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寶釵是否會呵護黛玉到底一文前,其實就很想說說寶釵黛玉的才情問題。記得最早的時候我曾經在一個紅樓夢論壇被問到一個問題,就是:你認為,曹雪芹書中所寫之人,誰最可愛(值得愛),誰最可恨(讓人痛恨),我當時回答的意思大概是:我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于紅樓夢的認識在不斷發生著變化,我相信以后年紀繼續老去,我對紅樓夢的看法會繼續變化。就目前我的人生閱歷、經歷,讓我對紅樓夢的理解是,《紅樓夢》不是個夢,它是個現實得了不得的故事,但是,夢是存在的,如同人就是活在現實里,然后由于各種不如意,和各種個人的意愿和理想,而產生夢想。有些夢想真的很高遠,而有些夢想其實很低的,這里面有相對定義的。可是《紅樓夢》所描述的,就是這些現實中活生生的人們,夢想破滅的過程。在這個描述過程中,作者對于他所描述到的所有人物都帶著客觀的批判,也帶著由衷地同情,對于其中一些值得欣賞的人,更是惋惜和愛戀,寄于很大的同情。所以,我對紅樓夢中所有的人物最終都產生一種理解,這種理解里面有很大的同情和愛。
但是,我發現,曹雪芹在寫作的過程中,在某些方面也十分偏袒部分角色。尤其在寶釵黛玉及各位姐妹的才情上,尤其如此。他花了很大的力氣,把好的詩都留給了林妹妹,又花了很大的力氣把博古通今給了寶釵,然而,林妹妹有時候的才華里又流露出眾覽群書的博學,而寶釵突發即興之作的魅力又直蓋過黛玉去。曹雪芹真的是不想把寶釵黛玉一分高下嗎,寶釵黛玉到底誰更有才啊?我就這個問題一直有個很明確的想法,在這個帖子里,容我慢慢說來。
在紅樓夢中有幾個比較關鍵的情節,正是寶釵黛玉兩個才情碰撞的比較重要的情節,先看看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中,元妃省親,做一絕,賜大觀園之名后說:寫畢,向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景而已。異日少暇,必補撰《大觀園記》并《省親頌》等文,以記今日之事。妹輩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才之長短,亦暫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縛。且喜寶玉竟知題詠,是我意外之想。此中‘瀟湘館’、‘蘅蕪院’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浣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自去構思。
首先,元妃十分謙虛,其次,元妃只要求妹妹們只做一匾一詩就可以了,再則,她對寶玉另有要求,那就是針對瀟湘館、蘅蕪院、怡紅院、浣葛山莊四個地方各賦五言律一首。在這樣的要求下,我們可以看到,即使有再好的才華都很難顯現,其實只有寶玉一人尚可大膽展才的,第一、元妃看中寶玉,希望給他多點機會來展現自己,是對弟弟額外的愛,第二、這樣的場合,根本也不適合展才,總不能壓過元妃去吧,也不能不歌功頌德,其實所有的情節都昭示著,這樣的作詩真的詩歌難題,比起姐妹們起詩社作詩是完全不同的。
以前看到有評論說,這個黛玉太愛顯擺自己,簡直無法克制的要表現自己,所以真的很討厭。自己作了詩不算,覺得不得展才,還非要替寶玉作詩,就是那種不顧場合的任性之舉。我覺得,任性是有點的,但是紅樓夢里這么寫,真實人物的個性體現,人物個性立體鮮明,同時,這樣的安排重點更是突出了一場才情和處世之道的碰撞。
這個情節大家都很熟悉了,但還是要敘說一下。首先,是寶釵。
寶釵所作的匾額/凝暉鐘瑞
寶釵所作的詩/
芳園筑向帝城西,
華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
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
孝化應隆遍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
自慚何敢再為辭?
