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師范大學哲學系
摘要:禮的內核是理,它本自于天,又依于人的情性,因此先儒將其視為一套宇宙間的普遍法則。我們習禮,也是在激發內心的善性清明,而復歸天理之自然。因此,禮往往具有一種重質輕文的傾向,大本在于著誠去偽,以守心之誠正。不過,儒家又強調立中制節,文質相勝的君子人格,即“絜矩之道”,若偏于一隅,反失大本。儒家強調君子修身之捷徑莫貴于學禮以明理,既要將禮內化于心,又要將禮外化于行。在這個層次上,強調了為學的重要性與習禮的可能性。如此 首尾通徹,本末兼重,體現了儒家圓融通達的禮學格局。
關鍵詞:禮 情性 文質 內外兼修
《論語·述而》云:“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朱子釋曰:“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① 習禮事實 上也需要存養這樣一種求知的渴望,才能真正將禮教落實下去,收事半功倍之效。所以,我們習禮前,首先要問的是,學禮如何可能?或者說“由禮如何入理”,即外在化的形儀如何能內化于心,其中有無合理性依據;禮儀與禮義有無某種相通處,二者的張力又如何調衡。這些都需要我們認真思考和把握,才能真正去踐行禮樂文化,成就君子人格。
(一) 先儒依性以成禮
事實上,禮包含三個層次:禮者,理也;禮者,履也;禮者,體也。 ②也就是說,禮的內核是理,即天理是其根本的道德依據與理論支撐。儒家從來不會空談外在的說教,而是綜合考慮現實世界與超越世界,將二者勾連起來,從而真正將禮視為一套宇宙間的普遍法則。首先,在對禮的設定上,儒者會預設人具有良善的道德選擇能力,并且情性因出自于天而具有天然的善質及為善的可能性,這就為我們習禮提供了情感依據及信念支撐。
古代冠禮和笄禮
①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 2012 年,第 95 頁。
② 彭林: 《禮一名三訓解》,《中國經學》第 17 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5 年,第 73—86 頁。
雖然孔子沒有明確提出對人性善惡的看法,但隨著郭店簡和上博簡的陸續整理研究,我們發現,在孔子去世之后,儒家形成了一個系統縝密的“子思學派”,從孔子的“性相近,習相遠”,到郭店、上博楚簡中,人性論已經不再是籠統含糊的“自然之性”,而是以“善惡”、“喜怒”等定分的“倫理之性”,它以好惡言性,以喜怒哀樂之氣談性,《性自命出》這樣說道:
凡人雖有性,心無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悅而后行,待習而后定。喜怒哀悲之氣,性也。及其見于外,則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好惡,性也。所好所惡,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勢也。 ①
這段文字的重要性無可估量,它大大拓展了情性的理論張力,將《中庸》的核心思想也樸素地表達出來。 ②這段話中,首先將心和性的關系明確界定開來。這里既繼承了《尚書》“不虞天性”(《西伯戡黎》) 的自然天命觀,又闡發了“心無定志”這一“習性”區別上的重大發現, 此乃孔子“習相遠”之深刻剖析; 其次是說又指出, 性是天命賦予的, 是天生的資質;而情是由性生出的,從情發端而鑄淬成“道”。這里為我們呈現出一段人性的漸進生成過程,即天--命--性--情--道,可以說,情是孕育“道”即倫理法則的最后一道門檻。《語叢二》還明確指出:“禮生于情”。情雖有喜怒哀懼,卻是人之自然之態,只有在此客觀的自然人“情”中才能真正孕育出倫理之“禮”,這實在是了不起的創見。又在《語叢》篇中,情是本然之質,有愛、欲、智、惡、喜、慍、懼、強、弱等質,皆“生于性”,清儒阮元云:“情發于性……味色聲臭,喜怒哀樂,皆本于性,發于情者也。”③而情性又皆稟于天而來,于是便賦予其形上的道德依據。而且,這種情性往往可以通過現實世界得到某種“潛意識”的發掘,即不忍人之心: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孟子 ·公孫丑上》)
也就是說,善性是本具于我們內心的,“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孟 子·告子上》)有待于掘發。由此即可得出,禮來源于情性,而情性又因天所賦予而具有善質善性,因此可以說,禮即是天道的表征, 我們又往往通過對禮的體踐將自己本具的善性激發出來,使“復其初”。
① 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 1998 年。
② 按: 關于這段材料的闡發, 可參見彭林:《始者近情, 終者近義——子思學派對禮的理論詮釋》,《中國史 研究》,2001 年第 3 期。
