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史』到『書』

——淺析平城魏碑的歷史信息

文 | 殷亦玄

南北朝時期對于整個中國歷史而言都稱得上是一個意義重大的分水嶺，永嘉南渡讓『南』與『北』的意義混淆和重置，南下的中原士族與原住吳人庶族逐漸融合，延續了恣意風骨；而關外胡族人主中原，更多承襲了質樸實用的文化風格。魏碑當屬于這一時期文化分流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不同于飄然寫意的行書草書，而是直接延續了漢隸的風格。業已發現的平城魏碑幾乎橫亙了整個北朝，是諸民族由涇渭分明到相交相融的記錄者。碑刻筆跡能體現時人生活、心境，其意義絕不止于藝術境界，更可連接政治、經濟、社會、民俗等各方各面，是史學研究極其重要的資料。我對書法知之甚少，只能從歷史學的角度出發，從魏碑字里行間所描述的史實來解讀，即由『史』到『書』。

孫恪墓志銘局部

談及魏碑的起源，我們首先應當了解拓跋鮮卑的文字。關于拓跋鮮卑有無自己本民族文字的問題，學界歷來爭論不休，繆鉞先生等學者主張『北魏時必有可以書寫之鮮卑文』（參看繆鉞《北朝之鮮卑語》，林幹《中國古代北方民族通論》），而周一良［《評介三部魏晉南北朝史著作》，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一九八五年第二期，第二十八至三十七頁］、何德章（參看何德章《『鮮卑文字』說辨正》，載《魏晉南北朝史叢稿》，商務印書館，二0一0年版）等先生的觀點卻與此不同，即鮮卑為只有語言而無文字的民族。我們若從出土文物的角度分析，目前所證實或者存疑的全部拓跋鮮卑墓葬中都并未出現鮮卑文字的蹤跡。盛樂古城作為力微至拓跋珪時期拓跋部生活的重要場所，其出土文物大多可見鮮卑或匈奴特點，但遍觀遺跡，全無任何可以傳辭達義的文字符號（參看宿白《盛樂、平城一代的拓跋鮮卑－北魏遺跡》）。除此之外，太武帝太平真君四年遣使入烏洛侯國，尋祖先舊地并勒石記之的《嘎仙洞祝文》也以漢字寫就，此亦當為拓跋鮮卑無文字的重要依據。且拓跋鮮卑社會體系成熟極晚，其文化形成過程中必定受到其他少數民族如匈奴、烏桓［參看田余慶《代北地區拓跋與烏桓的共生關系》，載《拓跋史探（修訂本）》，三聯出版社，二0一一年十月第一版］等的深刻影響，或許最早的拓跋鮮卑書跡是由此類民族文字所書，但自神元帝力微起，拓跋部與中原西晉王朝的來往越發密切，至桓、穆二帝時更有代郡衛氏的大量書事活動。漢人臣子歸國入代，給鮮卑族人帶來文化啟蒙，這或許就是鮮卑族蒼勁古樸魏碑的真正起源。

韓弩真妻王億變墓碑

據《魏書》所記，北魏一朝的民族記憶最遠至黃帝『昌意少子』及其后代在大鮮卑山地區射獵為業的生活。這是否是北魏統治黃河流域后假托先人以證正統的辯辭我們無從得知，但『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南遷大澤』等拓跋氏先輩的傳奇經歷則口耳相傳以至后世。公元二世紀末三世紀初是拓跋鮮卑真正走出原始社會形態的時期，北方諸部與之結盟，中原漢族予之代名。統一完整的鮮卑部落歷昭、桓、穆三帝而得以形成，最終苻堅攻代，以拓跋什翼犍身死而宣告了代國的終結。

