即印度河的土地。今天與巴基斯坦毗鄰的印度共和國,歷史上為許多小邦國和部落所占據,古代并不叫印度,是英國把南亞地區變為大殖民地后,才與古代印度河地區一同稱為印度的。
印度河地區具有獨立自生的古代文明,是梵文與梵語的母邦,也是古代佛教的主要興盛之地。今天印度境內的恒河流域,乃是古代的婆羅多地區,自古信奉崇拜濕婆和生殖神的婆羅門教。
塔克西拉(Taxila)古城及遺址群位于巴基斯坦西北部,西北距首都30千米左右。作為有著2500年歷史的世界文化遺產,古城及遺址群保留了豐富的佛教遺跡,是舉世聞名的犍陀羅藝術中心。中國5世紀初的法顯、6世紀前半葉的宋云和7世紀前半葉的玄奘都曾到這里求過佛法。
認識印度河文明
印度河流域是古代絲綢之路上重要的節點,也是早期佛教誕生與傳播的重要區域。19世紀以來,來自英國、美國、法國、意大利和德國等國的考古隊和研究機構長期在印度河流域進行考古調查和發掘,共發現超過1000處的遺址,但僅發掘了其中的百余處,其中著名的哈拉帕(Harappa)遺址、摩亨佐·達羅(Mohenjo-Daro)遺址、塔克西拉遺址、梅赫爾格爾(Mehrgarh)遺址等都已成為世界聞名的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和旅游勝地。
印度河文明又被稱為哈拉帕文明,因為考古學者對哈拉帕古城遺址的認識最早(19世紀30年代),發掘也最早(20世紀20年代)。迄今所知,印度河文明有社會等級制度、文字系統、大型規劃城市和遠距離貿易等,是一個成熟的文明社會。此文明社會的成熟期為公元前2600—前1900年,如果包括之前的早期哈拉帕文明和之后的晚期哈拉帕文明,整個印度河文明自公元前3300年一直延續到前1300年。在印度河文明之前,還有一個前哈拉帕階段——梅赫爾格爾文化,它是印度河流域文明的先驅,是印度河流域最早的農業、畜牧和定居所在地。
前哈拉帕階段——梅赫爾格爾文化
梅赫爾格爾遺址位于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的卡奇(Kacchi)平原,年代為公元前7000—前2500/2000年。該遺址在1974年由法國考古隊發現,并在1974—1986年間進行了連續發掘,又在1997—2000年進行了第二階段的發掘。遺存分布在6個土丘中,歷次發掘共收集3.2萬件遺物。
梅赫爾格爾遺址是南亞地區最早的農業和畜牧地點。它受到近東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影響,在馴化動植物品種、定居方式和陶器制作等手工業技術方面與其有相似性,因此有學者認為,印度河文明是近東新石器時代文化植入的結果。而發掘者則認為其有獨立的起源,有更早的當地背景,這些相似性只是“文化連續體”的證據。也有學者根據牙醫學和DNA證據,認為該遺址雖然文化連續發展,但銅石并用時代人口并不是新石器時代人口的直接后代,而與伊朗和中東的人類基因有密切關系。
該遺址的文化發展可分為七期。
第Ⅰ期(公元前7000—前5500年)為前陶新石器時代,此時人們種植小麥和大麥,飼養山羊、綿羊和牛。房子用未燒的泥磚建造,大部分都分為4個隔間。考古發現了很多的墓葬,有些墓葬有精美的隨葬品,包括籃子、石頭和骨頭工具、珠子、手鐲、項鏈,少量的也用動物祭祀,一般男性墓隨葬品較多。發現了海貝、石灰石、綠松石、青金石和砂石的飾品以及簡樸的女性雕塑和動物陶塑。遠海海貝和青金石的發現說明當時就已經與較遠的地區建立了聯系。另外,考古學者對該時期墓地中9個成年人的11個鉆孔臼齒冠進行了研究,證明了原始牙科在此地有著悠久傳統。
第Ⅱ期(公元前5500—前4800年)和第Ⅲ期(公元前4800—前3500年)分別為有陶新石器時代和銅石并用時代。此時,許多制造活動使用了更先進的技術:房子使用燒烤過的泥磚建造,珠子施以彩色釉面,赤陶雕塑更加精細,女性雕像用顏料裝飾,發型和裝飾各異,印章開始出現,冶銅技術發明等。青金石、銅制品和印章等的相似性也表明印度河流域與西亞、中亞地區的交往更為頻繁。