③ 阮元:《研經室集 ·性命古訓》,北京:中華書局, 1993 年, 第 220 頁。
因此,禮的豐富性,還體現在它是形上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聚合點上。朱子對此洞若觀火,《論語·學而》曰:“禮之用,和為貴。”這是《論語》中首次出現 “禮”這一概念,朱子界定“禮”之定義曰:
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也。……蓋禮之為體雖嚴,然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為用必從容而不迫,乃為可貴。……嚴而泰,和而節,此理之自然,禮之全體也。 ①
《論語》所提“禮”,基本上是“禮之用”的范疇;朱子卻進一步探討到“禮之體”。朱子以為:禮本于天理,為天理之分殊顯現,則“禮之用”必當“依理而行”,《大學章句序》言“無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而各俛焉以盡其力”,② 即此分殊之義。此即“和為貴,小大由之”之等差品節,先王之道斯為美端在于此。禮為“天理之節文”,有分殊之義;又為“人事之儀則”,則有軌范之責。人以為天理昭彰,人性澄明,徒以禮理說之,不知禮之軌范之責,亦不能“循禮而行”,復其天理。故“禮之全體”即“理之自然”,明此可謂知禮。由此可知學禮是順應天性,順應性情之學;我們講禮,就是激發內在于心的仁義禮智之四端,然后輻射出去,在踐履上不斷推衍,成為一個彬彬有禮的君子。
中國古代君子風度
陽明先生有言:
夫禮也者,天理也。天命之性具于吾心,其渾然全體之中,而條理節目,森然畢具,是故謂之天理。天理之條理謂之禮。……是故君子之學也,于酬酢變化、語默動靜之間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 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于升降周旋、隆殺厚薄之間而求盡其條理節目焉,非他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耳矣。 ③
這里所反映的便是一種自內向外的禮學建構,就是在尋求自己內在之道德良知,而不訴諸于外在的繩矩,因為繩矩也是由內心發散出去,我們只要時時涵養此心之清靈明覺,便可使語默動靜莫不有禮。
①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 51—52 頁。
② 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第 1 頁。
③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吳光等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 年,第 245 頁。
(二) 重質輕文的禮學走向
禮往往表現為一種“儀”,即一種外在規范,這樣一種規范,使我們能夠更為合理地待人接物,舉止更為得體,這在古代可以稱為“禮容”。《史記·儒林列傳》載:
諸學者多言《禮》,而魯高堂生最本。《禮》固自孔子時而其經不具,及至秦焚書,書散亡益多,于今獨有《士禮》,高堂生能言之,而魯徐生善為容。①
此處徐生所習禮容即習禮之容儀。賈誼《新書》專有一篇《容經》,亦可見古代儒家對禮容的重視。但前面已經提到,“禮生于情”,那么自然便又有一種對情感、精神的突出,而不會完全注重外在禮儀。《左傳》昭公五年:
公如晉,自郊勞至于贈賄,無失禮。晉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于禮乎?”對曰:“魯侯焉知禮!”公曰:“何為?自郊勞至于贈賄,禮無違者,何故不知?”對曰:“是儀也,不可謂禮。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羈,弗能用也;奸大國之盟,陵虐小國;利人之難,不知其私。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圖其終。為國君,難將及身,不恤其所。禮之本末將于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言善于禮,不亦遠乎?”君子謂叔侯于是乎知禮。
九容圖
魯昭公曾出訪晉國,自郊勞至于贈賄,無失禮。晉侯稱贊其善禮,女叔齊卻詰難“魯公焉知禮?”認為魯昭公所作是儀而非禮,“屑屑焉習儀以亟,言善于禮, 不亦遠乎?”昭公二十五年,子太叔對趙簡子也說了同樣的話“是儀也,非禮也”,可見春秋時期的人們已經自覺將禮義與禮儀做了區分。禮文化從禮儀、禮樂到禮義、禮政的變化,也強調了禮作為政治秩序原則的意義。從而,“禮”越來越被政治化、原則化、價值化、倫理化。義在《說文》里稱“己之威儀也”, ② 出土文獻里義多釋作“儀”,可見二者本來是不分的。而春秋末期的思想家對禮與儀做出明確的區分,本身已經證明理性主義思想的不斷加強。其實這樣一種價 值取向,在孔子那里便尤為凸顯。《論語·陽貨篇》云:
