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中國農業現代化之路應該如何走?這個問題在理論上有不同的聲音,在實踐中有不同的探索。一種觀點認為,工商資本擁有資金、管理、市場、技術等優勢,將其引入農業、改造農業,農業將在短期內面貌一新;另一種觀點認為,工商資本或許在發展農業上有其優勢,但“三農”不僅是農業,還包括農民和農村,資本下鄉無法解決中國人多地少、農民數量龐大的問題,因而主張只有依靠農民,才能解決“三農”的根本問題。對此,中央的精神是明確的,即農業發展要維護農民的主體地位。
如何維護農民主體地位?一方面是要保障農民權利,一方面則是提升農民能力。7月,農業部啟動實施新型職業農民培育工程,把以前的“培訓”升級為“培育”,可說是在“提升農民”的認識上前進了一大步。
按農業部副部長張桃林的話說,培訓是傳授知識和技能的過程;培育則包括新型職業農民成長的全過程,即教育培訓、認定管理和政策扶持。可以說,中國正在啟動一個新型職業農民的成長計劃。但這僅僅是開始而已,需要解決的問題還有很多,本期專題與您一起關注。
中國農民要轉型
“莊稼地里掙不了錢,村里40歲以下的人幾乎都不種地了。”重慶綦江區趕水鎮鐵石埡村農民周斗全說。周斗全所在的村民小組,284名農民中有近百人外出打工,留下種地的多是60歲以上的老人。
事實上,不獨重慶如此,在各地農區,50歲以上的農民已成為農業“主力軍”。
1996年第一次農業普查時,我國50歲以上農業從業人員比重僅為18.1%,2006年第二次農業普查時上升至32.5%,10年上升了14.4個百分點。按此趨勢,到2016年第三次全國農業普查時,我國農業勞動力中50歲以上所占比重將接近50%。
浙江省農業與農村辦公室農民培訓處處長陸益說,隨著素質相對較高、能力相對較強的青壯年外出打工、就業,農村只剩下了留守兒童、留守婦女、留守老人,農業兼業化、農村空心化、農民老齡化的現象日趨明顯,農業一線勞動力素質和能力嚴重弱化。
數據顯示,我國農業科技成果轉化率“十一五”期間只有40%左右,遠低于發達國家80%以上的水平。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國農民接受新技術的能力較差,依然習慣沿用傳統生產方式和手段從事農業生產。
重慶市合川區是當地農業生產大區,區農委農技站副站長童剛告訴記者,2006年以來,區農技部門每年都會在春耕前后向農民推廣精量播種、中耕鋤草、水稻牽繩定距調栽等農業新技術,但年紀大的農民接受起來很困難。
“以精量播種為例,這種作物播種方法可使播種更均勻,減少播種量,使個體發育更加良好,實現高產的目的。但播種勞動強度較大,技巧掌握較復雜,很多老年農民不易掌握也不愿學習。”童剛說。
記者在基層采訪時發現,“老人農業”引發的問題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農業生產進度時常受到影響;二是傳統精耕細作的生產方式逐漸被“懶人農業”替代;三是農業生產新技術、新設備推廣難,現代農業發展受阻。
這就是中國農業生產的現實。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賀雪峰說,農民的整體文化素質偏低,傳統小農沒有經過現代農業培訓,不是用現代的作業方式進行生產,這部分占絕大多數,最少在90%以上。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應該被淘汰出農業生產領域,尤其是以行政命令的方式。“政府如果過于積極推動土地流轉,過于激進地推動農業規模化經營,讓少部分農民擁有較大面積土地,失地農民就會越來越多。”賀雪峰說。
走中國特色的農業現代化之路,必須要正視這一現實。目前,我國城鎮化率已超過50%,將來即使超過70%,我國仍然有4億左右人口生活在農村,從事農業生產。因此,我國農業發展必須要維護農民的主體地位。
事實上,正是由于我國必須堅持農民主體地位,在發展現代農業的緊迫形勢下,農民轉型顯得更加迫切。
山東省委農工辦副主任劉同理表示,在我國現實國情下,保障糧食等農產品安全,實現農業現代化,關鍵是要提高農民素質,讓更多“有知識、懂技術、善管理,會經營”為特征的新型職業農民經營農業。
(記者 張志龍 李松 王賢 朱峰)
傾聽農民成長的呼聲
