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程庚倫
賈敬誕辰,賈珍要風(fēng)光大辦,去都外道觀中請賈敬回家受禮。
賈敬“清凈慣了的”,不但不情愿受禮,還再三再四強調(diào),不要來請他去“那是非場中鬧去”,如若不然,“我必和你們不依”。
主角缺席,生日宴會照常按部就班,依禮進行。
在《紅樓夢》中,這是那些貴族的常態(tài)生活。他們不愁吃不愁喝,唯一的追求就是“只一味高樂不了”。
眾姑娘在大觀園小聚,賈母聽說了,年紀那么大了,尚且不顧天寒路滑,一乘小轎“攪擾”她們來了。
“樂子”本來該是胸腔子里溢出來的,心窩子里流出來的,魂褶子里泛出來的。照理說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紅樓中的貴族們不是這樣,他們的“樂子”都是千辛萬苦尋來的,千方百計找來的,甚至是千難萬險追來的。
國孝、家孝期間,賈璉停妻再娶,這樣的樂子最后也成了賈府?dāng)⊥龅膶?dǎo)火索之一,能說這樣的樂子不是千難萬險?!
物質(zhì)生活水準到了那個高度,他們的日常生活的自身,已經(jīng)產(chǎn)生不了制造歡樂的機能。那個土壤,根本孕育不出歡樂的基因。
他們的“樂子”,不過是一些“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悅?cè)菝玻哺栉瑁{(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不僅不能發(fā)揮“消愁破悶”的娛樂作用,甚至連“噴飯供酒”的輔助功能也一并喪失殆盡。
原因何在?格局偏狹所致。
人在基本的生命需求、生存需求滿足之后,接下來的精神需求同樣重要,同樣需要滿足。
而紅樓貴族“飽臥”之后,思的是“醉淫”,并非文化的高標準追求,精神的高境界滿足。
人生追求的檔次、格調(diào)、境界,不是提著心勁兒往上攀升,反而是打著旋兒的往下降落。
樂得“忒過了頭”,而不知樂之所以為樂,渾渾噩噩又“樂”了一天,昏昏沉沉又謀劃著新的一天的“樂子”。
周而復(fù)始,車輾舊轍;花樣翻新,內(nèi)涵不變。
這樣的人生,沒有了格局的人生,與禽獸何異?!
如此看來,賈探春“偶結(jié)海棠社”的邀請函,劉姥姥“怎么得有人也照著這園子畫一張”的金點子策劃,在一總兒只知享樂的賈府,就顯得是那么的晴云雷震,橫空出世。
一詩一畫,俊朗清靈,霞映云輝,彩染光暈,揮霍人的性情,放飛人的心靈。
而賈母聽小戲,觀百耍,既入眼入耳,更入腦入心,確確實實更屬難能可貴。
她老人家不僅僅聽了看了,還用心思索用腦思考,“批陳腐舊套”站得高看得準,直擊文藝作品創(chuàng)作中千篇一律的弊端、千部同調(diào)的病灶、千人共腔的缺憾、人云亦云的痼疾。
老人家對失去了活力、僵化教條的文藝創(chuàng)作提出委婉的批評,令身處一線的文藝工作者佩服得五體投地。
要論“高樂”,這才算得上“高樂”,樂中的高境界。比起那些單單沉溺于“肌膚濫淫”而追求所謂的“高樂”之輩,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賈敬誕辰席面上,邢夫人王夫人落座之后說道:
“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不竟是我們來過生日來了么!”
