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大學羅德堂,羅德獎學金得主可獲準使用自有歷史記載以來,從古時的王公貴族到近現代的資本家,無人不對亮晶晶的鉆石趨之若鶩。在全球資本主義的體系之下,正如塞西爾·羅德為大英帝國帶來了榮耀與罪惡,鉆石不但成為美好愛情永恒的象征,也造就了全球各地難以療愈的傷痕。蒂爾·瓦內斯特(Tijl Vanneste)的《鮮血、汗水與泥土:一部鉆石貿易的全球史》(Blood, Sweet and Earth: The Struggle for Control over the World’s Diamonds Throughout History)便向我們描繪了這個規模龐大且經久不衰的鉆石帝國盛衰興亡的歷史畫卷。蒂爾·瓦內斯特于2009年獲佛羅倫薩歐洲大學學院博士學位,現任里斯本新星大學國際關系研究所(IPRI)研究員。他的研究領域為鉆石在全球資本主義貿易體系中扮演的角色,此書是作者在該領域耕耘多年的集大成之作。“光明之山”:前工業時代的鉆石開采與貿易有關鉆石貿易最早的記載來自印度孔雀王朝時代的《實利論》(Artha?āstra),其中提及進行鉆石貿易的商人需要向國王繳稅。而早在亞歷山大東征與古羅馬時代,鉆石便已開始出現在歐洲,但當時的歐洲人只知道這些鉆石可能產自印度。同一時期,有關“鉆石島”與“鉆石谷”的傳說在歐洲也相當流行。當葡萄牙航海家開辟了從歐洲通往印度的新航路后,才有歐洲旅行家到達印度的鉆石礦區,并由猶太商人通過海路將鉆石運往歐洲,而里斯本也成了這一時期歐洲鉆石貿易的中心。此時的印度,鉆石礦多位于河流沖積帶。一種開采方法是,礦工在沖積帶上挖掘藏有鉆石的泥土,并把這些泥土放在平臺上晾干,在這個過程中,風會將晾干的土吹走,只剩下卵石,由礦工從卵石中挑出鉆石。另一種方法是,用流水沖洗挖出來的泥土,直到將鉆石沖洗出來。鉆石礦由蘇丹或帝國皇帝派專人管理,礦主可以向統治者購買開采許可。為了防止礦工偷竊這些鉆石,礦工被要求采礦時身上只可以圍一塊遮羞布,此外,礦主還會雇用大量監工,甚至讓礦工們互相監視。礦工的工資很低,而且還有一部分是以食物和煙草支付。在開采出來的鉆石中,超過一定大小的歸統治者所有,其他的由本地鉆石商人收購,運往歐洲的鉆石則由歐洲鉆石商人向印度本地鉆石商人收購。這一時期,運往歐洲的鉆石都是較小的鉆石,較大的“名鉆”往往被印度本地王公或者皇帝擁有,比如“光明之山”(Koh-i-Noor)。
“光明之山”鉆石隨著1640年代以來葡萄牙天主教對猶太人的宗教迫害,大量猶太商人離開葡萄牙。尤其是1655年英國允許猶太人定居英格蘭后,猶太鉆石商人遷往倫敦,并將其商業網絡與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商業網絡結合在一起。英國東印度公司允許猶太鉆石商人使用公司商船將印度鉆石運往英國,也允許將黃金、白銀、珊瑚等運往印度購買鉆石,再加上進口稅不斷降低,這就使得英國與印度之間的鉆石貿易迅速擴張,很快便大幅超過葡萄牙與荷蘭。位于清奈附近的英國殖民地圣喬治堡(Fort St. George)也因為靠近印度最大的鉆石產地戈爾康達(Golconda)成了英印鉆石貿易的中心,而倫敦與阿姆斯特丹也一度取代里斯本與安特衛普,成為歐洲鉆石的轉運與加工中心。此外,在印歐間的鉆石貿易中,亞美尼亞商人也通過其陸路貿易扮演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乃至可與英國東印度公司的鉆石貿易競爭。英印鉆石貿易在1767年達到頂峰,但因印度鉆石礦的枯竭及巴西鉆石的崛起而迅速下降,這也讓里斯本重回歐洲鉆石貿易中心。1730年前后,巴西與葡萄牙間的鉆石貿易便已出現,而巴西鉆石礦的開采讓歐洲市場的鉆石價格大幅下降。為了保證從鉆石貿易中獲得大量收益,葡萄牙政府開始對巴西的鉆石開采與貿易實行壟斷。巴西的鉆石礦也多在米納斯吉拉斯(Minas Gerais)的河流沖積帶,因此葡萄牙政府劃定鉆石礦區的范圍,并拍賣礦區內的開采合約,礦區由士兵看守;任何貿易批發商人不得進去礦區,未被官方雇用的人也必須離開,只有少量的零售商人可以在特許下進入;鉆石礦使用來自非洲的奴隸進行開采,奴隸采礦的方式和待遇則與印度的鉆石礦工類似,而礦主則需要為奴隸支付人頭稅。在貿易方面,所有礦區開采的鉆石都要保存在特定的盒子里,只有合約持有人以及國王代表才有鑰匙;鉆石必須在特定的時間送到里約熱內盧,并被轉運到里斯本;在里斯本只有合約持有人的代表可以出售這些鉆石,但出售鉆石的時候必須有葡萄牙大臣在場,國王擁有優先購買這些鉆石的權利。在合約中,對非法開采鉆石以及偷竊走私鉆石的懲罰也有嚴格規定。