農民轉型需要在現代農業的實踐中、在市場經濟的浪潮中逐步完成,而如果有相關的培訓和引導,這一過程無疑會更加順暢。當下,我國在培訓新型職業農民上已有不少探索,取得成績的同時也面臨很多不足。就此,本刊記者采訪了多地農民,傾聽他們的看法和呼聲。
培訓需求“冰火兩重天”
采訪中記者發現,普通農戶和職業農民對培訓的需求和心態存在明顯不同:普通農戶對參與農業技術、技能培訓興趣不大,積極性不高,培訓組織難度較大,效果也不明顯。而農民專業合作社負責人、種地大戶、家庭農場主等新型經營主體則積極希望參與各類培訓。
山東省濱州市濱城區三河湖鎮胡家村胡福華表示:“老百姓種地,不需要啥技巧。比如打藥,一般就是蚜蟲,都能看出來,其他沒啥。該澆地就澆地,該打藥就打藥,靠經驗。”
山東莘縣農民劉光為說,自己家種了3畝韭菜,憑經驗就能種得不錯,不需要什么技術培訓。
因為如此,一些地方為了完成上級培訓考核目標,不得不用發毛巾、臉盆、洗衣粉等“獎品”,來吸引農民上課,甚至靠村干部“拉壯丁”;有的地方還搞虛假培訓,弄來農民身份證登記簽名,隨便找人糊弄幾堂課,憑所謂的“培訓登記表”,就算完成了培訓任務。
浙江省嘉興市華中糧油專業合作社理事長沈華中告訴記者,農村散戶主要是生產自己的口糧,家庭收入主要來自企業打工,讓他們不打工去聽課培訓當然不愿意。有些地方農民培訓僅僅是為了車馬費和午餐費才來的。來了也不聽課,就在教室里聊天帶小孩。
相對于普通農戶對培訓的冷淡,近年來大量涌現的新型經營主體則對農民培訓表現出強烈需求。
山東高密種糧大戶王翠芬表示,以往種地面積小,生產環節忽視一點,損失相對較小,現在種2000多畝地,稍有閃失,損失會相當嚴重。所以自己非常需要相關生產管理、技術等方面的培訓,自己也經常去各地參加滴灌、植保、新品種等方面的培訓。
重慶市農委對當地10個區縣1200多戶職業農民問卷調查顯示,85%以上的職業農民希望能獲得系統培訓,其培訓需求主要集中在農業職業技能、生產管理能力、市場開拓知識等三個方面。
記者采訪發現,有的職業農民對培訓甚至可以用“如饑似渴”來形容,除了參加政府部門組織的免費培訓之外,有的人甚至自掏腰包,到農業院校、科研機構進修,就是想多獲得一些技術,多懂得一些經營管理經驗和把握市場的能力。
不要“大路貨”,不要“炒冷飯”
許多農民對培訓沒有興趣,與培訓內容單一、缺乏實用性也不無關系。浙江嘉興市華中糧油專業合作社理事長沈華中說,他參加過很多技能培訓,形式主義大于實際學到的內容,往往都是考試抄書,學不到實在的東西。
采訪中記者了解到,目前農村培訓普遍存在重復培訓、低水平培訓、專業設置面較窄等問題,造成培訓與需求脫節,培訓內容多是“大路貨”,沒法滿足職業農民個性化需求。
“老師基本不變,上課內容都一樣,每次‘炒冷飯’。”浙江省食用菌協會理事毛榮良說,農民培訓需求不斷變化,培訓專家不變化、培訓內容不夠廣泛肯定不行,生產需求和培訓機構的專業設置、師資條件不相吻合,農民參加培訓的積極性肯定不高。
湖北隨縣寶興家庭農場主肖保新說,農業、農機、勞動就業等很多部門都在搞培訓,有的時候本來是水稻病蟲害防治的關鍵時期,可培訓卻在講小麥種植技術。
“現在的培訓,就是把一些農民組織到一起,發兩本書,照著書本把安排的內容講完,什么都涉及一點,有點撒胡椒面的意思。三兩個小時就講完一個品種整個的生產過程。農民本來接受能力就弱,很多人聽不懂,來了也學不到什么東西。”肖保新說。
據了解,在政府內部,農業、扶貧、勞動、科技、教育等10多個部門都在搞農民培訓工作,培訓項目包括陽光工程、綠色證書培訓、雨露計劃、新型農民科技培訓等不下20種,資源分散,單一培訓項目規模偏小,使培訓效果打了折扣。
例如,重慶農業部門實施的“陽光工程”,由于資金投入有限而且分散,實用技術培訓一年僅有兩次,一次一天。當地參加過培訓的農民說,培訓時間太短,知識還沒來得及消化,培訓就結束了。
不少農民還反映,他們更愿意參觀學習外地大戶經驗,大面積種植怎么操作,新型農機怎么維修,倉儲怎么解決,怎樣和市場對接,農場、合作社怎樣管理等等。“書本上的知識可以不用花那么多時間,我們更愿意接觸些實際的東西。”一位農民說。
突破技術培訓,滿足多樣需求
以往培訓主要集中在生產環節,以提高種植、養殖技術為主。這當然仍是農民培訓的主要內容,但不少新型農民已不滿足于此了。
重慶涪陵區石沱鎮光明村種糧大戶劉忠志說,培訓課上,老師講的都是常規技術,對于我們這些種糧已超過30年的“老把式”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我們村農田是酸性土壤,而培訓老師總按書本上堿性土壤的標準教農民如何施肥,種出來的糧食能高產嗎?”