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這章也很鮮明地提出了儒家的文質之辯,即重質輕形的取向。皇侃以為禮是指安上治民,樂是指化民成俗,③禮、樂更強調由內而外的轉變,若注重形式儀節,而忽視情感的熏陶,則玉帛、鐘鼓就會落入俗諦。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① 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 1982 年,第 3126 頁。
② 許慎: 《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 2015 年,第 267 頁。
③ 皇侃:《論語義疏》,北京:中華書局, 2013 年,第 457 頁。
(《論語 ·八佾》)禮,與其奢侈,寧愿節儉;喪禮,與其追求周備的禮儀,不如內心保持哀傷。喪主哀、禮主敬, 敬、戚、哀、儉等等狀態都是要盡力發掘我們內心的真情實感,它們都是仁之顯露或具體呈現,這種內在真情實感是外在揖讓周旋之儀節的根本。《論語》中還有“繪事后素”(《八佾》),“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雍也》),“如用之,吾從于先進”(《先進》)等等,都體現了這種重質輕文的傾向。禮注重的是實質,形式固然重要,但若妨害對實質精神的把握,便是舍本逐末。只有我們真正將禮的精神內化于心,對每一條儀節背后所蘊含的禮都有切身的體悟,才能夠真正將禮儀踐行下去。《禮記·樂記》曰:“窮本知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也。”鄭玄注又云:“禮本著誠去偽。”①禮之大本正在守心之誠正,程朱強調誠意,亦是此意。
這種重質輕形的儒學取向體現在日常禮儀踐履上,也很明顯。君子貴潔而不貴富、貴道而不貴形。穿得不好而不感到羞恥,有一個典型的代表,那就是子路。
子曰:“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論語·子罕》
子路尚道義,而毫不在意衣袍秀美與否,連孔子對其豁達剛正的性格也表示贊賞。 與子路一樣貴道不貴形的孔門高足還有原憲: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蒿萊,蓬戶甕牗,揉桑而為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歌,子貢乘肥馬,衣輕裘,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而往見之。原憲楮冠黎杖而應門,正冠則纓絕,振襟則肘見,納履則踵決,子貢曰:“嘻,先生何病也?”原憲仰而應之,曰:“憲聞之,無財之謂貧,學而不能之謂病,憲貧也,非病也,若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匿,車馬之飾,衣裘之麗,憲不忍為之也。”子貢逡巡,面有慚色,不辭而去。 ②
君子憂道不憂貧,貧困易解,道理難明,原憲對于富貴榮辱的蔑視,對服飾衣冠的淡漠,體現的正是對道德的真正堅守。 所以我們對服飾的理解也應上升到道的層面。晏子穿了狐裘三十年,不僅僅是節儉,也是愛惜。人穿衣一定要整潔。 儒家的禮儀往往在細微處表現出微言大義,所謂見微知著即是此理。即使是服飾,也要秉持理與禮圓融無礙地結合,這便是習禮人真正需要把握的精髓。
① 孔穎達:《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0 年,第 1303 頁。
② 韓嬰: 《韓詩外傳》,北京:中華書局, 1980 年,第 11 頁。
(三)“立中制節”的禮學內涵
《論語·雍也》言:“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 然后君子。’”因此,儒家最終要達到的君子境界,又是文與質相統一, 既注重外在的文飾,又注重內在的修養,從而成為一個內外兼修的君子。這樣一種“文質彬彬” 的境界,即“立中制節”之道,《禮記 ·三年問》曰:
三年之喪,何也?曰:稱情而立文,因以飾群,別親疏、貴賤之節, 而不可損益也,故曰:無易之道也。創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遲。三年者,稱情而立文,所以為至痛極也。斬衰苴杖,居倚廬,食粥,寢苫枕塊,所以為至痛飾也。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哀痛未盡,思慕未忘,然而服以是斷之者, 豈不送死有已、復生有節也哉!凡生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 有知之屬莫不知愛其類。今是大鳥獸則失喪其群匹,越月逾時焉,則必反巡過其故鄉,翔回焉,鳴號焉,蹢躅焉,踟躕焉,然后乃能去之。小者至于燕雀,猶有啁噍之頃焉,然后乃能去之。故有血氣之屬者,莫知于人,故人于其親也,至死不窮。將由夫患邪淫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從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夫焉能相與群居而不亂乎?將由夫脩飾之君子與?則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若駟之過隙,然而遂之,則是無窮也。故先王焉爲之立中制節,壹使足以成文理,則釋之矣。