第Ⅳ—Ⅵ期(公元前3500—前3300年)為銅石并用時代向青銅時代的過渡時期。第Ⅶ期(公元前2800—前2600年)為青銅時代。期間500年的遺址空白期,聚落轉移到相距8千米的Nausharo城堡遺址。公元前2600年之后遺址徹底消亡,只是在相距8千米的Sibri墓地延續了一段時間。
早期哈拉帕文明
印度河文明早期分為拉維(Ravi)期和科特·迪吉(Kot Diji)期。此時貿易網絡興盛,主要貿易產品包括青金石、瑪瑙、玉髓等制珠材料。人們又馴養了新的動植物,包括豌豆、芝麻、棗、棉花,以及水牛等。最后階段,區域一體化逐漸加強,社區逐漸形成一個相對統一的物質文化體,聚落形態也從社區轉向大型城市中心。
成熟期哈拉帕文明
成熟期的印度河文明分布在1500千米的印度河及其支流沖積平原上,甚至在阿富汗北部也發現了屬于印度河文明的貿易殖民據點肖土蓋(Shortugai)遺址。此時最著名的發現無疑是哈拉帕古城和摩亨佐·達羅古城。從對兩座古城長達100年的發掘和研究可以得出印度河文明的以下幾方面特征。
復雜和技術先進的城市文化 城市規劃嚴整有序,衛生系統、街道系統、防衛系統、儲存系統、運輸系統、排水系統等一應俱全。
統一領導和精神信仰 城市是在高度統一和精心規劃的網格模式下建設的,擁有集體使用的公共設施和紀念性建筑,一致的墓葬象征意義和異質性的隨葬品,以及統一的崇拜對象等。另外,陶器、印章、砝碼和磚塊也都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
技術和工藝 印章、雕塑、制陶、造船、兩輪車等制作技術以及金屬冶煉水平和最早的度量衡制度等都體現著成熟哈拉帕文明時期所達到的文明高度。
貿易和交通 目前所知,印度河文明的經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貿易,這里的貿易可分為陸路和海路兩種。運輸技術的重大進步促進了貿易的發展,比如這里可能是世界上最早使用輪式交通工具的文明,也是世界上較早使用平底帆船的文明。這里主要通過海路與兩河流域連接,通過陸路與中亞和伊朗高原交往。
晚期哈拉帕文明
公元前1900年左右,哈拉帕文明逐漸衰落,到公元前1700年左右,大部分城市都被遺棄了,同時出現了多種區域文化。雖然此時繼續與波斯灣地區有聯系,但長途貿易普遍減少。農作物開始出現多樣化趨勢,農村定居也向東部和南部轉移,這一過程一直持續到公元前1300年左右,其陶器的時代特征被描述為“與成熟的哈拉帕陶器傳統有一些連續性”,但也有明顯的差異。主要表現為彩陶器表由以前的紅色演變為赭色,隨葬品多為不施彩的素面器。
后哈拉帕階段及末期
公元前1300—前300年,印度河流域相繼經歷了黑紅陶階段、灰陶黑彩階段和磨光黑陶階段。相對應的歷史時期分別為吠陀時期、犍陀羅時期、波斯帝國時期和馬其頓帝國時期。吠陀時期的出現,絕大部分學者認為是由來自亞歐草原的雅利安人的“入侵”造成的,但南亞次大陸的本土學者往往從《梨俱吠陀》等古老的經書出發,認為雅利安人實際上是外來人口本土化的結果。從公元前600年以后的犍陀羅時期開始,南亞次大陸地區進入了小國林立的發展新階段,佛教也在此時開始萌生、發展,一直到公元700年逐漸被伊斯蘭教取代。
發掘印度河文明
中國赴印度河流域考古隊由南京大學、河北師范大學和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組成。選擇的發掘地點為讓·巴塔(Jhang Bahtar),遺址位于伊斯蘭堡西偏南33千米處,東北距塔克西拉古城30千米,西距印度河干流70千米。該遺址為一大型土丘,西側1/3已被現代公路破壞,東側1/3也被磚廠取土破壞得較為嚴重,中部土丘上為一處醫院,保存較好。現存底徑100米,東側斷面垂直,高9米,斷面可見豐富的古代遺存,包括房址、灰坑、窖穴及大量的石質、陶質和燒土遺物。2018年考古隊發掘了東側1/3被破壞的墩底部分,2019年發掘了原墩子的東北邊緣區域。