“我現在種糧已經開始使用激光平地儀、氣象測普儀、農藥殘留速測儀等高技術設備。種地新技術了解得比農技員還多,他們怎么給我當老師?”河南省武陟縣種糧大戶王福軍說。
實際上,這些新型經營主體不是不需要培訓,而是需要更高層次、更多樣化的培訓。壽光市農村科技教育培訓中心主任胡云生說,隨著新型農民的增多,應該加強農業生產產前和產后的培訓,特別是涉及農產品銷售、管理、品牌化等的培訓,農民需求比較迫切。
壽光邦都果蔬專業合作社理事長楊金城表示,自己經營的土地有近500畝,從2011年開始經營,主要涉及精品果蔬種植銷售。“技術方面的問題雇了技術員負責,我主要需求的是經營管理層面的培訓。”
“2012年山東畜牧獸醫職業學院組織的新型職業農民培訓對我幫助最大。”楊金城說,那次培訓老師講的是國家對農業發展政策層面的鼓勵和支持,現代農業的未來和走向,這些都是他比較感興趣的問題。
湖北隨縣寶興家庭農場主肖保新說,單純技術培訓已遠遠不能滿足現在的需要。“對新型農民應該是全方位培訓,如管理能力、經濟學知識、市場營銷等,因為我們不僅僅是盯著怎么種好這些土地,有個好收成,更重要的是怎么闖市場,怎么管理團隊!”
既然是培育新型農民,就必須尊重農民,讓農民了解自己的權利和義務。國家的涉農補貼、惠農政策等,也應該是培訓的內容之一。肖保新稱,惠農政策要加強宣傳,要公開透明,要有標準。現在好多政策我們根本不知道,以致很多環節都存在尋租的空間。
(記者 王賢 張志龍 李松 魏董華)
培育新農民 政府怎么做
培育新型職業化農民已成為我國農業發展的關鍵所在。這其中,政府的作用不可或缺,但政府發揮作用的方式需要豐富、理念需要更新,要運用改革的思路和先進的技術去產生影響,更要調動農民的主觀能動性,為農民轉型提供更好的條件。
市場的歸市場 公益的歸政府
“當前水稻栽培主要面臨這么幾大問題:播種方式落后,盲目跟風;持續干旱,水源緊張;勞動力嚴重缺乏;以稻瘟病為主的病蟲害多發,種植風險上升……”指著打在墻上的投影屏幕,河南信陽豐田園種業公司董事長王中海正在給種糧大戶上課。臺下10多平方米的空間內,30多個大戶擠在一起,所有人都聽得聚精會神。
這是發生在河南固始縣馬堽集鄉中學教室的一幕。“通過培訓,農民能獲得貼近需求的低成本水稻種植技術,我們公司也能配套推廣優質良種,雙方都受益。”今年40歲的王中海告訴記者,類似這樣的水稻種植培訓,他一年要做50多場,培訓農民超過1000人次,公司每年以農民培訓為平臺,可推廣水稻種子20多萬畝。
“現代農業發展,離不開有文化、懂技術、會經營的職業農民。”河南省農業廳總經濟師魏仲生認為,在當前新型農業經營主體不斷涌現的背景下,在不放棄原有散戶農民培訓的同時,應該不斷完善和“升級”對新型職業農民的培訓體系建設。
“目前不少農業企業、專業合作組織為了銷售新品種、推廣新技術,愿意主動為農民提供服務,結成‘利益共同體’,這是未來農民培訓發展的重要方向。”魏仲生說,通過建立利益捆綁機制,實現“利益共享、風險共擔”,這樣才能使培訓內容真正切合農民需求,達到共贏目的。
王中海認為,在未來農民培訓中,應做到“市場的歸市場、公益的歸政府”,對諸如像測土配方施肥這樣的成本較高、沒有盈利空間的公益性培訓項目,政府相關部門就應該整合資源,加大投入,承擔起培訓責任,確保公益性項目也能起到實效。
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賀雪峰表示,市場的還是要交給市場。在培育新型農民這個問題上,政府的角色就是教會農民便捷地獲取想要知道的信息,很多培訓在市場上都有,市場都能提供,農民要是需要,肯定會鉆破頭想要了解,他也可以付費,這個讓市場去決定。
政府的職責是加強對農民培訓市場的監管。重慶市政府參事張洪松說,應建立相關規范性條例,防止利用培訓欺騙農民、損害農民利益的情況發生。
運用先進技術 拓展培訓渠道
湖北隨州有一個“幸福新農村”便民服務信息系統,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板塊是智慧農村平臺,它可與物聯網技術結合,面向智能大棚、智能倉儲、智能灌溉、農產品溯源等領域,提供視頻監控、設備管理、智能控制、信息服務等多項應用。