脂硯齋在批此詩時,就“修篁時待鳳來儀”評說:恰極!在就寶釵所題匾額:凝暉鐘瑞 評說:便又含蓄。這兩個評都是很點寶釵的處世之才的,恰當的、含蓄的、不張揚的。何況之前元妃剛作了一絕,內容是這樣的: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筑始成。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這詩確實平平,可見作者在寫的時候,或者構思元妃所作的詩時,確實是去吻合了元妃的自謙,那就是“我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妹輩素所深知。”在這樣的情況下,寶釵自然不會去作什么特別奇思異想,讓人叫絕的詩,這就是寶釵含蓄恰當的為人處事之道引發的行為和產生的結果。詩作了,挺好、恰當含蓄,歌功頌德,最后又謙虛地說:睿藻仙才盈彩筆(這說誰呢,之前姐妹們包括寶玉可誰都還沒作詩呢,就元妃作了一絕啊,說的不是元妃是誰?),然后又說:自慚何敢再為辭。寶釵的自謙是合時宜而又謹慎的,謹慎里有豁達,淡定自若的,總之十分大方得體。這是一個初步的印象。但我也從這里面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這要和之后,寶釵指導寶玉寫詩才能對應著看出來。
書中說:彼時寶玉尚未作完,只剛做了“瀟湘館”與“蘅蕪苑”二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
我們看看寶釵之舉,不要錯過小說中的只言片語,不然讀來就無趣了。首先,是趁人不理論,我們不妨設想,如果當時所有人都關注著寶玉,那么寶姐姐一定不會過去提醒寶玉的,為什么,不合適。讓人看見了不太合適。正是巧好無人關注,就趁這空兒,急忙......我們在書中真的很少看見寶釵慌里慌張的,這是一次。急忙,為什么要急忙,可見寶釵對這狀況的重視。她有心的很,有心的是寶玉嗎,不是的,她有心的是元妃。元妃早前就把紅香綠玉改成怡紅快綠了,明白著不喜歡綠玉二字,對于元妃不喜歡或者改掉的東西,寶釵十分上心,同時我們也看到,寶玉沒上心,也就是說寶玉壓根就沒往心里去,所以在寫“怡紅院”一首時,又用了綠玉二字。寶釵之后的一句話才是關鍵之關鍵體現出寶釵為人處事法則的重點,她接著說: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
我們如果用論語八佾中的道理來衡量一下寶釵,那么她遵循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按本份,各守己道的道理。寶釵說,你這樣不是和他(元妃)有意爭馳嗎?說明寶釵認為如果爭馳就是非禮之舉,寶釵是推崇禮的。在論語中,孔子認為,天下最不可忍受的事情就是非禮之舉,非禮就是人不安于自己的本份,與元妃爭馳就是一種非禮之舉,所以寶釵會“急忙”去指點寶玉,并不容商量的說:再想一個改了罷。
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怕別人被寶釵之后據典(也就是寶玉問她說,你說不好,那改成什么呀?寶釵建議改成綠蠟二字,并說出了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的典。)建議的話引開了重點,只顧贊寶釵的博學多識了。其實寶釵確實閱讀無數,肚子里有學問的,但是仍然不要錯漏了一些關鍵的情節,以及作者這么寫寶釵的真正原因。這樣方能看到一個立體的寶釵。
親情重要還是正事重要呢?寶釵在這里和寶玉的對話也充分說明了寶釵的思想。寶玉就說,你是我的一字師啊,以后不叫你姐姐啦,叫你師傅好了。可寶釵卻說,什么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個上面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呢。說來說去,就在寶釵轉身走開這會兒功夫,作者都不忘記描寫出寶釵關心的重點到底是什么。我們說寶釵怎么所都還是個少女,可在這樣的大場面中,心之細不必黛玉差吧,而且她十分知道什么場合什么情況下,什么才是重點。這樣的情況下,什么姐姐妹妹的,那個穿黃袍的人的意志和喜好才是重點啊。
但是在論語里面也提到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守禮的根本是誠敬,而非形式。那么我們的寶釵是出于誠敬還是處于形式而已呢?下面再繼續分析下去,沒有黛玉的比較,我們是分析不出來的。現在我們來看看,黛玉在其間是如何表現的呢.
書中說: 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律應景罷了。——那么林黛玉是不是在胡亂作的呢。先看看脂批怎么說的。“林黛玉安心今天大展奇才”可見林妹妹是知道自己有才的,而且也挺不謙虛地認為自己是有奇才的,脂批說:這卻何必,然尤物方如此。——意識是說,非要壓倒眾人才罷?這又何必呢?但是也只有尤物才會這樣啊!這是脂硯齋贊還是貶黛玉呢。我覺得看脂批這句,更多的是批者對黛玉這種逞強心理的寬容和喜愛,本來就是個才女,是個尤物,就是與別不同啊,所以她才會這樣想,要壓倒眾人啊,也只她配如此想嘛。后面書中又說黛玉只胡亂作了首五律而已,脂批:請看前詩,卻云是胡亂應景。——你們自己看看黛玉前面作的五律吧,那還是胡亂作的啊?提醒讀者,這五律就不一般啊。
那我們一起來看看黛玉的這首五律。(照例說,應該把寶釵,探春迎春和惜春還有李紈等奉命作的詩都拿來比較才比較合理,但是這里真不羅嗦這些了,因為這些詩評隨處可見,我們著重來看看黛玉的。)黛玉的五律是這樣寫的。:
匾額:世外仙園 /林黛玉
名園筑何處,
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
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
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
宮車過往頻?
