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之
“道家”一詞的出現(xiàn)，最早見于司馬遷的《史記》。
《史記》的最后部分是《太史公自序》，這是司馬遷為《史記》所做的序文。序文開篇先介紹了司馬氏的世系，接著記述了其父司馬談因憂患于當(dāng)時的學(xué)者們“不達其意而師悖”而于“建元、元封之間”“乃論六家之要旨”，后世將這部分內(nèi)容稱為《論六家要旨》。其文中明確提到了“道家”、“法家”、“名家”，這是后世所說的關(guān)于學(xué)術(shù)派別“某家”的所謂“百家”中第一次出現(xiàn)完整的“某家”的表述。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中明確提出了“道家”、“法家”、“名家”的說法，對于其他三家，卻稱之為“儒者”、“墨者”或“墨子”、“陰陽之術(shù)”而不是“某家”的格式。
那么，這一表述上的差別到底是司馬談有心還是無意？
讓我們看一下司馬談在文中所表達的意思。對于“陰陽之術(shù)”，司馬談?wù)J為它雖然“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 不可失也”；對于“儒者”，司馬談?wù)J為它雖然"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但其“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對于“墨者”，司馬談則認為它雖然“儉而難遵”，但“要曰強本節(jié)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 家弗能廢也”；對于“法家”，認為它“嚴而少恩”，“ 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對于“名家”，認為它“使人儉而善失真”；而對于道家，則認為它“其實易行，其辭難知”。我們看到，對于道家、法家、名家，司馬談是直接指出其不足；而對于“陰陽之術(shù)”、“儒者”、“墨者”則是先抑后揚，認為它們“不可失”、“雖百家弗能易”、“雖百家弗能廢”。這就是說，司馬談?wù)J為陰陽之術(shù)、儒者、墨者的長處是百家所不可不采用的。很顯然，在司馬談看來，它們是百家所通用的，與道家、法家、名家不在一個層次上。由此可見，司馬談稱“陰陽之術(shù)”、“儒者”、“墨者”而不稱其為“某家”是有意而為之，因為他認為此三者之長是道家、法家、名家所不可不采納的，此六家觀點雖然的確是由不同的諸子提出來的，但它們之間并不是完全平等并列的關(guān)系。
與司馬談同時代且要略年長于司馬談的劉安盡管對“道”作了詳細的論述，，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其篇幅遠遠超過司馬談的短文數(shù)十倍甚至百倍，卻從來沒有使用“道家”一詞；在《史記》之前的其他文獻中也從未見到過“道家”一詞。劉安去世大約六七十年以后，劉向在談到列子時也提到了道家。從此以后，道家才逐漸廣為人知。由此可以推斷，司馬談之前，中國文化史上從來沒有所謂的“道家”存在，“道家”一詞系司馬談第一次提出來，為他所首創(chuàng)。因此，把司馬談之前的某些文獻歸入道家算作是道家文獻，那不過只是后世對于道家的認識和分類，而絕非歷史事實。充其量可以說是“道家”在過去一些觀點基礎(chǔ)上發(fā)明了道家理論，并將過去的某些文獻作為自己的理論基礎(chǔ)，將其作者尊為道家的始祖或重要代表人物。事實上，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作者根本就不知道“道家”是什么。“道家”一詞的出現(xiàn)，始于司馬談，而其廣泛為人所知則是自《史記》廣為人所知開始。
那么，道家又是什么人所創(chuàng)立呢？
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嚴格說來，是司馬談把某一類學(xué)術(shù)觀點歸于道家的范疇，直接創(chuàng)造了“道家”一詞，因此可以說“道家”其實是司馬談創(chuàng)立的。
但是，司馬談對道家的評價還是比較客觀的，有批評有認可，顯然不論從學(xué)術(shù)觀點上還是情感上，他并不是道家中人。而且，因為“道家”一詞是他所創(chuàng)造，所以，他當(dāng)然也就不會再去造出一個什么道家創(chuàng)始人來。
不過，與他差不多同時代的劉安雖然從來沒有提及什么“道家”，卻用大量的文字對道、為道者作了詳盡的分析和論述。他說：“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為道者必托之于神農(nóng)、黃帝而后能入說。”（《淮南子·修務(wù)訓(xùn)》）由此可見，劉安時代人們認為為道者——也就是被司馬談命名為“道家”的那些人假托的始祖是神農(nóng)和黃帝。
而劉向在談到列子時說：“其學(xué)本于黃帝老子，號曰道家。道家者，秉要執(zhí)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wù)崇不競，合于六經(jīng)。”這段話非常有意思，內(nèi)涵豐富：一，列子的學(xué)問根在黃帝老子；二，列子是道家的；三，道家的治身接物務(wù)崇不競與孔子的六經(jīng)是相契合的。
從劉安到劉向，中間有司馬談、司馬遷父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從劉安到劉向道家的稱謂從“為道者”變成了“道家”，其傳承從神農(nóng)、黃帝、列子變成了“黃帝老子”。
我們還發(fā)現(xiàn)，從《漢書》開始，有一個人物開始出現(xiàn)，他就是“老子”。從《后漢書》開始，有了關(guān)于“老子廟”的記載。而到了唐朝武德三年（公元620年），晉州人吉善行稱在羊角山遇到了一個神仙自稱老子，姓李名耳，是當(dāng)今皇上的遠祖。唐高祖李淵聞言大喜，立即宣布自己是老子的后人，派人去羊角山祭祀老子并建老子祠，從此老子登上了太上玄元皇帝的寶座，并一再被加封，最終位列仙班了。由此，我們有了一個大概的發(fā)展脈絡(luò)：從唐高祖李淵聽到吉善行說老子姓李名耳是他李氏祖先開始，老子就變成了一有名有姓的現(xiàn)實人物了。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古籍記載的相應(yīng)修改，一直追到了曾為西周柱史的老子。
當(dāng)然，這還離不開另一個關(guān)鍵的結(jié)點，就是劉向提到的“黃帝老子”。本來，老子，在古代一是對三老的敬稱，孔子曾經(jīng)提到過老彭、老耽就是這種情況；二是對父親的尊稱——至今很多地方仍是用“老子”作為父親的第三人稱，并借這個詞來罵人。所以，劉向本是用一種戲謔的口吻說道家把黃帝當(dāng)作父親老子。然而，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古籍經(jīng)典的注解都是將此處解讀為“黃帝、老子”。這是為什么呢？
我們看到，自從老子被認定姓李名耳是李淵的遠祖開始，劉向所說的把黃帝當(dāng)父親的那個“黃帝老子”就被解讀為“黃帝、老子”，而司馬遷關(guān)于老子的記載中，也就出現(xiàn)了比戰(zhàn)國時期的申不害等人都更加詳細具體的姓名、字、籍貫，子孫后代的名號等內(nèi)容。
原來，這一切，都是唐代對古籍中的相關(guān)記載作了篡改的緣故。老子姓李名耳、成為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等，其實都始自唐代。
老子，是古代對三老的敬稱，三老，負責(zé)制定禮樂制度和教育，也指父親，是古代智慧的最高代表。這就難怪人們覺得老子的智慧深不可測了，原來，他身上凝結(jié)的是中華民族的智慧，本是對代表了中華民族最高智慧的那個特殊群體的稱謂，結(jié)果歷史和我們開了個玩笑，就被誤當(dāng)成一個具體的李姓人物了。不過，老子既然代表了中華民族的最高智慧，那么，即使我們今天發(fā)現(xiàn)了歷史的真相，也并不影響老子的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