鳳姐兒說道:
“大老爺原是好養(yǎng)靜的,已經(jīng)修煉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么一說,這就叫做心到神知了。”
鳳姐兒的幽默也算波皮膽大得夠檔次了。她在太太們面前,在公共場合,公然拿神靈開玩笑,逗得滿屋子婆娘媳婦們哄堂大笑,也又一次驗證了她真的是一個“波皮破落戶”。
與此同時,燒丹煉汞、一心得道成仙的賈敬老爺,在都外觀中打坐修煉,一臉苦相;
與寧府慶誕辰家宴上的喜慶晏笑、熱和景觀,鏡頭互換,或隱或顯,恰如電影上的表現(xiàn)手法,二者之間反差強烈,嘲諷意味表達得尤為充分。
“文化搭臺,經(jīng)貿(mào)唱戲”。賈敬壽誕設(shè)宴,夫人奶奶受享。
賈敬“自為早晚升仙,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且落得弟兄子侄娘兒們眷屬,吃的喝的,小戲百耍,熱熱鬧鬧受享了兩日。
賈敬白白癡長一歲,太太奶奶們白白滿足了口腹之欲。
若細加考察,“來過生日的”不相干的人員當(dāng)中,不僅僅是賈赦、賈政、賈璉、寶玉等男主子,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尤氏等女主子,他們僅屬“一小撮”。
數(shù)量更為龐大的,當(dāng)屬來升、賴二以下的男奴仆,賴嬤嬤、李嬤嬤、趙嬤嬤等體面女奴仆,以及寧榮二府參與宴會事務(wù)的婆子媳婦丫鬟小子等各級各類奴才仆從。
哪一次宴飲,不得老婆子丫頭們打掃落葉,擦抹桌椅,預(yù)備茶酒器皿,最后收拾殘席。
工作人員,當(dāng)時的名稱叫奴仆,不光要侍候、干活,也需要吃飯。是他們,借賈敬壽誕宴會,白白滿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
憑此即可放言,其實是底下媳婦婆子奴才小子們,幫赦政珍璉邢王夫人鳳姐寶玉等主子們替賈敬過了生日,開了宴會,坐了席面,享了宴飲。
這有螃蟹宴之后平兒的話為證。七八十斤的螃蟹宴,周瑞家的還懷疑只怕不夠。平兒說:
“哪里夠,不過都是有名兒的吃兩個子。那些散眾的,也有摸的著的,也有摸不著的。”
一個小小的螃蟹宴,經(jīng)劉姥姥粗略一算:
“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
但一經(jīng)“散眾”——賞眾丫鬟婆子——也有摸的著的,也有摸不著的。
小聚尚如此,大型宴飲想來亦當(dāng)如此。
雖然講排場、比闊氣是貴族世家的通病,但主子們所吃所喝到底“有限”。如此豐盛的席面,主子們怎能消化得盡?
對此,“久經(jīng)歷過世故”的劉姥姥一眼就看穿了:
“我看你們這些人,都只吃這一點兒就完了,虧你們也不餓?怪只道風(fēng)兒都吹得倒。”
賈母半夜看寶玉他們吃桃子,就吃了大半個,誰知五更天一連起來了兩次。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丫頭們請吃點心,賈母說:
“這會子,油膩膩的,誰吃這個。”
薛姨媽只揀了一塊糕。賈母揀了一個卷子,只嘗了一嘗,剩的半個,遞與丫鬟了。
劉姥姥如果聽聞此事,必定笑斷肚腸。
芳官告訴柳嫂兒寶玉晚飯的素菜,本不是什么高級東西——涼涼的酸酸的,還不要擱上香油弄膩了。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一回,寶玉吃的是啥?酸筍雞皮湯,痛喝了兩碗。吃了半碗飯、碧粳粥。薛姨媽還把自己糟的鵝掌、鴨信取了些來與他嘗。
這也算吃飯?這要讓連馬尿都喝過的焦大看見了,要讓連馬糞都吃過的焦大知道了,肯定嗤之以鼻:
還沒有一只老母雞啄得多!就這,還一股子邪勁,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