一直都說寶釵是博古通今的,真是沒她不知道的,若說起典故來更是數不勝數。可書中從來不點名黛玉是否博古通今的,至少從來沒有明寫過。通過這首五律,我們看到了黛玉的巧思,但是否能看到她博古之才情呢?黛玉所作匾額是:世外仙園,脂批:落思便不與人同。與人不同的意思,就是這一開始的構思就和別人不一樣。寶釵是要以禮約束自己的,也要求周遭的人們都在禮上行事的,這其實是儒家的思想,是很中規中矩的,偏偏黛玉就是不同,她要如何?她就是要與眾不同的,她不是無意識的與眾不同,她追求的就是與眾不同。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加上之前一句:仙境別紅塵。這“別”字(區別的意思),這“借”“添”二字都用得十分好。(本人絕對不會古詩詞,但是還是能看點淺顯的東西,就是屬于一般的讀者,一般的讀者看到黛玉所作的五律,應該不會漏過這幾個用的妙處吧?”)脂硯齋批: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阿顰自是一種心思。——說這些句子都是黛玉信手拈來的,何等瀟灑的注解了黛玉作詩的手筆和才思。就是說黛玉是很輕松而為的,雖然她本就想壓倒眾人,獨展才華的,可是不能啊,這時歌功頌德的事情,那就隨便作一首交差好了,可就這么一隨便,也是“信手拈來無不是,自是一種心思。”舉個簡單的例子,如果在一堆學生里,謹慎努力刻苦勤奮從而獲得好成績的,優游灑脫自如活潑而獲得好成績的,你更喜歡哪種呢?
我們再在黛玉這五律中看看,黛玉是否也是個守禮的人,是否記得她是在奉命作詩,是要歌功頌德的?還是真在胡亂作。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這本身就是頌上的,這名園是建在哪里的呀?這樣的仙境真是有別于凡塵的啊。)這兩句本身就是有著濃重的頌上意思的,只有元妃來省,這里才能算得上是名園了,算得上是仙境了。)
——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詩歌從大山大川的美景中借來了秀麗,盛世盛事,當時所處之朝代謂盛世,元妃歸省為盛事,盛世盛事使得這大觀園增添了新氣象。而其中借得山川秀是有典故的,唐代的文學家,政治家張說,在到了岳州后,詩寫得越來越好了,人們都說,那是岳州的山川美景助了他,是他的詩歌借了山川之秀而更有文采了。)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晉代石崇家里有個金谷園,他在園中宴請賓客,并命大家賦詩,作不成的,要罰酒三斗。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中寫道:“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黛玉在這里就是借典故說大觀園中“大開筵宴”,元妃命題賦詩這樣的盛事和雅事。而漢書中說:“抑損椒房、玉堂之盛寵。”三輔黃圖中書:“未央宮有殿閣三十二,椒房、玉堂在其中。”這玉堂皆指嬪妃,即指代元妃。花媚,嫵媚之意。)
有詩評說,黛玉這一律,用典恰當,對仗十分講究,構思特別巧妙,書中說黛玉是胡亂作的,實則是贊黛玉之聰穎非凡之意。脂批說:末二首是應制詩。余謂寶林二作未見長,何也?該后文別有驚人之句也。在寶卿有不屑為此,在黛卿實不足一為。——末兩首,按照元妃看詩的順序,指的就是寶釵,黛玉這兩首,脂硯齋說:“我覺得寶釵黛玉兩個其實都未見長,以我的理解就是,都不得施展,或者她們其實也都不太擅長或者說不太喜歡作這樣的詩,亦或者說,曹雪芹其實也沒在這兩守詩上真的花什么功夫,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書中后面還有更驚人的句子呢。估計就是指黛玉為寶玉所作的那首杏簾在望了。最后脂硯齋的評說很中肯,說道:在寶釵來說,作者中應景的歌功頌德的詩,她是不屑為之的,就是說寶釵應景奉命作詩而已,內心里根本就不屑作這些東西,或者說,根本也不想在這種時候去和人比什么文采高低的,而在黛玉來說,這種應景頌上的詩實在太容易應付啦,隨便作作就行了,就是隨便作作也是別有心思,與眾不同啊。
我們說之前寶釵為了一個玉字改蠟字,提醒了寶玉,成了寶玉的一字師,那么黛玉又會如何表現呢?書中說: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我們要分兩部分看,首先,和前面對應,黛玉本來就是想展才的,而且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是真的有這樣展示自己才情的欲望的,當時她只是“胡亂”作了首五律就完了,說實話,也不可能說違背元妃,自己多作幾首,那是不可能的,這里說的黛玉“不快”不過是對黛玉心思的描寫,而黛玉是不會將這樣的心思表現在外的,所以黛玉沒有非禮之舉,而她想到要幫寶玉,書中也說得很清楚,“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我們熟悉紅樓夢應該知道,其實黛玉幫寶玉是很多次的,比如寶玉怕家政查驗他的字和功課,姐妹們都有替寶玉帶寫字的,而黛玉更是寫得多,而且字跡與寶玉的又十分相似,所以,可以看出黛玉對寶玉的用心。黛玉是否是在意元妃責難寶玉所以才去幫寶玉呢,其實黛玉看到寶玉犯難,她也就只看到了這么一點,她自然而然就想替寶玉解難,況且,悄悄地作了,悄悄得揉成紙團給了寶玉,誰又知道是她作的?若說她替寶玉作是故意要展才,還不如說作者曹雪芹是在忍不住地要黛玉展才,要讀者看看黛玉多么有才情,所以才給了杏簾在望一首,給黛玉作。何況最后,元妃看這寶玉遞上的四首,獨指這杏簾在望為前三首之冠。寶玉當時接到黛玉替他作的這首時是什么反應呢?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作者用各種手筆對黛玉的才思進行贊譽,這實在是太明顯了。而黛玉是怎么作這首杏簾在望的呢?書中說:(黛玉)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簾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這里面地頭一想,早已吟成......等句就可以看出,曹雪芹在描述黛玉的機敏思辨的時候,是多么“偏心”了。
