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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高三的時候,教語文課的,是位四川籍的老師。姓蘇,五十歲左右吧,個子高高的,身材很單薄,戴一副近視眼鏡,書生氣十足。可同學們都發現,一下課,蘇老師捧著教案粉筆盒,爭著搶著和大家一起往廁所跑,樣子有點滑稽可笑。
因為我是課代表,離畢業還有一個多月吧,他突然送我一本書,《蘇軾詞選》。還說,他要去醫院看病,語文要換個新老師教了。
蘇老師直接去了省城一家大醫院,聽說得的是腎病,很重。等高考結束,竟然傳來他已經病逝的消息。那本《蘇軾詞選》,成了留給我的紀念品。我懷著沉重的心情,翻開書,就覺著他文質彬彬地站在我面前。我想,他會不會和蘇軾有什么家族淵源呢?
遺憾的是,我工作后,不停的調換單位,搬家,又這個運動那個運動的,這本書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蹤影。可蘇軾的詞,卻像顆種子,埋在心里邊,生根發芽,成為我閱讀范圍的常青樹。它旁邊,又不斷繁衍出許多新枝新葉,一片郁郁蔥蔥。
正是這么個偶然機緣,為我以后瀏覽宋詞,增添不少私人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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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讓唐詩和宋詞擺個擂臺,每邊派出三個大伽,一試高低,唐詩閃亮登場的一定是李白杜甫白居易這仨爺們。宋詞這邊挺身而出的,應該是蘇軾柳永這哥倆兒,再加個美眉李清照。
這兩撥精英,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絕活,都在歷史的紅地毯上風風火火地走過,迎來數不盡鐵桿粉絲的歡呼鼓掌,哪個更有優勢,只能仁者見仁 智者見智。但是,宋詞這三位,和唐詩那三位相比,各個都堪稱奇葩。
別看李白在唐玄宗跟前由貴妃娘娘陪酒,喝得找不到北,高力士還給他穿鞋,神氣的不得了,可那只能算個業余生活的小插曲,并且摻乎著許多雞湯。
蘇軾那可是一點不摻假地和真龍天子一起工作過,是親密戰友。他在中央政府坐過人事部長,國防部長還有其它部長的大椅子。最霸氣的是,當過皇帝的秘書長,負責起草機密文件,至少是政治局委員那個級別了。
罕見的是,蘇軾的官宦生涯像坐過山車,大起大落。因為胡亂寫詩,被關進監獄,差一點掉了腦袋。隨后降職降薪,接連發配到黃州惠州澹州邊遠地區下放鍛煉,改造世界觀。這樣的人生經歷,李白他們比得了嗎?只能當成傳奇,望蘇興嘆吧。
再說柳永,這可是千年等一回,也未見得能等到的超級文藝渣男。他生卒年限不詳,大概活了65歲,可起碼有二十年,是睡在花街柳巷某個樓閣的鴛鴦帳里。有人統計過,他曾經為二十多個紅顏知己,專門寫過詞作,以表親昵。這記錄,有資格入吉尼斯吧。
柳永玩盡荒唐,撒手人寰的時候,悲催得沒有留下余錢處理后事,是那些與他風花雪月過的紅顏們,不忘舊情,一起入股集資,梨花帶雨素衣緇裙地看著他入土為安。試問這等艷福,盡管凄涼,可世間有幾個人可以享受?
白居易妻妾成群,也是閱盡人間春色的頑主,但面對柳永的光輝業績,絕對不敢擺老資格,只能連聲說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李清照,是上天打造的稀有珍品,賞賜給神州大地的女神。不要說在唐代,即使在其它朝代,好像都找不到。這個官二代,白富美,小荷才露尖尖角就情竇初開,是個女酒 仙,常常對酒當歌,不醉不休。還愛賭,善賭,寫過關于賭博的學術專著。又嘴無遮攔,詞界的許多大牌,包括從祖師爺爺輩的歐陽修,到師叔秦觀,都被她品頭論足的貶斥過。俗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在李清照這里,徹底被顛覆,應該說成,女子無德便是才。
宋詞的江湖,有蘇軾柳永李清照這一幫高手執掌乾坤,攪動起一陣陣驚濤駭浪,構成的景觀,那可真叫撼天震地,驚心動魄,誰的眼球能不被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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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的體裁,有古詩,絕句和律詩這么三樣。古詩的句數沒有規定,可多可少。一句中的字數,也可以增或者減,比如“車轔轔 ,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七言古詩,卻有三言的短句。總之,詩人還有點自主權。
絕句和律詩,連這么點自由也沒有。字數句數都釘是釘鉚是鉚,該多少就多少。律詩的三句與四句,五句與六句,還必須對偶,是兩幅對聯。
所以,唐詩的樣式,總體給人的感覺,是太規整劃一,缺少變化 ,像是一副老面孔,讓人看著過于刻板,單調。
宋詞可大不一樣。它依照詞譜寫作,就是常說的填詞。詞譜可以通俗地稱之為詞牌,有專家統計,詞牌的數量多達二百多種。經常出現在詞人筆下的,如《水調歌頭》,《西江月》,《浪淘沙》,《清平樂》什么的,也不少于四五十種。再看字數,最多的《鶯啼序》,240字,最少的小令,僅有六七十個字。可見,它留給詞人的空間,該有多么廣闊,真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了。還有名副其實離譜的,允許詞人拋開詞譜自立新牌,《夢揚州》,《海棠春》就是秦觀首創推出的。
宋詞許多詞牌的名稱,或優雅艷麗,或雄渾豪壯,五色繽紛得流光溢彩,滿是詩情畫意。《蝶戀花》,《虞美人》,《一剪梅》,只看這些名字,是不是已經被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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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詞勝于唐詩的一個極大優勢,是它的音樂性,或者叫歌唱性。“譜”,就是為能歌能唱專門制定的。
那時每逢迎來送往,賀典禮儀之類的應酬場合,都少不了歌姬舞娘相陪。演唱的曲目,多為詞人作品,酒宴時節成了詞作演唱會。蘇軾就是聽了王朝云唱的張先那首“水調數聲持酒聽”,才把這個十二歲的小姑娘領回家,成為他的侍妾的。
