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根據7月21日晚《我讀史記》分享會語音內容整理。
無論是中國的史學史,還是文學史,還是廣義的文化史,都會提到司馬遷的《史記》,所以我們在讀史記的時候至少可以從兩個方面看待——史學和文學,共同組成了司馬遷《史記》的最重要部分。從史學看,《史記》是《二十四史》之源,等于給后面的二十三史定了框架,從原來的國別體到了紀傳體形式,這對于傳統史學是一種巨大的貢獻,后面二十三史都是紀傳體方式。文學看,它是群史之首。他表現的情感、人格、生命狀態、大小之變,是高于其他書籍的。《史記》作為歷史散文形式出現在西漢鼎盛年代。賦是西漢最重要文體,是楚國本土文本,最直觀的特點是大量的排比、直接描寫,甚至千篇一律。司馬相如《子虛賦》中大量對于某一東西的描寫都會有很多的字,用各種各樣的方法,思想性不一定很高,但是鋪排的成分很大。文學最重要的不是通過文字來炫技,文字只是手段,不能止于文字,而要表達內涵。在眾多文學史中,司馬遷要比其他人高得多。在清代,曾國藩講過一句非常沒有眼光的話:“西漢文章兩司馬”。把司馬遷和司馬相如放在同等地位來看,我認為是對于司馬遷和司馬相如高低的分辨是沒什么眼光的。到了西漢中后期,賦依然被奉為興盛的文體,而就在這樣大量的鋪排當中,出現了司馬遷的《史記》,一下子沖散了之前冠冕堂皇的氣氛。司馬遷寫的東西非常活潑、具有動力,相比較來說,在西漢文章領域內,沒有人能超過司馬遷。
談《史記》之前,最好先講一講什么是歷史,學歷史有什么用。歷史,學過去的東西有什么用?這個問題需要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為什么不需要回答?因為這個關系到一個人的興趣問題和對某種事物的把握程度,如果對于一些超然的事物感興趣,說明他研究的興趣濃度是非常高的。為什么要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還是希望更多人能領會歷史的風采,我們學任何一門學科、知識,都不是主要目的,我們希望從學科中獲得能力,對世界的把握能力,知識只是一種過渡。有人說,歷史學科就是史料學,我個人不敢茍同,研究史料,勘正,校訂了的東西,不一定就都是真的。對于第一現場的東西我們是不能再復原的,我們只能無限接近真相,把事情搞明白后,再研究,來提高自己的能力,思辨水平,對某個事物的把握程度。前一段時間我在看《哲學通論》,講到,我們把握世界的方式,有科學、宗教、藝術、哲學四個方式,我想加一個——歷史的。講歷史的時候,要注意我們歷史記述的過程是怎么樣的。在古代,史官不是獨立的存在,資料證明很早以前就有了史官——“天官”,他們不僅是講歷史,而是承擔著國家未來的某一政令的預測,在商代很明顯,因為商代生產方式從游牧跨越到農耕,到了周代,這種生產方式才完全確定下來。從商代每發生一件大事都需要占卜,到了周代這種活動慢慢被取代。可以看出祖先的精神從商代的“鬼神”,過渡到周代的“道德”。《漢書·藝文志》,班固提到了上古史官并不是一個,君王的左右有兩個史官,左邊叫做左史,右邊叫右史,左史用來記錄掌權者所說的話,右史用來記錄掌權者的行為。《禮記·玉藻篇》則相反。無論是哪種,可以看到,在記錄君王的時候都是監督。
中國古代的法律是“王法”,特點是對人不對王,而現在的公法對所有人有效。但我們仍然要確立一種制度,對君王的權力進行限制,我認為有兩個東西:第一個是諫議制度,有諫議大夫、拾遺等官職。諫議制度效果微乎其微,因為君王在統治結構里是最上面的一級,如《水滸傳》的“盡忠”意識;第二個就是史官傳統,是對君權的一種制約,因為君王所說所做都要被寫進歷史文本當中。這兩種方式都是對君權的制約,但這樣的文化形式都是因人而異,不同的人有不同品性,一旦上升到個人層面,不同的人對史料的選擇也是不一樣的。中國古代在編撰歷史的時候,由私修歷史到官修歷史,經歷了很長的過程。司馬遷作為官修的存在,但視角是平民的形式。而到了《漢書》,班固則是以官僚視角去寫歷史,這是不一樣的。