紅樓夢中就有人說黛玉的詩作得過于艱澀,過于險(是誰這么說的,我們下篇具體指出來。)其實并非如此,我們看看這首杏簾在望,就可以看出黛玉詩都在禮上,而且字句并不艱澀,而好是恰恰好在她的巧思。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
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
桑榆燕子梁。【庚辰雙行夾批:阿顰之心臆才情原與人別,亦不是從讀書中得來。】
一畦春韭熟,
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
何須耕織忙。
脂批“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一句說:分題作(兩句中,前句含杏簾二字,后句含在望二字,點題,所以叫分題作)一氣呵成,格調熟練,自是阿顰口氣。“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批:阿顰之心臆才情原與人別,亦不是從讀書中得來。(這兩句尤其特別,是因為這寫法是古體中比較特殊的用法,也就是只用名詞來組句,而未用到動詞。有詩評解析:此兩句句畫出一幅生動的畫面,鵝兒在長滿菱荇的池中嬉戲游水,燕子從桑榆林中銜泥飛出,筑巢于屋梁之間。說這樣的構思巧妙,用文特殊真的不是靠讀書讀出來的!那么不是靠讀書讀出來的是指什么呢?就是說,黛玉的才情是一種天生的機敏和才思,不是靠死背書,死讀書而來的,她是有創造力的詩人,是出神入化的,奇思異想,讓人驚嘆的。)更贊此詩應制,頌上卻那么自然而然不矯揉造作,真正的信手拈來。對于最后兩句,我還有一種看法,“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因為是應元妃之命而作,難免是要頌上的,但是黛玉這個頌上是不留痕跡的,所以脂硯齋有說此兩句是順水推舟,我覺得十分對,所謂順水推舟的意思是,黛玉其實是在歌頌一種理想的田園生活模式,但這也很有深意,因為這樣的太平景象不過是通過稻香村(大觀園內一園,后由李紈居住。)的景致聯想而得,是一種理想的狀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現實人等的夢境而已,就象這所謂的圣恩盛世一樣,是大家企盼的東西,是一個大的理想,但至于是否能實現,那我們看看紅樓夢就知道了,都是各種各樣的理想和憧憬,最后都會破滅掉,可以說這首詩也是在點書的中心之寓。
我們要說的寶釵黛玉的才情第一次碰撞就在這里。看似元妃將寶釵黛玉所作之詩贊為:終究薛林二妹與別不同。但是之后還是將天平偏向了黛玉,黛玉不僅讓寶玉喜出望外,也讓元妃看到最后這首杏簾在望時,喜之不盡!(原文: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不管究竟她們哪個更有才情,書中作者的偏向是已經一目了然的事情了。但終究脂批說寶釵是不屑為此,黛玉是不足一為。如果這樣還是看不出來她們誰更有才情的話,那么下篇我們就來看看既好吃又好看的螃蟹宴加菊花詩社好了。
之前所說的奉元妃之命,姐妹們還有寶玉分別作詩,寶釵黛玉才情碰撞比較正式的一次,之后寶釵黛玉琳琳種種的才情比拼真的出現不少,但是比較密集也比較重要的要屬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然而要細致地品味這章的內容,就必須大致了解一下第三十七回的內容,書中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一般會注意海棠社比詩,卻忽略那個擬定菊花題的過程,我們不妨來細看看。
第三十七回中,探春送了副花箋給寶玉,很高雅,說白了就是提議組建詩社,“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那個時候又恰恰賈蕓送了兩盆海棠給寶玉,而且探春給其它姊妹也發了帖子,所以他們就聚在一起討論起詩社。我們要注意黛玉在這個過程里的幾個表現。首先,她說,起詩社啊,你們起吧,可別算我,我可不敢(作詩)。當然被探春說了,你不敢誰還敢啊。這一方面是對黛玉個性的描述,她就是如此一個人,說她造作也好,說她是幽默調侃也好,我個人認為,其實這就是描寫黛玉的一種隨性的心態,她對事物有時候就是喜歡反著逆著來那么幾句。其次,比較重要的一點,這是黛玉提出來的:“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我們看看,只有黛玉有此心腸也罷,只有黛玉先想到這點也罷,反正作者是讓黛玉先說了這話。——未起詩社,先起別號。
在這個起社起別號的過程中,黛玉一直是很活躍的一個,至少作者把她描寫得很活躍。探春經寶玉的建議,準備起別號為“蕉下客”,黛玉馬上就說,你們趕緊拖了她出去燉了脯子吃酒。而其所有的人都沒有意識到蕉下客的意思,而黛玉就說了個典,說是古人曾云‘蕉葉覆鹿’,蕉下客就是鹿肉了,做了肉脯可不就能下酒吃了。其他人剛才都還說這蕉下客的別號好,有趣,并不知道這個典,經黛玉提醒才知道。這里不但體現了黛玉的幽默也體現了黛玉的記憶力和博古。探春隨后說黛玉愛哭等緣故,給她一個瀟湘妃子的別號。這個時候我們來關注下寶姐姐關心誰的別號。寶釵關心寶玉的別號,說:“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個字恰當得很。”寶玉不置可否,寶釵隨后后:“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于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寶玉這回是怎么回的呢?寶玉說:“當不起,當不起......”