說到宋詞這個耀眼的亮點,一定會滿懷敬畏之心,想起軟軟綿綿的兩個字,柳永。這個在宋詞史上占據特殊地位的牛人,他的名聲,和詞作具有的特高的歌唱指數,擁有眾多的聽眾粉絲,水和乳一樣,攪合在一起密不可分。
柳永無比自豪的是,他有個鐵粉,不,應該稱為金粉,那可不是個一般的發燒友,而是當朝天子。有記載,“仁宗頗好其詞,每對宴,必使侍從歌之再三。”看看,不止“歌”,而且“再三”。
這不奇怪,柳永的音樂才能,在爹媽給的基因基礎上,又經過了專門的陶冶修煉,“永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
因此,“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這樣廣泛的普及程度,該有多少歌迷作為基礎,是數也數不清的。這何止是柳永的驕傲,也是宋詞的驕傲。
即使有的詞不能唱,但讀起來,長短句的搭配,音調的高低起伏,節拍的輕重緩急,也會組合成鮮明的旋律,非唱似唱 ,在耳邊隱隱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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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唐詩,我很多時候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在讀有韻腳的史書,沉甸甸的,飽滿,凝重,然而有點悶,有點累,太干貨了。
讀宋詞,則是別一番感受在心頭。不悶不累,絲毫不摻假地在享受閱讀,享受美。
蘇軾那首多少人都能背誦如流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就是以一段歷史為背景,以周瑜為主人公,抒發的吟嘆。由于不是翻舊書,羅列典故,而是著眼于赤壁景色的渲染,人物英姿的刻畫,再加上自己情思的傾訴,這些繪聲繪色的文字,呼拉一下子噴涌出輕靈飄逸的神韻,大大沖淡了史籍帶來的嚴肅呆板。
詞論家有這樣的闡述:“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大抵詞體以婉約為主,故東坡稱少游為今之詞手”。
秦觀是蘇門四學士的老大,導師蘇軾可能有點謙虛,把“詞手”的地位,給了自己的學生,但是從中也透露出一個信息,蘇軾對“詞體以婉約為主”的結論,是認可了的。不只是口頭認可,還以筆墨體現在詞作中。
試看這首《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 ,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夜月,短松崗。”字句間由纏綿,幽怨,細膩構成的“詞情蘊藉”,是不是很像出自秦觀之手?這也正是李清照所弘揚的“專主情致”的四字方針。
宋詞的大塊江山,就是這么或明或暗的被婉約派霸占著,幾乎成了它們的天下。我不知道別人,反正我的閱讀取向,是大大朝向婉約那邊傾斜的,讀宋詞,基本上就是在讀婉約派的詞。讓我有一種沉浸在輕松加清爽的精神快感中,特別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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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詞一個很大的看點,就是它的無拘無束的個性化。這里是個最有個性的文學世界。詞人不拘一格降人才,誰都可以一試身手。雖然分為兩大派,但仔細分,差不多一個人一個派,甚至一個人兩個派。因此,就算寫的同一個題材,同一個事件,誰和誰都不挨邊,離得老遠。
九九重陽,是詞人喜愛的老題材,可出現在每個人筆下的重陽,都屬于他(她)自己的,打著鮮明的個性專利烙印。李清照25歲那年寫的,里邊包含“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美句的《醉花陰》,是思念丈夫的私語。
辛棄疾的《鷓鴣天》,也寫在重九,他發出的是“老懷無緒自傷悲”的哀嘆。
豪放派大將劉克莊同樣題材的《賀新郎》,思緒卻集中在“四海”,“神州”,“追往事'上,開拓了節令詞的寬廣境界。
宋詞常見“雨”,有“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有“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李重元),有從“少年”,“壯年”直到“鬢已星星也”,聽了一生,“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蔣捷)的雨。
這么一場接一場的雨,花樣百出,各自帶著各自的精彩,淅淅瀝瀝的下著,把我心里的塵垢,沖洗得干干凈凈,謝謝各位了。
這不是說唐代詩人沒有個性,不幸的是,生不逢時,他們擺脫不了律詩絕句體例的禁錮,被打磨掉了不少個性的棱角。
就如“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這樣的千古絕唱,在唐詩中一點不少見,但總會覺得太規整,就捎帶上有了那么一點呆板滯澀。
看看這幾句,“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蘇軾),“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李清照),“二十四橋仍在 ,波心蕩,冷月無聲”(姜夔),多么清靈飄逸,搖曳多姿,又多么有利于廣泛流傳,爭相念誦,讓人常記心間,久久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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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已經表明,我對宋詞有些偏愛,立場自然不夠公道,言語間難免有溢美之詞。為此信口開河說的幾個理由,就算不上什么理由,讀者一笑了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