巴西鉆石開采景象,1775年。但因1753年后巴西鉆石的產量開始下降,葡萄牙對巴西鉆石產業的合約化壟斷也在1771年最后一份鉆石合約結束后中止,改由葡萄牙政府直接控制,也就是“皇家礦業”(Extrac??o Real)時代。“皇家礦業”時代,葡萄牙對巴西鉆石的開采與貿易的壟斷更加嚴格,但仍舊大體遵循合約化壟斷時代的管理模式,而葡萄牙對鉆石的囤積以控制鉆石供給的方法也在此時得以加強。然而,因為法國大革命帶來的歐洲局勢動蕩,葡萄牙政府不得不向歐陸銀行家借款,之后只能以巴西鉆石還債。因此葡萄牙政府繼續強化對鉆石產業的壟斷,于1808年成立巴西銀行(Banco do Brasil)完全壟斷鉆石產業,直到1829年巴西銀行破產清算,巴西鉆石產業的壟斷模式才宣告終結。但此時巴西的鉆石產量已大幅度下滑,直到1840年前后巴伊亞(Bahia)鉆石礦的開采才讓巴西鉆石產業短暫復興。不過,巴西鉆石產業的輝煌至此已經過去,因為南非鉆石產業已經起飛,并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戴比爾斯的時代”:“恒久流傳”神話的創生1867年“尤里卡”(Eureka)與1869年的“南非之星”(Star of South Africa)鉆石被發現意味著南非鉆石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與此前印度、巴西等地的河流沖積帶鉆石開采的方式不同,南非鉆石的開采以從干地面向下挖掘的深坑為主要特點,這種鉆石礦脈結構也被叫做金伯利巖管(Kimberlite pipes)。對南非鉆石的開采,使戴比爾斯成為二十世紀鉆石帝國的控制者。
密爾尼礦坑在戴比爾斯與蘇聯政府開展鉆石銷售合作的同時,非洲的鉆石生產商則開始進軍澳大利亞。澳大利亞鉆石礦的發現使得以力拓集團(Rio Tinto)為首的澳大利亞礦商建立阿什頓聯合企業集團,開采儲量龐大并穩定出產粉紅鉆石的阿蓋爾(Argyle)礦,并將其鉆石送往印度進行切割,使印度的鉆石切割工業成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鉆石切割工業。戴比爾斯則在其控制的全球鉆石市場銷售份額大幅下降的背景下,希望將澳大利亞鉆石納入其銷售系統中。戴比爾斯與阿什頓聯合集團先后達成協議,先允許阿什頓聯合企業在戴比爾斯渠道之外銷售其百分之二十五的產量,后允許阿什頓聯合企業獨立銷售粉鉆石。1996年阿什頓聯合企業決定脫離戴比爾斯銷售渠道后,戴比爾斯也試圖收購阿什頓聯合企業大股東——阿什頓礦業有限公司的股票,但最終在力拓集團的反制與澳大利亞政府的反對下失敗。1992年開始加拿大鉆石礦的開采讓戴比爾斯的全球壟斷地位進一步喪失。雖然戴比爾斯自1999年開始陸續在加拿大擁有三座鉆石礦,但在戴比爾斯之前進軍加拿大的必和必拓(BHP)與力拓則搶占先機。必和必拓控制了被認為是“世界上最高等級鉆石巖管群”的蒂雅維克(Diavik)鉆石礦的生產。蒂雅維克礦現為加拿大最大的鉆石礦,并蘊藏大量品質較高的寶石級鉆石,“血鉆”的惡名也讓蒂雅維克鉆石成為干凈的替代選項。雖然必和必拓一度與戴比爾斯簽約銷售自己產量百分之三十五的鉆石,但最終也建立了自己的銷售渠道。在一定程度上來說,加拿大鉆石礦,尤其是蒂亞維克礦的鉆石產出,對戴比爾斯的壟斷地位構成了決定性的挑戰。