在這個過程中,首先有雅興的是探春,想法好,邀約大家起詩社,設想高雅得很。之后是黛玉,讓大家起別號,不俗之建議,大家都興然響應。而寶釵在這個過程中只說了兩句話,這兩句話都是為寶玉起別號。探春是雅興突發,黛玉是助興,替大家出謀劃策,無非是要把這個起社的活動弄得更有意思,而寶釵似乎目前還只關心寶玉的別號問題。或者可以理解為,至少寶釵針對這樣的詩社她暫時沒有更好的設想和建議。因為這是姐妹們自己玩意兒,所以談不上客氣不語的問題。所以從這個小小的過程,我們至少可以看到黛玉在機智活潑幽默等等方面略盛寶釵,而寶釵參與過程中就表現得稍微寡淡了些。
我們來看看海棠詩社的社規,(菱洲限韻——迎春別號紫菱,菱洲指迎春,藕榭監場——藕榭為惜春別號。)迎春說: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所以海棠詩社是由迎春在一本詩中隨手翻了一首出來,一看是七言律,就按七言律的來作,要一個丫頭隨口說個字,說了個“門”字,又拿韻牌匣子來,抽“十三元”一屜,也是叫個丫頭隨手拿四塊出來,得“盆”“魂”“痕”“昏”四字。寶玉和姊妹們就按此作海棠詠了。——寫這么多,無非要大家記住一點,海棠詩社不管結局誰贏誰敗,這個起社到擬定規則,都是眾目之下,且十分公道公平的。
在開始作詩,大家分別思考的時候,作者單單描寫黛玉: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又通過寶玉描寫黛玉:寶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所有這一切作者無非是描寫黛玉的一種隨性和無所謂的狀態,總是要想寫出黛玉的才情才思,詩情詩意都是信手拈來,輕松自如的意思。不然他何必這么描寫黛玉呢。
詩都寫出來了,我們因為是討論寶釵黛玉的才情碰撞,所以就只看寶釵黛玉的。
寶釵的:寶釵是個非常自重的人,即使作詩也如此,她從來不劍走偏鋒,而且脂批中也指出寶釵作詩,多以自己的身份為出發點,諷刺時事,她注重詩歌中體現出來的品性,而不是詩歌寫作的技能。而且寶釵對自己要求嚴謹清白,不造作也不輕浮。脂批下面這首中的“淡極始知花更艷”與“鳥鳴山更幽”異曲同工,而千萬注意下面那句“愁多焉得玉無痕”寶釵確實在此中諷刺了黛玉寶玉二人。最后兩句又是回到自己身上,尤其說是她對這種潔身自好,少言寡語莊重守份的推崇,還不如直接說白了好了,她就是在贊譽自己或者說是表白自己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潔身自好的人。所以說,以寶釵當時的年紀,有如此淡定和老成的心態,真的也是夠讓人叫絕的。 所以脂批此詩體現了寶釵的溫雅沉著。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寶釵
我們再來看看這黛玉玩兒了半天,不緊不慢地,看別人都有了,自己一揮而就的是怎樣的詩。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通過之前對寶釵黛玉奉元妃命作詩,已經了解到了黛玉作詩的風格了,此詩也一樣。黛玉開頭就不是以花入手,而是以人入手,是寫看花的人“半卷湘簾半掩門”,這是她作詩別致的地方。“碾冰為土玉為盆”暗含冰清玉潔之意,體現了海棠的如此高潔應該也是用不同凡響的栽培方式,培土和花盆。之后兩局,有詩評曰:宋代盧梅坡《雪梅》詩:“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又雪芹之祖曹寅有“輕含豆蔻三分露,微漏蓮花一線香”的詩句,可能都是被“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所借鑒了。此兩句即便不會詩詞的人,也能感受到它的不同凡響和巧妙吧。蘇軾曾用“縞袂”喻花,有《梅花》詩說:“月黑林間逢縞袂”。而“月窟仙人縫縞袂”改逢為縫,縞袂喻花,但在古時,袂也知道衣服。仙人于洞穴中縫著衣服,亦或可理解為,海棠之姿容,仿佛是仙人于居住之地(之前所謂的玉為盆,形容海棠所居之所的高品。)偶遇的,或者是自制的,縫制出來的。反正有眾多聯想可以解釋此句,但不管怎么解釋,我們都可以看到黛玉此詩的注重點和描寫側重更在意的是一種意境,一種與別不同的才思情思,這是不可否認的,在書中,只讀了一句黛玉的詩,寶玉已經是: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只說“從何處想來!”——我們在看寶釵和黛玉的才情碰撞的時候,也要注意查看寶玉的對她們兩個詩歌的反應,雖然一般都由李紈評詩,但是寶玉黛玉為知己,所以知己方懂知己之語,這點非常關鍵。不管讀者是否喜歡黛玉,但至少我們要看到作者的意圖,他這么描寫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推崇黛玉多于寶釵,這是很明顯的。這不是讀者偏讀,而確實是作者在偏心。作者的偏心并不是為了作者自己就如何重視黛玉(況且這么理解),而是在突出描寫,寶玉重視黛玉,眾人在才思才情上首肯黛玉,這樣評說應該是比較公正的。
書中說大家看了黛玉所作的海棠詩后:眾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只得罷了。
可見,在這次的海棠詩的評定中,寶釵或者了規則上的第一,因為由李紈來評詩,這是一開始就說好的。而黛玉雖然被評為第二,但卻得到了眾人首先的認可,因為眾人看了黛玉這首,都說應該黛玉這首為上,就是最好的意思。尤其是寶玉,在眾人面前不在意自己落底,卻還是替黛玉不甘心,他那樣為黛玉爭取,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寶釵的感受。
