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當中,人與自然的關系及其衍生事物占有很大比重,位置相當突出。古人懂得如何去理解自然、欣賞自然,并把自然之美移人藝術,使感受和創造實現新的價值。由于自然的介人擴使人與藝術親密無間,微妙而和諧。作為書法藝術,關于它的許多深奧的道理,不盡出自其式樣本身,而是憑藉自然的觀照與提示,追加賦予的。也就是說,我們今天所了解的書法藝術,其生命形式的本質于以及形式之外真實存在的種種象征意味和理念,是在藝術創造、藝術鑒I與闡釋之不同層面上發生的。其相互之間有許多關聯,可以相互促進,而其構成則是立體的、流動的、富于活力的。
1、從文字觀到書法觀
古人關于書法藝術生成的原理,乃從文字學理論轉移過來。它代表了書法擷取自然的兩個發展階段:從模擬到象征,亦即文字形體取象于客觀事物和點畫形態對自然物理的泛化象征,彼此性質不同,所處之理論層面也不相同,但都是圍繞書寫與審美展開討論。
象形文字
《易·系辭下》云:“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所言雖為八卦與天地萬物的關系,而于文字的產生亦頗適用,加上“易文化”的影響,遂使之成為解釋文字和書法的總綱。許慎《說文解字敘》云:“倉領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文,指象形的形體來源于客觀物象,包括天地萬物和人本身,表意字形體大都可以劃歸此類。字者,孳乳,由象形的基本形體輾轉組合為形聲字,以其不斷地孽生累增,故名之為字。也就是說,文字形體無論其如何構造,均取材于象形。象形,《說文解字敘》釋云“畫成其物,隨體潔屈”,畫即模擬,也就是法效自然。
朱熹行書《書易系辭》
文字取象自然,亦即書法出于自然,“畫成其物”是兩者的共同點。傳蔡邕《九勢》云:“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焉;陰陽既生,形勢出矣。”在古人看來,天地萬物均由陰陽二氣生成,字從物象,理當備于陰陽,書法形勢源出于陰陽,實屬必然。來源若此,則書寫務須象本,即《筆論》“為書之體,須人其形……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之意。至于那些可信的早期書論,這種痕跡尤為鮮明。從文字觀到書法觀,自然而然,順理成章。這種書法藝術的象本原則,即劉熙載《書概》所謂的“立天定人”。
蔡邕 《筆論》
書寫要求象本,指審美加人文字形體后之人工再造自然,是主觀性很強、帶有抽象品格的自然美。我們知道,古文字書體演進乃是以不斷地降低象形程度為前提,但圖案化和潦草均未能完全消除其仿形特征,模擬自然物象的書寫方法隨時在提示構形的本源,使人們在觀念上、心理上具備產生象本思想的基礎。如果用以衡量其后由抽象的點畫線條構形的隸草楷行諸體,則所謂象本,實際上已升華為象征,即崔緩《草勢》所言之變化無極的“法象”、張懷灌《文字論》評張芝草書的“創意物象,近于自然”,是在更高藝術思想層面上的象本。這種象本,是抽繹天地萬物的本質,即生命特征與靈性,使筆下的點畫線條與其有著相同的邏輯形式。其《六休書論》稱張芝草書“功鄰乎篆箱,探于萬象,取其元精,至于形似,最為近也。字勢生動,宛若天然,實得造化之姿,神變無極”,敘論最為明確。
張懷灌《文字論》
張懷灌《書議》提出:“何為取象其勢,仿佛其形?”勢,指天地萬物的生命狀態、運動形式;形,點畫式樣與物象的相通之點,最終歸結為“囊括萬殊,裁成一相”。張氏深知,隸草等今體書法的自然美,是“無聲之音,無形之相”,《評書藥石論》稱為“無物之相”,今天名日抽象。以自然美作為書法藝術的一個重要原則、一種理想境界,旨在道理一貫,使筆下有“物象生動可奇”,盡管其為尋繹、聯想所得。《書譜》“同自然之妙有”、傳李陽冰《論篆》“通三才之品匯,備萬物之情狀”,理并同此。又,鄭構《衍極·造書篇》云:
至哉,圣人之造書也,其得天地之用乎!盈虛消長之理,奇雄雅
異之觀,靜而思之,漠然無聯,散而觀之,萬物紛錯,書之義大矣哉!
