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見于《傷寒論》第63條:“發汗后,不可更行桂枝湯,汗出而喘,無大熱者,可與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方用麻黃四兩去節,杏仁五十個去皮尖,甘草二兩炙,石膏半斤碎。又見于第162條:“下后,不可更行桂枝湯,若汗出而喘,無大熱者,可與麻黃杏子甘草石膏湯。”此二條,除了一條是“發汗后”,一條是“下后”外,其他僅有個別無關緊要的字不同。
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的核心是麻黃配石膏。
在今本仲景書中,麻黃與石膏同用,除了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之外,還見于《傷寒論》的大青龍湯:第38條“太陽中風,脈浮緊,發熱惡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煩躁者,大青龍湯主之”;第39條“傷寒脈浮緩,身不疼,但重,乍有輕時,無少陰證者,大青龍湯發之”;《金匱要略·痰飲咳嗽病脈證并治》:“病溢飲者,當發其汗,大青龍湯主之;小青龍湯亦主之。”
另見于越婢湯:《金匱要略·水氣病脈證并治》“風水惡風,一身悉腫,脈浮不喝,續自汗出,無大熱,越婢湯主之。”
還見于小青龍加石膏湯:《金匱要略·痰飲咳嗽病脈證并治》“肺脹,咳而上氣,煩躁而喘,脈浮者,心下有水,小青龍加石膏湯主之。”
又見于越婢加半夏湯:《金匱要略·肺痿肺癰咳嗽上氣病脈證治》“咳而上氣,此為肺脹,其人喘,目如脫狀,脈浮大者,越婢加半夏湯主之”;“咳而脈浮者,厚樸麻黃湯主之。”
又,文蛤湯:《金匱要略·嘔吐噦下利病脈證治》“吐后,渴欲得水而貪飲者,文蛤湯主之。兼主微風,脈緊,頭痛。”
另,桂枝二越婢一湯:《傷寒論》第27條:“太陽病,發熱惡寒,熱多寒少,脈微弱者,此無陽也,不可發汗,宜桂枝二越婢一湯。”
麻杏石甘湯、大青龍湯、越婢湯、小青龍加石膏湯、越婢湯加半夏湯、厚樸麻黃湯、文蛤湯中麻黃與石膏等用量比較:
| 麻黃 | 石膏 | 桂枝 | 生姜 | 杏仁 | 大棗 | 甘草 | 細辛 | 干姜 | 厚樸 | 五味 | 芍藥 | 文蛤 | 半夏 | 小麥 |
麻杏石甘湯 | 四兩 | 半斤 | | | 五十個 | | 二兩 | | | | | | | | |
大青龍湯 | 六兩 | 雞子大 | 二兩 | 三兩 | 四十個 | 十枚 | 二兩 | | | | | | | | |
越婢湯 | 六兩 | 半斤 | | 三兩 | | 十五枚 | 二兩 | | | | | | | | |
小青龍加石膏湯 | 三兩 | 二兩 | 三兩 | | | | 三兩 | 三兩 | 三兩 | | 半升 | 三兩 | | 半升 | |
越婢湯加半夏湯 | 六兩 | 半斤 | | 三兩 | | 十五枚 | 二兩 | | | | | | | 半升 | |
厚樸麻黃湯 | 四兩 | 雞子大 | | | 半升 | | | 二兩 | 二兩 | 五兩 | 半升 | | | 半升 | 一升 |
文蛤湯 | 三兩 | 五兩 | | 三兩 | 五十個 | 十二枚 | 三兩 | | | | | | 五兩 | | |
大青龍湯用六兩麻黃,雞子大石膏(約漢3.58兩),麻黃量大于石膏,且外加桂枝二兩,生姜三兩,辛散之性尤勝,石膏雖有監制其溫性的而至性涼,使辛熱之劑變為辛涼,但其辛散之性使發汗之力增大。故治在腠理閉拒,營衛滯澀,陽氣郁遏的重癥傷寒。
小青龍加石膏湯用麻黃三兩,石膏二兩,雖麻黃用量略大于石膏,但更有桂枝三兩、細辛三兩、干姜二兩相助,故突出辛熱溫散之性;本方雖有石膏二兩,但卻不足以改變小青龍湯原方的辛溫解表化飲之功,故此用少量石膏,僅能清除局限性郁熱。
厚樸麻黃湯用麻黃四兩,石膏雞子大與大青龍湯用量相同;麻黃用量與石膏用量雖似接近,但本方另有杏仁半升,細辛二兩、干姜二兩相助,更重要的是麻黃與厚樸配伍,《神農本草經》云,麻黃“止咳逆上氣”,“厚樸為之使”;厚樸苦溫,《名醫別錄》云,厚樸“消痰下氣”,故厚樸麻黃湯與大青龍湯在立意上有極大的差異。本方宣降化飲,用石膏意在清除局限的邪熱,在這一點上,與小青龍加石膏湯似有若干相似之處。
文蛤湯用麻黃三兩,石膏五兩,石膏用量略大于麻黃。在此,石膏一則清熱止喝,二則對麻黃辛溫之性略有監制之功,麻黃得三兩辛溫化飲的生姜,仍顯辛散之力,以開宣上焦;又,文蛤咸涼,化釋凝滯,清熱勝濕;本方清解熱結,散飲消水,且兼治“微惡風,脈緊,頭痛”表邪,辛涼發散疏解,故方后注說“汗出即愈”。
越婢湯用麻黃六兩,重用石膏半斤,和大青龍湯相比較,石膏用量明顯大于麻黃。在本方中,石膏之功,重在監制麻黃,它的監制力大大地超過了大青龍湯中石膏對麻黃的的監制作用,所以,大青龍湯是重用麻黃,經用雞子大石膏的監制,而化為辛涼發汗峻劑。越婢湯雖麻黃也用至六兩,但石膏卻重用半斤,辛溫的麻黃受半斤甘寒石膏的監制,故使麻黃雖有辛散之力,卻已無發汗之功。故用于“續自汗出,無大熱”的風水證。且服后,不溫覆,不發汗。
通過仲景書上述這些麻黃與石膏同用的對比討論,可以基本上廓清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中麻黃與石膏的關系。大青龍湯中的麻黃與石膏用量之比是6:3.58(12:7.2),越婢湯中的麻黃與石膏用量之比是6:8(12:16),而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中之麻黃與石膏比則是4:8(12:24),故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中,石膏對麻黃的監制之力既超強于越婢湯,更超強于大青龍湯。故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雖辛透而不發汗,雖甘涼而不寒凝,其清透之力大于越婢湯,屬辛涼清透重劑。
后世每有人只以麻黃與石膏配伍為主,即號稱是大青龍湯或麻杏石甘湯加減云云,此誤也。大青龍湯的立意是重用麻黃,其中麻黃與石膏用量上的關系是麻黃大于石膏,而更重要的是,它的核心是麻黃的絕對用量大。麻杏石甘湯的立意是重用石膏,其中麻黃與石膏用量上的關系是石膏大于麻黃,它的核心是石膏的絕對用量大。這里所講的“絕對用量”,是強調立意上的重用。
后世,包括今人在講到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時,幾乎都認為本證是所謂的“寒包火”,此大謬!