為什么重點是寫菊花詩,而要先說這么多關于海棠詩的事情,因為,第一,正因為海棠詩的評定,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不寫之寫。什么是作者的不寫之寫。就是當海棠詩評結束后,既沒有寫寶釵的反應,也沒有寫黛玉的反應。我們知道,她們兩個的內心活動都給省略了。我們可以揣度下黛玉的心理,黛玉可能會有點不高興,但是她首先獲得了眾人的認同,最關鍵的是她自認的知己寶玉這么為她爭取,林妹妹心眼已經都笑了,還有什么不高興的,黛玉是骨子里有豪情的人也是純真爛漫的人,這點高興早把之前那點點不高興給淹沒了。寶釵呢?不可以妄加評論,但是我們只要看看之后的螃蟹宴和擬定菊花詩題就清楚寶釵的當時的心理了,這就是為什么寫菊花社一定要寫海棠社的原因,因為海棠社是菊花社描寫的一個大鋪墊,無落就無起,這就是作者的手法。下次來從擬定菊花詩題說起。
我們說作海棠詩時,并無湘云,后經襲人提起,寶玉才想起忘記去告訴湘云,等湘云趕來后也作了兩首,自然又有湘云的豪情和嬌憨的風格,大家看也都喜歡。書中說: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云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與他評論了一回。至晚,寶釵將湘云邀往蘅蕪苑安歇去。
我們看到了寶釵邀了湘云往她那里同住,湘云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這才真正開始寫寶釵了。寶釵邀約湘云,按理說只是請湘云同住而已,但是寶釵遠遠不止這么做,她不僅做了更多,想了更多,最后幾乎包辦了整個湘云的“東道”。首先,寶釵對這個開社作東,下了個定義,意思是說,這只不過是個玩意兒,在自己要方便操作,在別人呢要讓大家都覺得喜歡,這樣不得罪人,才有意思。——可見寶姐姐處事之道的厚重沉穩,她更看重的是什么呢,就是大家都要高興才好,不要得罪了人,至于作詩這些東西不過是個玩意兒。
寶釵又十分善解人意地對湘云說: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里要呢?——她這些話不僅說到了湘云的心里,關鍵是,真正地讓湘云有點知難而退了。本來是個玩,被寶釵這么一分析,倒好像輕易作不得了。我在這里這樣想,因為實在看過無數遍了,我發現,寶釵體諒湘云是次,而真正要做到的是,影響湘云,按照寶釵自己的意思來作這個東,開這個社。不信的話我們仔細往下看。
書中,寶釵說: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里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里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里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通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里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我們看到了,如果寶釵幫湘云,可以怎么幫,有多少種幫法,我們自己可以羅列出來,不是主要就是銀子嗎,但為什么扯出了這么大的排場,開社卻又開到了老太太那兒去了,大家都要覺得有趣,原來寶釵想的是,合家上下都要打點到啊,稍微有點腦子的話,就能想到,這樣的螃蟹哪里得?真是湘云去設法托人買來的?不大可能,即使湘云有錢,未必能拿到那么多好的大的螃蟹,只有寶釵家有這個便宜,可以做到這點。人說做好事么不留痕跡,那叫真做,幫人幫在暗處,那叫真幫,但寶釵這個想法,看似得體,其實早就把湘云的這個東道搶得干干凈凈了。我們來看看湘云對于這樣的安排是怎么反應的,首先湘云是感念寶釵的,覺得寶釵是在是想得周到。
書中特意寫道——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么糊涂,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你看,連湘云都不去多心呢,讀者就更不該多心了不是?可你再往下看。寶釵一邊安排那螃蟹的事情,一邊又作了什么,寶釵繼續說道:“詩題也不要過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鉆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于新巧,韻過于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看清楚這些字句,我們說了,這不僅反映寶釵對詩歌創作的內心認識,同時也十分清晰寫出,寶釵對于那些過于新巧的東西是看不上的,認為那是險的,是小家子氣的。我們不敢說寶釵在說誰,但是我們想想,比詩作詩無非就這些人,寶姐姐說誰呢?寶釵又接著說:“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于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么,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寶釵的大致意思是,詩當然怕無新意,但是只是技巧的新意,過于求生(其實就是指新奇新巧的詩句),都是不恰當的。關鍵還是立意要好,立意好了,即便詩句不新或者用的熟話,那么這熟話也就不俗了。——這又是在解釋什么?我們知道人說話無非就是褒貶人事,紅樓夢書中無閑語,寶釵這里大段言語貶低什么分辨什么其實是很清楚的。在最后,寶釵還說:“究竟這也算不得什么,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這話一出來,作者寫了湘云的反應是:湘云只答應著。這反應估計和讀者當時的反應也差不多了,寶釵就是如此的,總是什么也不能盡興,那是因為她的守分,也就是,她有原則,什么也不便宜這些禮,女人當然就是應該以紡績針黹為主的,實在認得了字,當然是看幾章書要緊的,這是寶釵所認為的政經之舉。
