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你只是在觀察,而我在體驗。”
這從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我們在追求高精尖醫療技術的同時,缺失了一個重要的東西:人文關懷。
在美國紐約東北的薩拉納克湖畔,靜躺著一位醫學博士——特魯多(1848-1915)。在他的墓志銘上寫著:“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寫在100多年前墓志銘上的這三句話,對于今天的醫學界還有哪些現實的意義?我們又該如何理解其中深蘊的醫學人文思想?
現實中,這樣的情形相信很多醫生都會碰到:醫生拿著CT報告對患者說,“手術做得很漂亮,原來病變很重,現在得到糾正了”。但患者自己的感受卻是,“我還是很痛,病根本就沒有治好”。平時在診療中,醫生更注重的是客觀檢測指標,比如說CT、核磁共振的結果,疾病發展到了哪一期等等;而患者往往關注的是主觀體驗,比如,術前很痛,治愈后就應該不痛了。患者主觀感受和醫生客觀檢測指標分離的現象在臨床中并不少見,如果處理不好就會為醫患糾紛埋下隱患。
有人將發生在醫院里治療結果和醫患關系走向按四個維度做了梳理:第一種,病治好了,醫患也因此成為朋友;第二種,病沒治好,醫患不幸成為敵人;第三種,病沒治好,醫患雙方卻成為朋友;第四種,病治好了,但醫患卻走向敵對。他說,對于醫生而言,第一種、第三種是值得欣慰的;第二種、第四種是值得警醒和反思的。
《病患的意義》一書的作者圖姆斯曾有一句名言,“大夫,你只是在觀察,而我在體驗”。治療并不總意味著治愈某種疾病,它更重要的在于體恤和減輕患者痛苦,提高患者生命質量。醫生不僅僅要關注客觀指標,更要關注患者體驗。
醫生面對的是病人,這里,“病人”包含兩個層面的意思,一個是疾病——這個人得了什么病,該怎么治療;另外一個還要看到他是一個有思想、有情感的社會人。對醫生來說,切除一個器官,從醫療角度來講技術并不復雜,但對患者來說,要切除一個器官,其實最大的障礙不是身體能不能接受,而是心理能否接受。“如果能夠讓病人感受到醫生的尊重與關懷,理性地理解這個疾病與治療,醫患關系可能會更好”。
“有一點是不變的,那就是對病人的關心以及換位思考”。
100多年前的特魯多醫生還有一個身份:結核病人。“特魯多的墓志銘講出了他作為病人的痛苦,也講出了他作為醫生的無奈。今天,更是提醒我們醫生,要能做到換位思考”。
100多年來醫學技術飛速發展,以往被認為的一些不治之癥也被醫學所攻克,但同時也要看到,醫學技術在治愈疾病的同時,也帶來新的病癥。比如,支架放完后,結果卻出現了腦出血。“疾病始終在改變,以前覺得能治愈的,現在又耐藥了,不同的時代對于治愈的要求、范疇都在不斷變化,但我始終覺得有一點是不變的,那就是我們對病人的關心以及換位思考”。
只有關心、體諒患者,才能贏得患者的理解和信任。有一位教授為大家講述了一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他年輕時曾接診過一位患乳腺癌晚期的女患者。有一天,這位患者找到他,希望能單獨和他談談。教授很奇怪,便把她帶到休息室。這位患者說,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想和他講一個無法告知家人的秘密。她說:“我只信任你一個人。如果我不把這句話講出來,帶著這個秘密我閉不了眼。”教授說,這位患者的秘密他一直堅守到今天。這是一位患者對一位醫生最大的信任,也是醫患間最值得珍惜的東西。
還有作家說,她曾在5年中做過3次手術,現在還有糖尿病,但一直維持在臨界狀態。醫生對她說,“因為你信任我們,所以你能維持得很好”。她認為文學與醫學都是人學,共同關注的對象都是弱者,作家和醫生要對自己的對象說的一句共同的話就是“沒有關系,不是你一個人是這樣子”。
中國工程院院士、藥理學家秦伯益說,中國歷來有這么三句話——“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國家的事、人的事、病的事,都離不開一個“醫”。關心人的身體健康就要醫病,關心人的精神健康就要醫人,關心人的生存環境就要治國。由于分工的不同,治國靠政治家、思想家,治人靠文學家、教育家,治病靠醫學家、藥學家,而貫穿其中的核心都是對人的關懷。
“醫院上下都要想,能不能讓病人感覺好一點”
今天看來,特魯多醫生的墓志銘不僅僅針對醫生個體,更重要的,它應該成為醫院的文化自覺。
