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并非教育家,至少他生前并未以教育家自居,更無系統(tǒng)的關(guān)于教育教學(xué)的闡發(fā);但他老人家又實在是個教育家,因為他生前孜孜以求的是以“仁政”來教育人——尤其是那些國君們。
后世之人樂于把“教育家”這個桂冠戴到孟夫子頭上,不只是因為他畢業(yè)的事業(yè)是以祖述仲尼之意來教化天下——以此而言,則《孟子》一書直可視為教育專著;而且,孟夫子也確實直接提到了與“教育”相關(guān)的若干話語。
“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
這是孟夫子關(guān)于“教育”的最直接也最經(jīng)典的論述了。
但是,我們今天習(xí)慣于把第三樂提取出來,表述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
這樣,問題就來了。
第一,“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君子三樂之一呢,還是第一或者惟一呢?
當(dāng)一個教書匠很自信地引稱“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之時,就頗有斷章取義之嫌:既抹去了父母、兄弟的親情之樂,也淡去了不愧不怍的自我修持之樂。而在孟夫子那里,“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君子三樂之一,而非第一,更非惟一:家庭親情乃快樂之源,自身修為乃快樂之本,教育他人乃快樂之用。
第二, 得不到“英才”還教育嗎?教育庸才、蠢才還快樂嗎?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當(dāng)一個教師說這句話時,顯然有這樣的含意:“英才”才值得教育,教育“英才”才快樂——且不論“英才”前面的定語“天下”了。教師當(dāng)然可以有這樣的引申:我教書之所以不快樂,正在于我不在重點中學(xué)教學(xué),正在于我遇到的是庸才、蠢才弟子!從學(xué)生的視角來看,聽老師義正辭嚴(yán)地引此古語,細(xì)思不免甚恐,至少也甚是惴惴然:我是“英才”一枚嗎?我讓老師快樂了嗎?
像孟子這種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才華卓絕而又個性張揚的國之師,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為樂,誠有以也。對于我們這些平庸的普通老師來說,偶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來自勵也未嘗不可,但終究還是以“得本縣弟子而教育之,一樂也”來得實在。
第三,既然是“英才”,還需要教育嗎?孟子到底想教育什么人呢?
教師教書的目的就是要培養(yǎng)“英才”,培養(yǎng)“棟梁之才”,那人家既然已經(jīng)是“英才”了,當(dāng)然不需要教育了,至少不需要我們這般的中小學(xué)教育了。但孟夫子不一樣,他的話并非對兒童所說,因為他并非要做啟蒙兒童的私塾先生;他的話是對成人所說,是對成人中那些有仁愛之德、治世之才并且握有一定政治權(quán)力的人所說,因為他自信地而堅定地把自己定位為通過教育“英才”而拯救亂世的中流砥柱、萬世高標(biāo)。我們很輕易地就把“英才”狹隘地理解為智商高、腦子好的中小學(xué)生們了。豈非氣殺孟夫子!
雖然有上述這幾個問題,可是,我們又實在喜歡“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這句話,怎么辦呢?我想,當(dāng)我們在祖述孟夫子這句話時,心里總應(yīng)該有這樣的正念:“教育世間平凡弟子為英才,至樂也!”這應(yīng)該正是孟夫子也是孔夫子的教育精神。
20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