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花
如若問起張藝謀最好的電影是哪部?《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似乎永遠不會出現在此類話題中。
影片不似《紅高粱》那般禮贊生命,有著濃烈之至的色彩與影調;也不似《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秋菊打官司》那般用極具儀式感的影像、民俗寓言式的故事,反思“國民性”;更不似《活著》那樣主題本身兼具通俗性與普世意義。因而,時常被當代人忽略。
但對于喜歡張藝謀、鞏俐電影的觀眾而言,又注定是一部無法被忽視的作品。在張藝謀與鞏俐合作完成了《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后,兩人開始結束多年的合作,直至十來年后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他們開始了再次的合作。
電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上映于1995年,改編自李曉的小說《門規》,由上海電影制片廠出品,鞏俐、李保田、李雪健、孫淳、傅彪主演。
當我們去查閱影片獲獎的相關資料時會發現,影片在戛納電影節獲得的“技術大獎”,相較于在此兩年前《霸王別姬》斬獲的金棕櫚大獎,帶有著濃濃的安慰獎色彩。
而對影片贊譽最高的,卻是北美的評論界,斬獲了最重要的兩個影評人協會(紐約、洛杉磯)的“最佳攝影獎”后,影片的攝影呂樂,提名了第68屆奧斯卡的最佳攝影(最終輸給了好萊塢內的史詩巨作《勇敢的心》)。
如果說《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那種深入骨髓的壓抑感,尚且是舊社會沉淀下來的無形枷鎖帶來的禁錮;那么在《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中,最讓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命運的無可奈何以及對人性發自內心的絕望。
01
影片作為張藝謀一次兼顧藝術性與商業效果的嘗試,將“上海文化”、“黑幫片”、“歌舞”等元素融合,具備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上海題材,一直是中國影視劇導演的“香餑餑”。上海作為近代中國最重要的門戶城市之一,沉淀了多元文化碰撞交融后的精粹。但上海題材,也極易陷入平庸化,淪為一種追求影調上的光怪陸離、魔幻浮華,喪失了故事本身的情感張力(例如同一時期張國榮、劉德華、寧靜的那部《新上海灘》)。
張藝謀在影片中延續了此前的通俗化敘事,用了大量的“主觀鏡頭”,強化了水生的主觀視角。
水生作為投奔六叔(李雪健飾)的鄉村少年,于上海而言是一個“外來者”的身份,與此同時,他是小金寶(鞏俐飾)悲情人生的“旁觀者”。他目睹了小金寶的悲劇,卻無力掙脫被唐老爺(李保田飾)擺布馴化的命運。
影片采用水生的第一視角,沒有全知視角制造出的客觀、沉靜,取而代之的是主觀視角下的“局限”與“不可知”,帶來一種夢魘般的恐懼感。作為小金寶“窺視者”的水生,只不過是另一類無從著落的人,重復著相似的命運。
02
如若說水生是影片的線索人物,小金寶則是當仁不讓的靈魂主角。
她看似嫵媚妖艷,內心卻純凈澄澈;看似沉醉歡場、樂此不疲,內在卻是徹頭徹尾的厭世情緒;她對顧客巧言令色、對傭人頤指氣使,卻也在被心愛之人拋棄踐踏后,陷入無盡的痛楚與絕望。她看慣了浮華背后的爾虞我詐、利益傾軋,卻無法委身屈從,終究在血雨腥風后終結了生命。
鞏俐親自演唱的《假正經》(黎錦光作曲白光原唱)、《月圓花好》(嚴華作曲周璇原唱),是民國時期上海流行的“時代曲”。而所選的曲目,也并非隨機,它們對小金寶的生活狀態有著很強的揭示作用。
值得一提的是鞏俐的表演,有些評論認為鞏俐不適合“歌舞皇后”此類角色,卻忽略掉小金寶角色本身并非是媲美周璇的真正歌后,不過是被唐老大剝削、壓迫下的可憐女性。
在那個時代,她迫不得已依附男性生存,懂得如何在紙醉金迷的世界里逢迎茍活,她的裝腔作勢、扭捏作態、刻薄驕橫,不過是偽裝脆弱的方式。
在戀人宋二爺(孫淳飾)東窗事發將小金寶辱罵得一文不值時,鞏俐的表演奉獻出了全片的高潮。
如果說愛情是小金寶破碎人生的唯一救命草(縱使是一廂情愿幻想出來的),宋二爺原形畢露后的小人嘴臉,徹底撕破了小金寶最后的憧憬。比起質疑與憎惡,鞏俐詮釋出了小金寶內心徹底絕望后的萬念俱灰,她的笑里,夾雜著苦澀與嘲諷。
03
“搖啊搖到外婆橋”作為江南地區的童謠,承載了一種純潔烏托邦的意象,這也導致了影片后半段于江蘇省蘇州昆山市周莊取景的“孤島”,與前半段紙醉金迷的上海,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關于這一點也可以聯系到民國時期上海的“孤島”文化)。
“外婆”在東亞父權文化中,扮演著非常微妙的角色。如果說父系親緣在文化傳統內多與物質財產這些世俗羈絆相連,母系親緣則是無需被社會強調、內在卻根深蒂固的血肉至親。外婆,正是童年最初的白月光。
“外婆”寓意著最純粹美好的情感,“孤島”象征著遠離塵囂的田園故鄉,終究被現實的血腥浸染而破碎。目睹了宋老二因背叛被活埋,目睹了小金寶、翠花嫂被殺死,水生開始反抗唐老爺,卻勢單力薄,終究被抓住倒吊在船桿上。
當結尾時,再度響起“搖啊搖到外婆橋”的童謠時,沒有愜意與純真,反而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小金寶、水生、阿嬌(又一個“小金寶”)的命運,被一雙顛倒黑白的翻云覆雨手操縱,而他們卻無力掙脫。
很多時候,影片為人詬病的地方在于:縱使影像上極盡精巧,故事卻單薄。這似乎是日后很多上海題材的共性,展現出的更多是一種看不真切的幻影,例如姜文的《一步之遙》、程耳的《羅曼蒂克消亡史》。更或者,舊上海對于現代人來說,本身就是觸不可及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