從原文所見,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沒有表證。第63條與第162條都是證見“汗出而喘,無大熱”,從原文“發汗后,不可更行桂枝湯”與“下后,不可更行桂枝湯”可見,強調“不可更行桂枝湯”,是言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已無表證。從原文方方后注看,只要求“溫服一升”,并不要求發汗。
《傷寒論》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既然沒有表證,那么所謂“寒包火”,何寒之有?
相比之下,大青龍湯證“發熱惡寒”,大青龍湯方后注要求“溫服一升,取微似汗”,而且強調若“汗出多者”,應以“溫粉粉之”,特別告誡:若“一服汗者,停后服。若復服,汗多亡陽遂虛”。所以,大青龍湯證有典型的表證,若用所謂“寒包火”來說明大青龍湯證的病機,也許還會有些貼切。大青龍湯體現的是解表發汗之法。
因為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證是邪熱壅肺,所以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重用半斤石膏,雖用麻黃四兩而不至發汗,它體現出的是清宣透散之法。
表證未解,過早地應用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可有寒凝表閉之虞。近人蒲輔周先生曾會診一個3個月大的嬰幼,發熱4天,無汗,咳嗽,有少量的痰,氣促,抽風兩次,伴有腹瀉,黃色便溏,精神萎頓,吃奶少。經用西藥治療,并服大量麻杏石甘湯復以銀翹散加味,寒涼撤熱,證狀未見改善。先生會診時,癥見高熱40℃,無汗,面色青黃,咳而喘滿,膈動足涼,口周圍色青,唇淡,脈浮滑,指紋青,直透氣關以上,舌質淡,苔灰白,胸腹滿。先生認為:此屬感受風寒,始宜辛溫疏解,反用辛涼苦寒,以致表郁邪陷,肺衛不宣,治宜調和營衛,透邪出表,苦溫合辛溫法,用桂枝加厚樸杏子湯加味。桂枝五分,白芍六分,炙甘草五分,生姜二片,大棗二枚,厚樸五分,杏仁十粒,僵蠶一錢,前胡五分。服一劑后,有微汗出,體溫漸退,精神好轉,喉間有水雞聲,腹仍滿,膈動微減,吃奶好轉,仍便溏一日五次,口周圍青色稍退,脈滑不數,指紋青色亦稍退,舌淡苔穢白。屬營衛雖和,但肺氣仍閉,濕痰阻滯,宜溫宣降逆化痰為治,用射干麻黃湯加減。再經厚樸生姜半夏甘草人參湯加味,復用二陳湯調治而愈。本證乃風寒犯肺之癥,誤用大劑麻杏石甘湯與銀翹散撤熱,而熱不解,因之寒邪郁閉,肺衛不宣。從本案中可見,重用石膏的大劑麻杏石甘湯,在有表證的情況下,是不宜早用的。
仲景常用的這種寒熱監制的方法,在今本仲景書中多有體現,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金匱要略·胸滿寒疝宿食病脈證并治》的大黃附子湯。文曰:“脅下偏痛,發熱,其脈緊弦,此寒也,以溫藥下之,宜大黃附子湯。”方用大黃三兩,炮附子三枚,細辛二兩。方中大黃在附子、細辛的監制下,雖蕩滌開結,通便瀉下,但體現出的則是溫陽通便之法。
仲景書中的這種寒熱監制的方法,對后世方藥的創制與應用,有很大的影響。以吳鞠通《溫病條辨》銀翹散中的荊芥與銀花的關系和仲景麻黃杏仁甘草石膏湯中的麻黃與石膏的關系對比,可見異曲同工之妙。
銀花甘寒,連翹苦寒,功在清熱解毒,而與辛溫的荊芥、淡豆豉配伍,則辛涼解表,散熱解毒而無凝表之虞。筆者加麻黃或以麻黃易荊芥,調整與銀花用量的關系,相互監制,則又得別樣感悟;若有不宜麻黃者,則又以羌活易麻黃,以板藍根易雙花,此仍源于麻黃與石膏配伍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