在簡書上我寫到過司馬遷與班固的區別,司馬遷敢說,而班固不敢。對于君王也有一本小冊子,叫做《起居注》。在唐太宗的時候,有一個嚴重的錯誤,就是對史官傳統的介入,導致史實的篡改,對于前朝的事和本朝的事必須由自己的官員來寫。從《晉書》開始到唐代的著作,都是唐太宗親自招人來寫(如魏征),寫的時候有一種排外的性質。也就是從唐代開始,史官傳統發生了重大轉變,即文本立場的轉變。一開始,統治者總要對抵抗自己的人有剿除心里,而史記中不存在這種。司馬遷的《刺客列傳》中,豫讓、聶政、荊軻都是對政治者的反抗,但到了《漢書》則有了轉變。司馬遷對于刺客的態度是贊美的,然而班固的眼里這不值一提。還有一個參考系是對君王的態度,司馬遷對劉邦、漢景帝形象的樹立與《漢書》也不同。項羽在司馬遷心中是英雄(《項羽本紀》),但在班固的眼里,劉邦、漢景帝等人的德行是前無古人,班固私自寫時被人告發,后改變了立場,以彰顯前王的品格。還有一個明確的態度,就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如果說《史記》是為平民寫的,而在司馬光眼里,就是為帝王負責,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觀念。我們現在的記錄,不還是有很多這個視角的么?由此我們也可以感受到司馬遷作為史官的偉大之處。《史記》是第一本紀傳體通史,回顧先前《尚書》、《戰國策》等都可以列為史料,不能稱為史書。《春秋左傳》更側重于寫事,把事當做核心來講。這有一個大的歷史觀是“人在時代里的作用”,而在《戰國策》中,縱橫家獨當一面,把個人色彩加進了里面。盡管《戰國策》是后代人統一編撰,但它的視角是從事情當中到人的轉變。而在《史記》里,完全從時代過渡到了個人,非常看重人的價值。后代人在思想的高度都沒有達到《史記》的高度。如果把司馬遷比作李白,而班固則就是王維。
對于司馬遷個人來講,有人認為他出生于公元前135年,也有人認為是公元前145年,不好確定。但我想來談一談這十年會有什么影響。漢武帝的登基時間恰在這一段時間中(公元前141年),漢武帝登基改變了西漢長久以來的政治策略。漢初采取修生養息的思想,當國力慢慢恢復,漢武帝登基馬上轉變策略。漢武帝在最初登基時受竇太后影響依然保持修生養息,而后轉變為積極進取的儒家態度。一是時代影響,二是董仲舒“天人三策”為漢武帝的策略提供了依據。司馬遷的父親本身是太史公,受家庭影響,學術底蘊豐富,在漢初較長一段時間,對秦滅亡原因進行了探討,《論六家要旨》是第一篇系統研究諸子的文章。司馬遷的父親受時代影響,比較傾向于道家,而司馬遷先學道家,后到洛陽見到董仲舒、孔安國給了他比較大的精神給養,是一個儒道兩家兼并的綜合體。
史官承襲、家學給了司馬遷很大的使命感(參見《太史公自序》《報任安書》),他有兩次比較大的游歷。第一次是20歲的時候,跑到長江流域,順江東下,跑到會稽,往北到華北平原、齊魯大地。第二次是在邊疆地帶。回到第一現場去研究、發現,回到歷史現場在不同文化現場中體會歷史,效果是不一樣的。《史記》中非常注重對失敗者的描寫(正是司馬遷挖掘了屈原),這本史書與其他史書不同的地方不是在寫豐功偉績,而是寫失敗者的經歷、結果、導致失敗的原因很看重。拿白起來說,打仗非常厲害,幾乎沒有敗仗。但對于這個人物,司馬遷對后來他如何被秦王殺的過程進行了詳細的描寫。列夫·托爾斯泰講:“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成功的人都一樣,失敗的人各有各的失敗。正是從失敗中,我們可以看出一些蟄伏于人性的東西,這也是《史記》的一個偉大之處——歷史、文學、文化三個方面的偉大。看司馬遷所寫的人物,是傳統的中國人格原型,后來文史家再也沒有超過司馬遷的范疇。司馬遷是一個奠基者,是對我們后來的文學的啟發。
有的人把歷史寫死了,而司馬遷把歷史寫活了,他把每個人都放在了歷史的光輝中。在長遠的時間里,司馬遷不再認為歷史只是史料,而是人的學問。“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只有這樣,才能把一切歷史作為當代史,從一個大環境中回歸到個人,我們的心靈才更加有分量。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為什么歷史傳奇受歡迎,這一點也應該感謝司馬遷。
附:我本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