皇帝南巡之頌碑局部

北魏真正建立起一個統一的集中政權是從道武帝拓跋珪開始的。拓跋珪的早年經歷一直是一樁懸案（周一良《崔浩國史之獄》等文章對道武帝早年生活有更深入的探討），《魏書。序記》和《晉書。載記》等承襲《十六國春秋》的南朝史書系統各執一詞。若如前者所言，拓跋珪早年隨母賀后先后避走獨孤部及賀蘭部，在代北草原上游蕩并逐漸增長自己的實力，尋求復國的最佳時期；而若如后者所言，則拓跋珪童年應當生活在中原或蜀地，長期與漢人密切來往，受其影響頗深，這也可解釋就史書所見拓跋珪建魏后對舊部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以血腥手段推動北魏社會宗族、倫理觀念迅速形成，甚至可能因此造成了崔浩國史之獄，此為后話。拓跋珪在前秦分崩離析、諸民族混戰之際集結了一批鮮卑、漢人混雜的勢力，定都盛樂，合慕容以殺窟咄，滅劉顯、劉衛臣，征高車、柔然等部族，于公元三九六年始建天子旌旗，征戰慕容燕，幾乎將華北地區全部收入囊中，又定都平城，離散諸部，計口授田，自此天下大定，最后太武帝拓跋燾討滅夏、蠕蠕、燕、涼，一舉統一黃河流域，終結了混戰不休的五胡十六國，進入了南北對峙的時期。這一段歷史可謂壯闊，但北魏史學不盛，正史多為后世所作，南朝史書又礙于國別、民族差異不可盡信，因而平城魏碑意義深遠，不僅僅是書學演變的里程碑，更是那個時代留下的最珍貴的史學資料，一筆一畫、一磚一瓦皆有意義。

申洪之墓志銘

現今發現的平城魏碑根據內容大致可分為墓銘書刻、頌功德碑以及造像記。

欽文姬辰墓志銘局部

墓銘通常記錄墓主人身份及墓葬的具體信息，以防后世『陵谷遷變』。完整的墓志文應當具備三個要素，即表明墓主身份的『首題』、敘述墓主生平的『志傳』以及表達哀思的『志銘』。關于墓志起源學者們一直未能形成定論，現在仍有西漢說、東漢說、魏晉說和南朝說，但是其自墓碑發展變化而來且逐漸由簡到繁是可確定的，那么我們可以推測平城時期載體多樣、形制各異且語句精簡的墓石精神寄托的作用或遠不如其實際作用。這一點我們可參照永嘉南渡后士族子弟的墓石，大多可見『舊墓』『假葬』『安厝』等字眼，意在表達終有一日重歸故地的強烈決心。東晉南朝的墓石作用在于為淺葬新墳回歸故郡，而代人早年或游牧為生，或蟄居邊塞，文化不甚繁榮，對宗族概念少有在意，墓葬大多不置墓石。那么現存的早期平城墓石應當主要出自中原士族漢人或是更早吸納黃河流域漢人流民的少數民族政權如苻秦、慕容燕等等。中晚期墓志墓主身份不再局限于上述群體，但墓志所見籍里郡望仍有豐富的參考價值。創于宣武帝正始元年（五0四）的《封和突墓志》即是如此，封和突以都牧令的高位在漢化政策廣為推行，姓氏、籍貫更替的重要時刻歸葬平城，或許是鮮卑民族矛盾累積的征兆。如其他墓葬中有壁畫墨書者不論年代，墓主人大多與漢人或漢化少數民族政權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此中最經典者當屬太和八年（四八四）的《司馬金龍墓表及墓銘》。司馬金龍一家作為在北魏建制初期來降的漢人勛貴典型，對于漢族文化禮制在代地普及一事功不可沒，其墓中屏風漆畫題記所見重孝而隱忠的現象也影射了文明太后以普及漢人價值取向等手段與帝黨斗爭、奪權的史實。總而言之，我們可以通過這些墓銘書刻的年代、數量和墓主籍貫等信息來推斷分析同時期少數民族政權政治風向和領土疆域的變動，又或是依據史書典籍所記載的政權變動情況有目的地尋找其他一手史料，豐富平城魏碑的內容。然這一類印證推斷需要大量整理工作，不可一蹴而就。