兩個年度的發掘,證明該土丘的主體年代應為哈拉帕文明晚期和后哈拉帕文明的吠陀時期,居住形式多為袋狀灰坑式房屋,房屋壁面經過特殊處理,地面往往放置有成組陶器,陶器表面多為紅色或赭色,無彩。也有一部分彩陶時代可能早到哈拉帕文明成熟期。
感悟印度河文明
回顧在巴基斯坦的工作經歷,有兩件事印象最為深刻。一是中巴友誼無所不在,二是當地人民尤其是兒童眼神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以前我對中巴友誼的認識只是停留在社交媒體和口耳相傳的層面,當親身經歷時,才真正感受到那股由內心迸發出的堅定。盡管膚色不同、信仰不同、習俗不同、生活方式不同,甚至是語言不通,但人與人之間的友善和理解卻絲毫不缺。無論是滿大街的笑臉相迎,還是安保有加;無論是處處所見的中國制造印記,還是中巴友誼的標語,都讓我有種世界可以大同的虛幻感覺。雖然荷槍實彈的保衛人員不離不棄,讓我們的工作增加了難度,也讓我們內心有諸多壓力,但還是覺得心里時刻有一股暖流在涌動。無論貧窮貴賤,無論男女老少,無論高矮胖瘦,都能和諧友愛,也許這才應該是人類社會該有的相處之道。
從歷史上看,中巴友誼源遠流長,除了中國的高僧西行求法和印度高僧前往中國傳播佛法以外,更早的新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的交往已然存在。交通路線除了經過中亞,翻越帕米爾高原或通過費爾干納盆地的西線外,也有經過克什米爾,進入西藏的中線,以及沿喜馬拉雅山南麓,通過緬甸進入云南的東線。此外,還有海上之路。對此,夏鼐先生已有過精彩的論述,近些年來,四川大學考古團隊李永憲、霍巍、呂宏亮諸先生也都有非常精妙的研究,茲不贅述。
工地上的小伙子各個都“身材很好”,后來才知道,他們為了省錢,每天只吃1—2頓飯,中午收工時他們也不回家吃飯,就在工地上休息一下,下午繼續干活。餓了就拿出古特卡(Gutka,一種嚼煙,類似口香糖)含在嘴里。即使這樣,他們仍然保持樂觀的狀態。當我們不定期地為所有工人和保衛人員訂購外賣送到工地時,他們也是先一起做敬拜,然后有條不紊地排隊打飯,從不慌亂和爭搶。
我去參觀博物館,恰逢一群小學生,他們竟然一路跟隨我,不時詢問他們感興趣和好奇的事情,直到花費1個多小時參觀完整個展廳后他們都不忍離去。從他們的眼睛里,我分明看到了自豪和希望,以及追求被認同的迫切心情。
巴基斯坦大街上最令人眼花繚亂的莫過于“花車”了,在我的眼光所到之處,不時閃過一幅幅游動的裝飾畫,這是巴基斯坦一道靚麗、特別的風景。說這些卡車和客車,甚至拖拉機、地板車都“濃妝艷抹、花枝招展”一點也不為過。從車頭到擋板到車尾,甚至到車斗內壁都裝飾著各種動物、植物、山水、人物等圖案。裝飾圖案反映了巴基斯坦民眾,尤其是男性的價值觀、夢想和愿望。很多車的冠狀車頭上都畫著麥加清真寺及其中的圣堂。在卡車的后面經常可以看到一雙大眼睛,據說可以保護卡車,躲避災難。人們想象中的結合了巴基斯坦和西方優點的完美女性形象也是繪圖的內容。有的時候,國際政治也會在卡車上反映出來。車廂下面則掛著一排排彩色鏈飾,隨著卡車的奔馳“叮當”作響。車子的前前后后還裝飾著許多反光片,晚上行車時,后面車輛的司機可以清楚看到前面車輛的整個輪廓。這些花車裝飾考究,做工精良,每一輛都是獨特的藝術品,它既反映了巴基斯坦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也通過車身上的標語,傳遞出民眾對生活的觀察與思考,看出巴基斯坦民間的喜好和文化習俗的變遷等。這完全可以作為我對巴基斯坦精神的理解和概括。
巴基斯坦的精神風貌來源于源遠流長的印度河流域文明傳統,來源于兼容并包的文明歷程,來源于多元一體的民族文化,來源于整齊劃一的精神信仰。巴基斯坦文明史悠久而綿長,期待更多的人能去聆聽、去感悟。
(作者為南京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物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