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一年五月三十日,章開沅先生的追悼會在武昌殯儀館莊重舉行。我從正在住院的病房請假來到追悼會上,向安睡在鮮花叢中的章開沅先生深深地鞠躬,與章先生道別。
作為后輩,先生一直是我學術成長道路上的標桿和旗幟;作為華中師范大學的研究生,先生是我尊重的校長;作為一位學者,先生是我心目中的真正的大師。
章開沅先生追悼會現場
最初知道章開沅先生是因為《辛亥革命史》,這部展現辛亥風云與清末民初波瀾壯闊錯綜復雜歷史圖景的宏大著作,成為我學習近代史、研究近代史的引導。1984年夏季,我和武漢大學陳鋒,華中師范大學王永年、李其榮,湖北人民出版社編輯王建輝共同發起召開了“全國第一屆青年史學理論討論會”。會議在華中師范大學召開。會議特邀了三位著名學者參加,他們是北京師范大學的瞿林東教授、天津師范大學的龐卓恒教授、華中師范大學校長章開沅教授。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近章開沅先生,深切感到先生“望之儼然,即之也溫”,在和藹親切之中蘊藏著一種學術魅力。會議期間,大家紛紛希望能向三位先生當面請益。會務組與三位先生商量得到他們的欣然同意。座談會是在晚上舉行,會議室擠得滿滿的,雖然電扇慢悠悠的轉,但房間還是熱氣騰騰。來自全國的青年學者爭先恐后提出問題,三位先生毫無倦色,就史學理論、研究方法以及青年學者的歷史責任一一回答大家,盡顯大家風范。80年代的中國學術界充滿活力和包容的氛圍,正是因為有章開沅先生這樣的大學者身體力行加以獎掖和倡導。
青年時期的章開沅先生
1984年秋季,我進入華中師范大學攻讀明清史專業研究生。其時,明清史專業沒有學位授予權,掛靠在文獻學之下,所以我的導師是張舜徽、吳量愷。此時,我留校不久、學術剛剛起步,在華師得到張舜徽、吳量愷先生的直接指導,又經常通過開沅先生的講座獲得教益,從而為以后的成長進一步奠定了基礎。這一時期,華師學子最慶幸的是章開沅先生是我們的校長,他的學識、眼光以及博大的胸襟,使華中師范大學迅速地發展起來。由一個有思想的學問家,有學問的教育家來擔任校長,華中師范大學何其幸運。其時,武漢大學在劉道玉校長的領導下銳意改革,也面目一新。珞珈山與桂子山交相輝映,在湖北高等教育史上留下了值得紀念的一頁。追悼會那天,劉道玉校長也來了,當向遺體告別時,劉道玉校長堅持從輪椅上下來,向章先生鞠躬。這一幕深深銘刻在我心中。
從華師畢業后,在湖北社會科學界的各項活動中經常能見到章開沅先生,他的侃侃而談,他的高屋建瓴,他的凜然正氣每每使我折服。在一次演講中,章開沅先生疾呼:“湖北需要一個張之洞。”他抨擊時下弊端,不禁拍案怒喝,滿座為之肅然。正是因為愛這個國家、愛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愛自己的學生,章開沅先生才會錚錚骨氣,受到廣大學子的由衷尊重和衷心熱愛。
章開沅先生題寫“愛在華師”
章開沅先生對我愛護有加。一次在湖北飯店開評審會,章開沅先生從美國回來不久也參加了這個評審會。晚上我到章先生的房間去拜謁,他十分親切,談了諸多在美國的見聞,然后鼓勵我說:你在湖北大學干得不錯。你們有馮老師的基礎,也一定能干出成績。其時,馮先生調往武大不久,我倍感學科建設壓力,章先生的鼓勵對我是莫大的支持。還有一次,湖北教育出版社籌備出版“長江文化研究文庫”。籌備之初,請了章開沅、馮天瑜先生等幾位學者也包括我開了一個小會。章開沅先生主持會,大概因為我比較年輕,章先生點名要我先談,在章、馮兩位先生面前,我毫無顧忌地談出自己內心的想法,我說,長江文化固然是和黃河文化、珠江文化不同的文化大系統,但是,長江上游、中游、下游完全是不同的文化形態,用一個“長江文化”統而概之,會寫成一種拼盤式。章、馮兩位先生雖然皆出任分卷主編,但卻不以我為忤,欣然加以贊許。此處不得不提到的是,不僅是章開沅先生,華師近代史研究所也對我始終有支持之恩。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馬敏兄、朱英兄總是最先向我有力伸出援手,嚴昌洪、羅福惠兩位老師也對我和湖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支持有加。這些情誼我感銘于心。
章開沅先生是大學者,但卻從無大學者之架子。馬敏所長總結“章開沅精神”,以“低調”作為精神元素之一。四五年前,我去武大口腔科醫院看牙,下樓時非常驚訝地發現章先生攙扶著黃老師也來到醫院。章先生說,黃老師牙不好,前來就治。我想到的卻是,兩位老人年近九旬,以章先生的身份地位,讓學生侍從陪伴,完全輕而易舉。但兩位老人不愿意麻煩他人,自己的事情自行解決自行料理,令人肅然起敬。更令人敬佩的是,章先生在晚年毅然辭去“資深教授”的桂冠,成為中國社科界辭去“院士待遇”第一人。這樣一種超越利祿功名的大境界,為一般人所莫及。
章開沅先生的一生成就,不僅在皇皇巨著,在他開辟的一系列嶄新研究領域,更在他是一位杰出的學術領袖。他比喻自己“一生好像一只忙忙碌碌的老雞,成天到處啄啄扒扒,如發現什么谷粒、昆蟲之類,便招呼小雞前來會餐。”正是在他的“啄啄扒扒”和“小雞前來會餐”中,他打造的華師近代史研究所以及培育的遍布國內的“章門弟子”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中舉足輕重的中堅力量。而華師近代史研究所中形成的“薪火相傳”的學術代際接力,在全國史學界少有可與比擬者,這是章開沅先生留給中國史學界的寶貴遺產。
大師之名,當下泛濫,但大半或欺世盜名,或濫竽充數,或為跛足。我以為,真正的大師不僅僅是具有學術威望,而且在坦蕩人格和錚錚風骨,在思想的深邃和精神的魅力。而這些要素,在章先生身上融合為一體。吾兄張偉然在懷念章開沅先生時曾引用辛棄疾悼朱熹祭文語:“孰謂公死?,凜凜猶生”。深契吾心。
責任編輯:褚欣桐
出版六家
六個出版人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