秦氏可卿有病,賈母惦記,吩咐王熙鳳有啥好吃的,記得做好送過去。賈母就曾命人給秦氏做了棗泥餡的山藥糕,很得秦氏可卿好評,說吃了兩塊,倒克化的動。
晴雯使小丫頭子找柳嫂兒要吃蘆蒿,葷的不好,炒個面筋的,少擱油。
一次寧府開宴,寶玉看一個豆腐皮的包子好吃,就假意說自己還想吃,讓人捎回來給晴雯。晴雯還說沒口味,等留著有口味了再吃。
為女兒柳五兒進寶玉屋里“工作”的事,柳嫂子對芳官“小意殷勤”,端了一碟熱糕請芳官吃。誰知芳官不吃,卻把熱糕“一塊一塊掰了,擲著打雀兒頑。”
司棋派小丫頭到廚房要吃豆腐,隔天還要廚房做一碗(燉)雞蛋,“頓的嫩嫩的”。柳家的找借口讓她改日再吃。就為這點兒尋常吃食,小丫頭子滿腹嘮叨,一肚意見,司棋聽說后還帶人大鬧廚房,砸了個不亦樂乎。
看看吧!從主子賈母、寶玉、秦可卿,到“副小姐”晴雯、司棋、芳官一干人等,日常飲食也真的就是“日常飲食”,根本不像底層老百姓想象的那樣,整天吃的都是什么金瓜玉蛋翡翠粥、人參鹿茸王八湯;
加之整天價手不動,肩不扛,描眉畫眼,涂趾抹甲,運動量有限,消耗量也有限,飲食數(shù)量也就特別有限。
正如劉姥姥所說:
“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
鳳姐介紹了茄鲞的做法,劉姥姥驚得搖頭吐舌:
“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
一個茄子需要十來只雞來配,這不是神話,是賈府的現(xiàn)實——即便改變不了茄子的本質(zhì),也得配上令人眼花繚亂的配料。
他們忘記了,配料就是配料,茄子就是茄子。
就在少部分人進入小康社會、講究養(yǎng)生的同時,在賈府內(nèi)部,處于接近溫飽階段的奴才們,正對主子們不屑一顧的高熱量、高脂肪、高膽固醇食品垂涎欲滴。
史太君大設(shè)春燈雅謎,漏下四鼓時,命將食物撤去,賞散眾人,隨起身道:
“我們安歇罷。”
賈府宴會,都讓那些下人“過年”了。其中的主力部隊,就是寶玉眼中的“死魚眼珠子們”,以及從賴大到焦大等一切有機會挨近桌子的奴才們。
張材家的就跟平兒開玩笑說:
“我倒想著要吃呢,又沒人讓我,明兒再有人請姑娘,可帶了我去罷。”
由此可見,在宴飲席面的吃喝享用方面,賈府基層群眾確實有著十分強烈的生理需求。
離遠的想方設(shè)法挨近桌子,只要挨近桌子,就會放意暢懷,“母蝗大嚼”。
與“風(fēng)兒都吹得倒”的主子們相比,這些“做粗活”的“呆人”,能吃能喝能尿能屙,提起腿就走,放倒頭就睡,吐口唾沫一顆釘,辦事、干活一陣風(fēng):
“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
奴才們怎么受享?李嬤嬤喝主子寶玉的楓露茶,帶豆腐皮包子回家給孫子吃,吃了寶玉特意留給襲人的糖蒸酥酪,就是奴代主享的“春秋筆法”。
奴才們宴后呢?劉姥姥“大嚼”之后隨地大小便,臭屁滿溢寶玉臥房,還咬牙瞪眼放屁扯呼嚕,仰八叉安臥寶玉的臥床——這就是“死魚眼珠子”宴飲享樂之后的縮影——登了堂入了室,坐了桌子動了筷子,蹬了鼻子上了臉。
“主”要的是場面,“奴”要的是實惠。
主、奴之間,天生的有條界線。
柳嫂兒總管大觀園內(nèi)廚房,從她的眼中看得最清楚: 細米白飯,每日肥雞大鴨子,將就些兒也罷了。
吃膩了,又鬧起故事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醬蘿卜炸兒,敢自倒換口味。
肥雞大鴨吃膩了,要換花樣;雞蛋、豆腐、面筋、醬蘿卜炸兒吃膩了怎么辦?
有一年連草根子都沒的吃的日子還有呢。這是柳嫂兒的醒世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