以“三年之喪”為例,其禮之根源即在于“稱情立文”、“立中制節”之道。
我們知道,父母去世,子女往往因哀慟不能繼續盡孝,所以守喪以托哀思。其中有的人悲痛特別強烈,雖然守喪三年,但哀慟之情卻與日俱增,若無節制,守喪便會永無止境,所以限定一個三年喪期讓他漸漸平復;但也有一些人毫無哀思,親人早晨過世,晚上便遺忘,即便是鳥獸,失去親人,依然會有“徘徊”、“鳴號”、“躑躅”之狀,人類何以反不如鳥獸?所以要讓其守喪三年,以激發其哀思悔悟之情。圣人制作“三年之喪”,是為了在情思的泛濫與匱乏中達到一個平衡,以達到“立中制節”的狀態,即是“無過無不及”之意。雖然孔子也曾言“拜而后 稽顙,頹乎其順也。稽顙而后拜,頎乎其至也。三年之喪,吾從其至者。”(《禮記·檀弓》)強調首先需表達哀毀之情貌。但這只是對當下的情的尊重,并不意味著可以放任其無限延長,而且,事實上也并不合情理。所以圣人言“先王之制禮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禮記·檀弓》),過度的感情,就折損一點,使他不至于以情傷身;無動于衷,就提高一點感情,使他多一點溫情脈脈,即多些人情味,正與此意相合。圣人所持“中”,并非有一止境,而是有一平衡:既不放誕其情思,亦不麻木其心志,達到一種“中正平和”的狀態。
又《論語·子張》載:
子游曰:“子夏之門人小子,當灑掃、應對、進退,則可矣。抑末也,本之則無。如之何?”子夏聞之曰:“噫!言游過矣!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后倦焉?譬諸草木,區以別矣。君子之道,焉可誣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子游稱子夏的門人只可做“灑掃、應對、進退”之事,但不及大本。子夏聽到后頗不以為然,以為君子之道,并不別本末,更不能說灑掃應對之事即為末事。此章似乎講了一種無奈,即對禮容與仁義內涵的某種張力的無奈。其實對于兩人,孔子皆不認可。《論語·先進》篇:“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師即子張,名師,字子張;商即子夏,名商,子子夏。朱子注以為“子張才高意廣,而好為茍難,故常過中。子夏篤信謹守,而規模狹隘, 故常不及”,①對二人的性格分析得都十 分透徹。二人或重形,或重質,偏于一隅,反而失大本,故夫子不與。總而言之, 習禮不僅需外化于行,而且需內化于心,不可屑屑于禮儀,失去根本; 亦不能凌虛蹈空,空談性理,只有內外兼修,本末并重,才能成就君子人格。
(四) 修身之捷徑莫貴于學禮以明理
禮來源于天理,通過習禮,不斷熏習,以養成“中正平和”、文質彬彬的君子風范。本末已解開,那么如何做功夫呢?從孔子開始, 便強調一個人勤勉好學的重要性,他說:“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學,民斯為下矣!”(《論語·季氏》)這里的“困而不學”,正是在說明,一個人如果不能夠在逆境中刻苦勤勉地學習,那么他就注定要“斯為下”了,前人多認為此是宣揚了等級論,殊不知這里的“斯為下”最終還是由于后天自己 的不努力造成的。不過除了要學,孔子還強調“思”,《論語·為政》篇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思和學一定要交替并行,不能偏廢,這就是孔子強調的“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述而》)、“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為政》) 的核心內涵。總之, 孔子的這一立論,近開辟了孟子性善論的先河,遠啟發了陽明心學“覺民行道”的開展,不可謂不偉大。
①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 127 頁。
故徐復觀指出:
由孔子而確實發現了普遍的人間, 亦即是打破了一切人與人的不合理的封域, 而承認只要是人,便是同類的、便是平等的理念,此一理念,實已妊育于周初天命與民命并稱之思想原型中;但此一思想原型, 究系發自統治者的上層分子, 所以尚未能進一步使其明朗化……孔子在兩千五百年多年以前,很明確地發現了,并實踐了普遍地人間的理念,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①