隨州市委組織部遠程辦主任彭公敬介紹,市委組織部已同市農業局、勞動就業局、民政局、隨州電視臺、隨州日報社等單位簽約,將他們的涉農信息整合發布。“只要是農民想知道、應該知道的信息,我們都要想辦法整合,讓他們能方便地獲取。”
在傳播渠道上,考慮到農村留守老人、婦女較多,年輕人多外出打工的實際,“幸福新農村”以電視、電腦、手機“三屏互動”實現全覆蓋。不會用智能手機和電腦的老人可通過電視了解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隨州市安居鎮張畈村村民劉緒新說,這個系統里有很多專家講農業種植養殖技術的內容,都是隨州當地的專家,講的是隨州話,聽起來很親切。以前鎮上的農技培訓,專家課講完了就忘了,現在可以在自己家的電視上看,邊看邊琢磨。有不明白的,還可以打電話直接問。
“運用現代信息技術,完全可以實現遠程一對一輔導、點對點服務,這個要是能推廣開來,對培育新型農民意義重大。”隨縣縣委農辦副主任熊保軍說。
實際上,已經有一些條件好的地方在這方面進行了積極的探索,如浙江廣播電視大學,構建起了連接省、市、縣,逐步延伸到鄉鎮的網上在線學習平臺,農民學員可通過“在線平臺”“網上學園”和“數字圖書館”等獲得豐富的學習資源。
此外,農民學員還可以在電大的“互動天地”“班級論壇”上交流學習心得、創業經驗,也可以通過網絡平臺自主安排學習時間、內容和進度,利用晚上、雙休日、農閑等時間接受面授輔導,按就近自愿的原則組建學習小組進行協作式學習。
浙江省農業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副所長朱奇彪認為,通過對農民培訓的信息化管理,還可以了解哪個人在什么時候參加過怎樣的培訓,既可以加強對培訓資金使用的監管,又可以避免重復培訓、資源浪費,對每年培訓計劃的制定也能起到參考作用。
拓展農民的成長空間
新型農民的成長,最終還是要靠他們自己,而政府則應該為其提供有利的環境和足夠的空間。具體而言,就是要確保種養大戶、家庭農場、合作社等新型經營主體享有在生產領域的主導權,鼓勵其優先參與加工、流通等高利潤環節,以實現其自我成長。
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應堅決維護農民在生產領域的主導地位,為資本直接經營農地“立規設檻”。盡管高層一直不提倡工商企業長時間、大面積直接經營農戶承包地,但由于對“長時間、大面積”等概念界定模糊,一些地方資本下鄉圈地現象嚴重。
從世界各國農業發展經驗看,工商資本下鄉租賃土地后,不可能把原來土地上工作的所有農民都雇用下來,會對農民形成“擠出”效應,大部分農民都要離開土地到城市中去,到流動中去,可能會出現各種經濟社會問題。
重慶市農委主任夏祖相認為,應盡快從法律層面因地制宜地對工商資本下鄉的期限、規模、涉足領域等設定明確的判定標準,并明確規定社會資本參與土地流轉需交納“風險保證金”,防止企業中途退出、擅自改變土地用途以及對土地從事掠奪性經營。
農民方面,政府則應該鼓勵其通過合作社等方式,參與到農業加工、流通、農村金融等領域,以分享農業發展的增值收益。許多農業發展生機勃勃的國家和地區,莫不如此。
瑞典農民合作社包攬了全國所有的奶制品經銷,我國臺灣地區農民合作社經營的稻米和化肥超過當地總量30%,美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國的奶制品加工企業大多是由奶農組建的合作社投資興辦,形成了生產、加工、營銷的全產業鏈。我國農民更多、收入偏低,如果不鼓勵他們參與到這些與農業相關的高利潤領域,農民轉型終將是無源之水。
專家建議,應通過法律保護、政策傾斜、稅費優惠、貸款扶持等措施,保障合作社等新型農業經營主體優先從事農產品加工和流通的權利,鼓勵其興辦農產品加工企業、農產品連鎖經營和資金互助社等,使其在更廣闊的領域成長。唯有如此,新型職業農民群體才能夠不斷壯大。
(記者 李松 魏董華 張志龍 王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