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罷徐克的《龍門飛甲》,很自然地要和這部電影之前的兩個版本:胡金銓原創的首版《龍門客棧》、徐克等人翻拍的《新龍門客棧》作一比較。參照的結果是,拋開技術的元素不說,新版的《龍門飛甲》在各個方面都沒有超越原作,甚至在有的方面是倒退。
胡金銓原版中鮮明的忠君愛國的理想主義主題被沖淡了。即使在翻拍的《新龍門客棧》中,還保存著保護忠良的后代與奸佞生死搏斗的正義感,但這些具有鮮明的意識形態的內容在徐克的新版中,幾乎蕩然無存。影片開場是朝廷某大臣的殘部趙淮安誅殺東廠大太監,之后,幾彪人馬莫名其妙地就聚集在龍門,最后,我們才知道,這一切和掩埋在地下的古城寶藏有關。于是,影片的后半部便成章地演變成了以尋寶為核心的探險片,幾乎處處可見印第安納·瓊斯的痕跡。更想不到的是影片的收場,陡然反轉的劇情,缺乏鋪墊的懸念,貌似開放式的結尾,幾乎“古龍”到了“無厘頭”的地步,除了編劇思想的草率和混亂外,再難以有其它的解釋。
所以,影片與前兩版的最大區別,是混合了更多的類型元素。比如黑云壓城般的群鳥掠過,抑或龍卷風飛揚的末日景象,分明是災難片經典場景,而機關重重的地下宮殿中歷險,則是探險片中必不可少的橋段。多種類型混合雜糅,是當代商業大片的典型特征,《龍門飛甲》不過是與時俱進順應潮流。不滿足的是,這些場景的再現缺乏想象力,無非是兩級鏡頭的急速變換(其實非常值得研究的一點是3D技術究竟給電影美學帶來什么變化),而背景虛假、生澀、幼稚得令人懷疑是一幅中學生手繪的習作。須知這是出自對技術精益求精的徐克的手筆啊,所以才令人扼腕。
胡金銓版的《龍門客棧》也許是太經典太成熟,以至于給后人樹立了一個非常高的標準和范式,難以逾越。比如在客棧的有限空間里江湖各色人等的角力,高度舞臺化的戲劇式的戲劇模式,這種高度凝練和簡約的風格,實在是難以模仿更遑論顛覆。那種劍拔弩張、山雨欲來的氣氛營造,那種層層遞進、快馬加鞭的節奏處理,那種烘云托月、山重水復、峰回路轉的矛盾設計,都是千錘百煉的產物,可謂多一分則長,少一分則短。所以,《龍門飛甲》雖然極力想跳出老版的窠臼,比如,聚集在龍門的各股實力,遠比《龍門客棧》復雜,矛盾沖突也比原版更激烈,空間的轉換也復雜多變,但也正因為用力過度,導致線索紊亂,戲的力度反而減弱了。遠不如原作或《新龍門客棧》的沖突營造那么有條不紊、循序漸進,最后達到石破天驚的戲劇效果。
說到對原作的改寫和顛覆,原是翻拍的基本原理。關鍵是要找到原作者的弱點及翻拍者的優勢。胡金銓武俠電影中的女性包括女俠的性別意識不鮮明,于是,徐克在《新龍門客棧》中便把客棧老板的性別改寫成女性,創造出了張曼玉扮演的那個光彩奪目、性格鮮明得呼之欲出的名叫金鑲玉的風塵尤物的難忘的形象;胡金銓武俠片的武打拘泥于北派京劇的程式化武打,徐克則把程小東浪漫飄逸的武打風格引入《新龍門客棧》,創造了天馬行空的動作奇觀。反觀徐克的新作《龍門飛甲》,缺乏的正是這些建立在豐富的想象力基礎上的“絕活”。不僅人物平淡呆板,武俠片中最重要的看點動作也缺乏《新龍門客棧》中類似蠻子刀削東廠太監的匪夷所思的絕技。李連杰扮演的男主角趙淮安也不盡人意。《龍門飛甲》之前,石雋、梁家輝扮演的愛國義士,都有一種儒雅的書卷氣,尤其石雋,也許得益于胡金銓的審美趣味和藝術修養,角色身上那種高雅、飄逸的氣質和大義凜然的情懷,奠定了胡金銓武俠電影的人文風格。所以,如果說《龍門飛甲》匱乏的精神實質,正是文人武俠傳統的斷流。
《龍門飛甲》并非一無是處。徐克拍得最差的作品,可能是有些導演一生職業生涯奮斗的終極目標。更何況《龍門飛甲》遠非如此不堪。比如精彩紛呈的開場,先聲奪人。我甚至覺得徐克之前拍攝的《七劍》、《狄仁杰之通天帝國》,乃至那部口碑不好的《深海尋人》,都是為了這部《龍門飛甲》作準備,北上以后的徐克,一直在蓄積力量尋找一個契機以求突破,這部輕車熟路、劇作扎實的《龍門飛甲》似乎是徐克的最佳選擇,然而卻功虧一簣。
究其原因,徐克也許是把力量都用在了新開發的3D技術上。作為電影技術狂人的徐老怪,如同當年的《新蜀山劍俠》和《蜀山傳》,一心想把這部《龍門飛甲》也打造成新的電影技術的標桿。所以在多機拍攝、現場調度、畫面合成等復雜的制作工作纏身的情況下,難以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影片的藝術創新上來。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對于我來說,最大的遺憾是沒有選擇看3D的《龍門飛甲》,因而錯過了感受徐克有意為3D武打設計的動作的視覺沖擊力。不過這個微不足道的遺憾我可以再看一場3D的《龍門飛甲》彌補,而徐克只能等待下一次的實踐機會了。徐克不老,我對他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