我們知道,接下來,寶釵不僅和湘云一起擬定了要詠菊,還擬定了所有的題目,一共湊成了十二個,并編出了次序,這樣就編出來《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菊影》《菊夢》《殘菊》,當湘云說起如何限韻的時候,寶釵又說了:“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并不為此而難人。”——不喜歡就不喜歡了,寶釵用了一個極端的說法,就是她平生最不喜歡限韻。看似寶釵不喜束縛,其實是不喜束縛下的作詩,為什么,大家想想,哪種好作,哪種難作。之前的海棠詩是限了韻的。最后,寶釵說了,明天把這些題貼在墻上,誰愛作,就勾了去作。——至此,我們看到了,在菊花詩的比詩前,寶釵參與了些什么,是的,她不僅擬定了詩題,排出了次序,還規定了不限韻,而且還以幫助湘云為由,幾乎作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大東道,請的是賈府從老太太到下人,要感謝寶釵這么一請,有了讓我百看不厭的螃蟹宴的描寫,但是也讓我看到寶釵為人處事的方式,和她的周全的用心。
我們說,寶釵的介入,使得菊花詩的作詩規則并不算特別的公允,我想表述的也是這個意思,因為在海棠詩比詩的時候,對于規矩的設定,當時是人人在場的,設定完規矩就開始比詩了。而菊花詩則不同,規矩是隔夜就設定了,而兩個設定人,湘云、寶釵也是第二天參與比詩的人。我們并不想說寶釵如何,寶釵自有寶釵的大度得體,但是寶釵確實在菊花詩比詩前,占據了優勢(有一夜功夫可琢磨呢。)
在作詩前,老太太帶著大家一起,都吃了螃蟹,老太太臨走時吩咐湘云:“別讓你寶哥哥林姐姐多吃了。”又對湘云寶釵說:“你兩個也別多吃。那東西雖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為什么老太太這么囑咐呢,其實誰都知道螃蟹要就多多的生姜來吃,不然會積冷。但是老太太直對著寶釵也這么說,我們可想而知請客人是什么心情了。出于禮,其實就說好吃就行,虧得是老太太,老祖宗,所以怎么說都不妨。
下面這大段是關鍵,所以一定要看,看什么,看大家勾選詩題的先后:
湘云便取了詩題,用針綰在墻上。眾人看了,都說:“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來。”湘云又把不限韻的原故說了一番。寶玉道:“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韻。”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令人掇了一個桿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寶釵手里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桂蕊擲向水面,引的游魚浮上來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讓一回襲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眾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穿茉莉花。寶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釣魚,一回又俯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襲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飲兩口酒。襲人又剝一殼肉給他吃。黛玉放下釣竿,走至座間,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揀了一個小小的海棠凍石蕉葉杯。丫鬟看見,知他要飲酒,忙著走上來斟。黛玉道:“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說著便斟了半盞,看時卻是黃酒,因說道:“我吃了一點子螃蟹,覺得心口微微的疼,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寶玉忙道:“有燒酒。”便令將那合歡花浸的酒燙一壺來。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只杯來,也飲了一口,便蘸筆至墻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了一個“蘅”字。寶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經有了四句了,你讓我作罷。”寶釵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這樣。”黛玉也不說話,接過筆來把第八個《問菊》勾了,接著把第十一個《菊夢》也勾了,也贅一個“瀟”字。寶玉也拿起筆來,將第二個《訪菊》也勾了,也贅上一個“絳”字。探春走來看看道:“竟沒有人作《簪菊》,讓我作這《簪菊》。”又指著寶玉笑道:“才宣過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說著,只見史湘云走來,將第四第五《對菊》《供菊》一連兩個都勾了,也贅上一個“湘”字。
其它人不叫你去記得,只問你誰先勾了題目?誰最后勾的題目?