雖然俄羅斯、澳大利亞與加拿大等地的新鉆石礦開采,金伯利進程的推行,以及戴比爾斯壟斷地位的削弱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全球鉆石產業,但這種改變并不像人們預想中那樣成效顯著,問題依舊存在。金伯利進程的會員身份屬于自愿性質,而惡質公司也可以通過走私與隱藏鉆石真正產地的方式規避金伯利進程的監管;戴比爾斯的壟斷雖然被大幅削弱,但依舊掌握了全球鉆石交易的最大份額。河流沖積帶的鉆石開采依舊類似于“賭博經濟”,找到鉆石大多依靠尋鉆者的運氣,而這種開采方式也造成了環境的嚴重破壞,地處偏遠且生活環境惡劣的礦工營地疾病橫行,甚至會有大量童工加入其中。除此之外,營地依舊相對封閉,以防止鉆石偷竊與走私,強迫勞動依舊存在。換言之,現代的河流沖積帶鉆石開采的勞工生存狀況,與十七世紀的印度礦工,十八世紀的巴西奴隸,以及十九、二十世紀的南非“圈舍”中的黑人礦工,并沒有什么不同。鉆石礦的開采也深刻影響了生活在鉆石產地的人。鉆石礦的開采迫使礦產地的原住民遷移到他處,也使得當地原住民的生活方式被迫發生改變,甚至損害了原住民的精神信仰。雖然鉆石礦的開發會帶動當地經濟的發展,但當鉆石礦關閉后,礦業對當地經濟的帶動作用也就消失,而這又強化了當地對國際礦業巨頭的依賴。與此同時,當地居民也并沒有足夠的能力應對礦業巨頭在該地的經濟與政治力量,更無力面對萬一在抗爭中失去工作機會的情況。因此所謂的“干凈”鉆石,無非就是銷售鉆石時的商業美化手段而已。博茨瓦納:“鉆石殖民”的另類遺產學界有關資本主義興起與發展的研究汗牛充棟,大量研究也打破歐洲中心論的桎梏,將視角轉向歐洲之外。珍妮特·阿布-盧克霍德(Janet L. Abu-Lughod)認為,在歐洲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形成之前,亞歐大陸便存在一個前現代的世界體系,而歐洲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諸如生產關系、財產權、市場經濟等特征,則與前現代的世界體系存在較強的關聯性(Janet L. Abu-Lughod,Before European Hegemony: The World System A.D. 1250-1350,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而當全球資本主義進入壟斷資本主義時代,全球壟斷資本主義中生產與銷售的高度集中,對全球市場的壟斷性控制,對資源產地的殘酷殖民以及全球壟斷組織的建立等特點,看似與前現代的世界體系完全不同,實則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在本書中,蒂爾·瓦內斯特以其宏大的視角, 將鉆石產業作為切入點,在全球史的視野下挖掘一部橫跨五大洲的全球開發史,旁征博引,論證詳實。蒂爾·瓦內斯特認為,全球鉆石產業所呈現的全球化、殖民、壟斷與殘忍剝削的特征與策略,幾乎都可以溯源到十八世紀前的印度鉆石開采,這些特征由十八世紀葡萄牙在巴西的鉆石開采得以定型。作為“鉆石帝國”的掌控者,戴比爾斯將這些策略與特征在十九至二十世紀發展到高峰。隨著全球鉆石產業格局發生變化,鉆石產業的壟斷與殘忍的特性看似被削弱,實際上依舊隱藏在如今全球鉆石產業的邏輯深處。換言之,鉆石產業的內核幾百年來幾乎沒有變化,各鉆石主要生產國也可被認為是“鉆石殖民地”。然而,本書也存在一些問題,蒂爾·瓦內斯特并未論及各主要鉆石產地,尤其是非洲鉆石生產國,如何與全球鉆石壟斷資本合作,利用鉆石產業的收益,對本國發展產生助力。雖然非洲鉆石生產國較多陷入“資源詛咒”(resource curse)——即擁有某種豐富的自然資源,因而高度依賴開采該種資源以滿足政治經濟需求,因此往往停留在以更暴力的手段爭奪土地與權力、剝削自然與勞動的低度發展狀態,而并非創建政治、經濟、文化之間正向循環的健全社會——但在非洲各鉆石生產國結束內戰,并將鉆石開采國有化后,有關國家亦開始將鉆石收益投入發展中,其中以博茨瓦納最為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