朕,義為形跡,征兆。言天地萬物盡出筆下,妙理奇觀躍然紙上,凝神察視,了無形跡,散略觀之,萬象紛錯,儼于目前。顯然,這是對書法藝術生命形式及審美特征的深刻判斷,是從求象于外到自得于內的質的飛躍。
2、從自然物理到藝術通感
在漢唐書論中,以自然物像喻說書法美感的做法十分普遍,代表了書法審美之思想方法、理論發展的階段性特征,也有文體與文風的影響。不過,物象有形,有形則有弊。即使是象征,也可能由于自然物象在審美觀念、方法中的沉積,使人先入為主,產生心理暗示,干擾書寫的隨機性、抒情性,限定了自由馳騁的想象和創造空間。唐太宗《指意》認為,“虞安吉云:'夫未解書愈者,一點一畫皆求象本,乃轉自取拙,豈是書邪?’縱放類本,體樣奪真,可圖其字形,未可稱解筆意,此乃類乎效顰未人西施之奧室也”,對隸草諸體,只要盡其形勢,充分展示其抽象美的品質,即可以做到“思與神會,同乎自然’、究其實質,旨在擺脫自然物象的無形羈絆,使書寫進人“假筆轉心”的自由境界。這種思想導致了書寫與審美的重要轉化,即從自然物理中廣泛汲取可以激發靈感的“通理”,以突出人的主觀因素。例如韓愈'送高閑上人序》述草圣張旭,舉凡“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而有所感悟者,均訴諸草書。在酒的助力下,無牽無礙,以書寫的絕對自由和凈化的線條形式,向世人展現其功參造化的狂草藝術。如果胸中橫以成見,務使筆下皆有可象,也就很難“狂”起來了。
那么,應如何完成藝術通感的書寫轉化呢?《性理會通·字學》述程子評說:“須是思,方有感悟處,若不思,怎生得如此”。把善于思考和感悟聯系起來,極有見地。又,張懷灌《文字論》云:
或若擒虎豹,有強梁拏攫之形;執蛟蜻,見勤繆盤旋之勢。探彼意象,如此規模。
這是由此及彼的觸類旁通,須髻于聯想,探其意,取其神,變化為用。陸羽《懷素別傳》載其自言:“吾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云峰無定形定質、變化奇幻,得其道理而施之于草書,并非描摹其形;又云“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人草。又遇訴壁之路,一一自然'’,其中“痛快”“自然”已點出通感轉化為書寫的要領。他如文同在路上觀斗蛇而悟草書妙理、黃庭堅舟中觀船夫蕩槳撥掉而悟用筆,都是很生動的例證。又,朱長文《墨池編》收錄雷簡夫《江聲帖》文云:
近刺雅州,書臥郡閣,因聞平羌江瀑漲聲,想其波濤番番,迅映掀扭,高下撅逐,奔去之狀,無物可寄其情,速起作書,則心中之想盡出筆下矣。
臥聽江水暴漲之聲,浮想其波濤翻卷之狀,因悟及書勢,速起作字,則波瀾壯觀無不流奔于筆下。若非具有《筆陣圖》所謂“通靈感物”之能,即使面對江水,亦不會聯想到書法之上。又,沈作喆《論書》云:
李陽冰論書日:“吾于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常;于日月星辰,得經緯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沽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體;于耳目口鼻,得喜怒慘舒之態;于蟲魚鳥獸,得屈伸飛動之理。”陽冰之于書可謂能遠取物情,所養富矣。
物情,因于物象而及于靈性,悟于道理而應以書法。由至繁而歸于至簡,因萬象而成一相。由此可見,古代書論中自然物理的普遍介人,表明藝術通感對書寫的重要意義。也許正是這種情結,為中國書法藝術增添了許多神奇瑰麗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