是的,第一個勾題目的人恰恰是寶釵,最后一個勾題的人是湘云。作者還故意在寶釵勾題后,讓寶玉去“搶”,而寶釵還非不讓,你都看清楚了嗎?
其實寶釵第一個勾題,她已經想好了作這首,也在心里早作好了,所以她不會讓的。這并沒什么。我們只需要知道這些前提的情況就好。這里說明一下,寶釵要作的是《憶菊》《畫菊》,黛玉作的是《詠菊》《問菊》和《菊夢》,我們分析她們兩個的才情,先關注她們兩個吧。
詩作完,又是李紈來評,書中說——眾人看一首,贊一首,彼此稱揚不已。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后《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寶玉聽說,喜的拍手叫“極是,極公道。”——這個名次,大家都看清楚了吧,第一第二第三名都是黛玉作的詩。而寶釵思索一晚,想題排次序又立規矩的情況下,恰恰落后得不止一點點。
如果說之前的海棠詩之比,寶釵勝出黛玉,那么在菊花詩的比試中,寶釵真的是玩敗了。但是作者并沒有讓寶姐姐就這么輸掉,之后,在寶玉黛玉分別作了螃蟹詠后(寶玉,黛玉的戲作),寶釵最后一首螃蟹詠卻讓大家叫好,但也得了一句評語: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
我們知道作者除了大惡之人會用很明顯的手筆去否定外,大部分的角色都是很立體的去描寫的,不是好和壞的問題,是綜合地描述,人物才立體的鮮活的。我至少看到了一個鮮活的寶釵,她的心理波動,她的為人處世之術,她的內心守禮之想,她的欲望和手段等等,相比之下,我倒不大能看清楚黛玉,好像隔著一層霧似的,或許是因為她太仙品了,我們凡人實在搞不明白她。也或許是作者對她的定位太過仙品了。不管怎么說,寶釵黛玉在菊花詩的比詩中,是比較重大的才情碰撞,誰輸誰贏一目了然,而且是沒有爭議的。
如果要再細分析寶釵和黛玉的才情,真的可以寫很多很多,比如,黛玉總是才思敏捷,或者語出驚人的才情讓人折服感嘆,而寶釵更愿意顯示她博古通今的一面,總是喜歡做別人的注解,說出一些典故來,讓人感覺她的博覽群書。但是有時,難免又會覺得寶釵仿佛是個愛扔書袋子的學究,有點點酸腐之氣,連寶玉有時候也說,好好個清白女子,怎么也說起仕途來,估計是指寶釵說的要多讀政經書的緣故。我心里判斷,寶釵確實是博覽群書的,記性也是好的,人豁達忍讓,至少她是這么約束自己并努力這么去做這么要求自己的,但是,她確實是缺失了一些爛漫的東西,使得她有時候顯得酸腐如老人般的念叨,讓人覺得她的可憐,就是好好個少女,也這么心苦,是苦自己呢。而黛玉每每愁情滿懷,我卻替她感覺高興,因為她的真實和性情,仿佛觸手可及的,她的才思躍動而出,讓人折服,若說飽覽群書,只要通過劉姥姥被賈母帶著去參觀瀟湘館就可以知道,黛玉的房間簡直是個讀書公子的書房似的,可想而知,黛玉的才學怎么可能憑空而出,她只是更在意展現通過掌握的知識,融會貫通,而成就的創意思維,而不喜歡扔書袋子而已。這是黛玉和寶釵的區別。就是從才情來說,黛玉是高寶釵一籌的。這點寶釵不服不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