如今患者對醫務人員、醫療機構的要求越來越高,給患者提供一種更舒服、更便捷的就醫環境、就醫體驗就顯得非常重要。有醫院現在推行全人全程照顧,“病人只要踏進醫院大門,醫院上下都要想,能不能讓病人感覺好一點”。對于一所醫院而言,技術再高明,面對不可重復的醫療獲益、不可預期的醫療風險,都不可能承諾超級療效,但能做到的是通過努力帶給患者好的體驗和感受——“保護好患者的隱私,滿足好患者對于安適與尊嚴的需求”。
患者走進醫院,感受到的往往是一些細節的東西。一個來做B超的患者,如果看到醫生一邊做B超一邊和人聊天,就會產生不好的感受,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我們應該時常問問自己,我們真的是對病人好嗎?我們真的是把我們全部的愛給了病人了嗎?“當我們用手中這支筆的時候,是否想到了病人的負擔?當我們聊天的時候,是否想到了病人的感受?這一切需要我們自律,需要醫院管理者天天講”。
好醫院的溫度應始終保持在36.8℃,“醫院看上去也許并不高大上,但平和、安寧、舒適……在醫院里行走的人,醫生像醫生,護士像護士”。
在對患者“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的同時,也不要忽略對于醫護人員群體的理解和支持。醫生每天忙碌十幾個小時,承受著巨大的職業壓力,麻醉醫生過勞猝死的事件接連發生。作為一個助人的群體,醫護人員也需要得到來自患者、家屬的理解,來自社會的支持和信任。
全社會都應該客觀、理性地看待醫患關系。在時下這種浮躁的社會狀態下,“尤其需要我們沉下心來,去想怎么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怎么能讓更多的患者對醫療衛生行業產生信任”。
特魯多醫生的話,也讓我們想到了我們的祖先在明朝就留給我們的那句名言:“德不近佛者不可為醫,才不近仙者不可為醫”。“不要忘記了我們所從事這個職業的高尚。醫務界有一大批有良知的醫生,也有一大批有良知的醫院管理者。我們自己一定要有信心,也請社會對我們這個行業有信心”。
不要忘記我們為什么出發
特魯多醫生曾說過,“醫學關注的是在病痛中掙扎、最需要精神關懷和治療的人,醫療技術自身的功能是有限的,需要溝通中體現的人文關懷去彌補”。這句話或許是對他的墓志銘最好的闡釋。在特魯多看來,醫學的目不是單純地與疾病對抗,也不是對生老病死的阻斷,而是對于人類疾苦的深切安撫。
相比于100多年前特魯多生活的那個時代,今天的醫學科學技術有了飛速進步,為醫生的探索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很多疾病也已得到成功的治愈,想方設法拯救患者生命仍是醫生職業的核心價值追求。但同時也應看到,由于疾病本身的復雜性,以及臨床醫學發展的局限性,醫學并非萬能。據統計,即使在一個高水平的綜合性醫院里,疾病被完全治愈的病人也只占1/3多一些;大部分是疾病得到了控制、緩解;還有一小部分,實際上是治不好的。而從生命終極的意義上看,人終有一死,若以死亡作為評判醫學的標準,那醫學面臨的將永遠是失敗的結局。
有一次和北京一家醫院的腫瘤綜合科醫生座談時,一位女醫生說,她的女兒曾經問她:“媽媽,你的病人怎么都給你治死了?”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工作特別沒有價值感。其實,100年前,特魯多醫生已經在墓志銘上說出了答案:你或許不能保證治好每一個病人,但卻可以做到好好治療每一個病人。在幫助患者解除身心痛苦方面,其實,醫護人員可以做的還有很多很多。
有一個故事被廣為傳播:已故外科巨擘裘法祖曾遇到一位腹部不適的病人,裘老耐心地傾聽病人訴說,并輕柔地給他做了腹部觸診,病人感動得當場落淚,因為之前他到過六七家醫院,沒有一位醫生摸過他的肚子,只是問診、開藥或做檢查。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的一位乳腺癌患者對自己的醫生說,患者盼醫生查房就像盼陽光一樣,也許走進病房的醫生并沒有帶來新的治療辦法,有的或許只是一個關愛的眼神、一分鐘的聆聽,或一次輕柔的觸診、一兩句簡單的囑咐,但這足以讓患者安心踏實好幾天。
有一句話說,“我們走得太快,走得太遠,以至于忘記了為什么出發”。100年后,當我們回望特魯多醫生和他的墓志銘時,我們最該找回的是當初選擇醫生職業的那份初心,以及醫患間原本應有的那份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