云岡石窟十一窟五十四人造像題記局部

如果說墓葬中出土的平城魏碑書跡是各漢人勢力或漢化勢力入魏侍魏的證明，那么功德碑刻就是北魏官階制度逐漸健全、政權逐漸正統化的見證者。

陳永夫婦墓磚銘

我們目前所知的碑刻似乎遠沒有墓銘書跡數量龐大，但所含信息也并不比墓銘更少。其一為官制。北魏初期雖已出現漢化現象，但鮮卑部落的特色仍被保留，如此形成的諸民族雜糅的官制體系可從碑刻中窺得大致面貌。詳細來說，縱向對比如《皇帝南巡之頌碑》中羽真、折紇真、斛洛真等鮮卑職官，我們可依據任職官員的姓氏尋找其經歷，在其從政經歷中尋找斷層，從而發掘這些鮮卑職官的真正職能，正如張慶捷先生在《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所見拓跋職官初探》中所做的考釋一樣；橫向對比不同時期碑文所見官職名稱品秩的變化，然現如今出土的北魏早期碑刻屈指可數，或許對比碑文與《魏書·官氏志》能有更大收獲。

司馬金龍墓表

其二為歷史地理。史書中對于勒石記碑之舉大多記載翔實，尚未發現者有《魏書，皇后列傳》所言『太和五年起作，八年而成，刊石立碑，頌太后功德』的《方山永固陵碑》；業已發現者有《水經注。水》中『其水沿澗西轉，徑御射臺南，臺在北阜上，臺南有御射石碑』的《皇帝南巡之頌碑》。我們能夠根據這些地理位置信息，以碑刻出土位置為參照物建立一個『坐標系』，從而推斷出北魏時期的一些交通要道，更可通過立碑時間和背景判斷交通要道所連接的疆域所屬、民族關系。

云岡二十窟比丘尼曇媚造像題記局部

其三為南北關系和政局變化。刊石為碑，大多為了歌頌和紀念，行文巍然大氣，辭豐意雄。但著文者在字里行間還是會不經意地透露出當權者所思。如《嘎仙洞祝文》中『闡揚玄風，增構崇堂』之詞是對太武滅佛重道的最好證明，《中岳嵩高靈廟碑》也屢次提及道士天師，與太武帝尚道教并為之大興土木也有密切關系。

封和突墓志銘

造像題記應該是最廣為北魏歷史研究者和愛好者所熟知的書跡。最初洛陽龍門以《龍門四品》《龍門二十品》占據了魏碑領域至高無上的地位，不僅書家對其趨之若鶩，史家也對龍門造像題記推崇備至。但不論從書學還是從史學而言，平城造像記同時表現出了龍門造像記的『因』與『果』。就發源來說，平城時期宗室重臣皆居關外，鮮卑勛貴、漢人世家各自為營，胡人仍遵循草原舊習，親族之間仍按部落特點活動；世家子弟則承襲自魏晉以來的門閥思想，政治活動中更多以血緣關系為紐帶。自道武建制以來，北魏皇室留下的種種資料都表明其成為囊括南北的正統王朝的野望，但集權化首要的便是突破部落聯盟制度的桎梏，歷代帝王均為這個目標不懈努力，從道武帝訂子貴母死而立嫡長繼承，到太武改佛為道的信仰變革，最終到孝文一朝，深入中原腹地，幾乎徹底斷絕鮮卑勛貴與草原部落的聯系，從『聯盟』轉變為真正的『臣子』。云岡、龍門造像記也隱約可以看出這一趨勢。

魏城陽宣王（拓跋忠）墓志

拓跋鮮卑宗室的傳統為『起壇薦饗』而非『刻石記事』，云岡早期佛窟中罕見造像記大抵與此有關，而相對應的，在遷洛的太和十七年之前所刻造像記除為孝文、馮后弘揚佛法歌功頌德的《云岡石窟十一窟五十四人造像題記》外再難尋覓（參看殷憲《北魏平城書跡研究》），遠不及龍門造像記像主身份明晰，這或許意味著武周山石窟開鑿為宗室舉措，但也僅限于此，這一石窟寺開鑿全為皇室操辦，遷都之前幾乎為皇室的私寺，而勛貴重臣沒能意識到造像更深層的政治意義，對皇權的維護未能達到統治者的理想狀態。在此背景下孝文帝可能堅定了完全摒除草原傳統的決心，帶著這些部落舊臣只身前往漢人腹地。鮮卑貴族失去了他們賴以為屏障的強大武力和同盟，只得緊緊依附于統治國家的拓跋皇族，這樣一來不僅漢化改革推行得更加順利，沿襲武周山石窟而造的龍門石窟也成為了鮮卑貴族的信仰核心，北魏皇帝才終于得以將大權悉數歸于手中。