孔子而降,思孟學派稱:“始者近情, 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入之。”它指出情與道為一個修養路徑中的不同階段,強調了人性由本然狀態 逐步走向倫理自覺的漸進過程,使人性能學會既“行己有恥”而又“薄責于人”, 既“慎終追遠”而不要“遷怒貳過”,以達到“信近義、恭近禮”的道德歸宿。如此,則明晰本然之性便能超拔于人情之上而不至混沌,懂得人性之歸宿便能通過自我的省察克己功夫到達脫凡入圣的境界,這便是儒家所真正推崇的人性價值與踐履功夫。故孟子便十分強調“反求諸己”,如《孟子·離婁上》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反求諸己就不是怨天尤人,而是一個注重反思的過程,“自反”后才能自得,才能體會到道德本體自身之存在,這樣一種內向進路便為春秋時代中國哲學思想軸心突破之一大創造;又如《詩大序》說:“發乎情, 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這正是其一脈相承之處。那禮儀處于怎樣的境地呢? 《性自命出》云:“笑,禮之淺澤也;樂,禮之深澤也。”那 如何達到此種境地呢? 《性自命出》又云:“義也者,群善之蕝也。習也者,有以習其性也。道也者,群物之道也。”強調養性習性的重要性,它還不放心,繼續道:“凡古樂龍心,益樂龍指,皆教其人者也,《賚》《武》樂取, 《韶》《夏》 樂情。”至此,基本完成了一個從指明“性”的發展狀態,到如何去完善道德之 “性”,以達到“仁義禮智圣”的過程。由性而入禮,由禮而入理,進而成就先王之治,這個價值系統正是在子思子之時便已確定下來。
由性而入禮,強調養性習性的重要性,最重要的是不斷警醒提撕自己,通過習禮來培養自己的君子氣象。張載《經學理窟》曰:“'君子莊敬日強’,始則須拳拳服膺,出于牽勉,至于中禮卻從容,如此方是為己之學。《鄉黨》說孔子之形色之謹亦是敬,此皆變化氣質之道也。”② 人生氣質有染污清濁,所以造成我們后天有賢愚之質,那么我們應該如何解決呢?就是學禮,學禮使我們能夠時時提撕自己,保持自己的恭敬心,這樣就可以變化氣質,達到圣人從人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①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北京:九州出版社, 2014 年,第 59 頁;
② 張載: 《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 1978 年,第 269 頁。
《經學理窟》又曰:“禮所以持性, 蓋本出于性,持性,反本也。凡未成性,須禮以持之,能守禮已不畔道矣。”① 禮對于性的持守,就是對其回歸本性的一種 捍衛,能守禮,便不會叛道。對禮儀的具體把握,能使我們反本成性,而達到道 德境界,這便是我們習禮的最終目的。
小結
綜上所述,禮生于情,情性又為天所命賦,自天而出,使我們具有善質,可以通過習禮“復其初”,以回歸澄明通徹的本然之善。因為這樣一種情感的來源,使得先秦儒家在面對禮崩樂壞的現實世界里,每每凸顯對禮義的關注,以及對情感的保護與尊重。但儒家的魅力在于守“中庸”之道,強調“無過無不及”之義,所以追求的是一種“立中制節”的狀態,使我們能真正內外兼修,文質彬彬,而后君子。所以儒家強調修身之捷徑莫貴于學禮以明理,既要將禮內化于心,又要將禮外化于行,在這個層次上,強調了人為學的重要性與習禮的可能性。如此首尾通徹,本末兼重,體現了其圓融通達的義理格局。
面對當前教育的種種窘境,使我們每每提及“錢學森之問”都感到羞愧不已。實際上,宋儒便已經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程子曰:“天下之英才不為少矣,特以道學不明,故不得有所成就。夫古人之詩,如今之歌曲,雖閭里童稚,皆習聞之而知其說,故能興起。今雖老師宿儒,尚不能曉其義,況學者乎?是不得興于詩也。古人自灑掃應對,以至冠、昏、喪、祭,莫不有禮。今皆廢壞,是以人倫不明,治家無法,是不得立于禮也。古人之樂:聲音所以養其耳,采色所以養其目,歌詠所以養其性情,舞蹈所以養其血脈。今皆無之,是不得成于樂也。是以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難。”②人心之晦暗,世道之窳敗, 皆在于不能“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如此涵養踐行,復興禮樂文化之祈盼,或可優游而致。
① 張載:《張載集》,第 264 頁。
② 轉引自朱熹: 《四書章句集注》,第 105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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