王淑墓志

這是平城云岡之于洛陽龍門的『因』。『果』則顯而易見，不再是皇家佛寺的武周山石窟成為了留居平城胡漢平民進行宗教活動的場所，新開鑿的佛窟不僅規格小，造像記也更多留存至今；重臣宗室更多在龍門造像刻石，既是維護信仰，也是失去選擇權力的象征。鮮卑貴族沒有了強大武力而成為皇權附庸，代北戍邊的軍事勢力也失去了他們的政治籌碼，徹底淪為遠離皇朝中心的邊緣人物，唯有漢族世家得以在這一過程中攫取優勢，由此民族內外關系皆已埋下隱患。

王君墓志局部

當然，上述推斷并沒有更多有力的證據，或許未來對于北魏佛教信仰的了解更加深入，我的理解也會不同，但現在先姑且提出，權當提供另一種思考方向。

賈興墓磚

北魏處于一個動蕩紛亂的時代，僅僅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是諸多政權中存活較為長久的一個，而事實并非如此。拓跋氏在北方最為動蕩的時期于代北休養生息、積蓄力量，可謂是在動蕩的間奏中建國，但他們卻不肯得過且過，而是要以自我撕裂一般的血腥手段迅速完成向漢族文化的靠攏。他們從草原帶來的成熟的游牧因素成為了一種『黏合劑』，將逐漸趨于沒落的門閥政治與部落政治有效結合起來，使這一朝得以超越所有少數民族政權，真正建立了一種對于少數民族和漢族皆行之有效的政治制度。這一制度幫助北魏王朝穩定了北方的局勢，又幫助之后的北周形成強大的軍事－政治集團，直到為隋唐帝國所承襲。因此北魏這個朝代可以說是向上『縫合』諸民族，向下開啟隋唐開明盛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這所謂『成熟的游牧因素』是拓跋氏的制勝法寶，令他們強勢突人華夏政治體系的重要時段，卻也是北魏的附骨之疽，使它逐漸分崩離析。

陽城惠也拔殘磚

這矛盾而絢爛的歷史簡直令人目眩神迷，但其細節一直由于史料匱乏難以深究，直到上世紀中期大批魏碑資料的出土。學者們對這一批墓志進行了集中匯編和刊布，先后有趙萬里先生《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趙超先生《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以及羅新、葉煒先生《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等著作問世，然而關于遷洛之前的佛造像、墓志、墨書、摩崖刻文等資料的發掘似乎仍有欠缺。若能將全國各地的相關資料按時間順序匯成長編，我相信關于北魏前期的各種研究仍可有大的進展。

宿光明塚墓磚

上文中我贅述如此之多關于北魏歷史的思考，似乎與書跡研究沒有太多關聯，但古物本即歷史，魏碑的一切不僅僅在于一勾一揮之間，也在于它的每一份載體，每一份痕跡。我從史學角度來說魏碑也僅僅是因為能力局限，而事實上，從文學到宗教甚至到地質等等，魏碑作為一段如此精彩歲月的承載者也都可占據一席之地。況且我一直覺得文字本有靈魂，不僅僅是老生常談的『字如其人』，更是『字如其時』。了解這一方方碑刻被刻畫下的時代，仿佛也能感受到這或凌厲或恣肆的一撇一捺中那些細微的情緒，我相信這一定對人們更深刻地鑒賞、體會平城魏碑之美有所幫助。

——殷亦玄

道陶文

大代萬歲瓦當

近百年來，人們對魏碑的認識，主要聚焦于北魏后期的作品，而對于拓跋宏遷都洛陽之前的“平城書法”則缺乏了解。北魏平城時期書法資料留存較少，且保存相對零散，此次精選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書法拓片出版，對于讀者了解魏碑書法產生和發展的來龍去脈，進而了解大同魏碑與漢隸、洛陽魏碑以及與唐代楷書的繼承關系，了解它與南朝書法既并肩而立又相互影響、融合的關系等等，都有重要的意義。

堀川英嗣：1978年生，日本東京人。文學博士。現為山西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參與編輯、翻譯《傅山書法選集》《傅山拓本選集》《傅山全書》《日本近代書法》《風姿花傳》等。

殷亦玄：山西大同人，持志齋殷憲先生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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