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遍臨篆隸諸碑,初以秦篆《泰山刻石》《瑯邪刻石》、漢隸《禮器碑》《曹全碑》《乙瑛碑》《張壽碑》入手,后于《張遷碑》用功最勤。1925年之后主要出入于《張壽碑》。同年,他在跋《張壽殘碑》中稱:“此碑豐容而有骨,遒健而流媚,與我筆路最近,今后擬多臨之。”
梁啟超題跋碑刻拓本不僅是為了學術研究,而且有助于書法的學習和傳播。徜徉諸漢碑之間,梁啟超最鐘情專注者還是東漢的《張遷碑》,自1910年1月初臨此碑始,之后再也沒有放下并且久臨不輟,共達百余過。1925年在其弟仲策的催促之下梁啟超又臨寫了一通,并在《自臨張遷碑》后題跋盛贊:“其書勢雄深渾穆,乃有魔力強吾儕終身鉆仰,獨奈之何。生平臨摹垂百過,卒不能工。”
觀摩梁啟超跋《自臨張遷碑》,真是下足了功夫,既是臨摹,又是創作,可謂臨創結合。作品從內容到形式,從用筆到結體、到章法再到墨法都一絲不茍,通幅彌漫著清新脫俗的神韻,賞之,如春風拂面,賞心悅目。尤其值得回味的是最后一屏題識(見圖一),既有感悟,又有心得,上寫道:“昌黎詩。阿買不識字,頗知書八分、嘻善八分。而不識字者,豈惟韓家阿買,漢刻諸書手比比是耳。《張遷表頌》中別體字如'賓’作'殯’、'韋’作'瑋’、'禽獸’作'禽狩’、'忠寒’作'中寒’、'八朞’作'八基’等,雖乖六書,猶得以同音相通叚(假)為解。至如爰暨于君,誤析暨字為既、且二字,藝于從政訛作從畋,則幾于八歲學僮(童)所為矣。然其書勢雄深渾穆,乃有魔力強吾儕終身鉆仰,獨奈之何。生平臨摹垂百過,卒不能工。仲策督寫此通,成后又爽然自失矣。乙丑二月,啟超。”
《張遷碑》是漢碑中生拙倔強一路書風的代表,用筆以方為主,筆畫厚重質樸,骨力勁健,再加上篆籀筆意的運用,使其古拙中有一股雄秀之氣。其結體常于平穩中見奇崛,靜中寓動,錯綜而富于變化。初看此碑似有笨拙之感,然細細品味,則會領略到其體態變化多端、疏密得體、錯落有致、方圓巧拙兼備之妙。特別是碑陰之字,似不經意,但其意態上的雄健高古之氣尤為明顯,為學習隸書的最佳范本之一,該碑自出土之日起,就受到歷代書法家的推崇。
《張遷碑》最早著錄見于明代都穆《金琳瑯》,流行的有明拓本、清拓本、影印本以及翻刻本。該碑明初出土,明拓本即為最早版本,現存故宮博物院,被稱為“東里潤色”本。該本第八行“東里潤色”四字未損。目前國家圖書館藏本為清初精拓割裱本,首行“君諱遷”之“諱”字右下垂二筆尚存,“東里潤色”之“色”字、“君垂其仁”之“君”字皆完好無損。此本碑陰失拓,以民國拓本配補,裱為一冊。冊高34.5厘米、寬19.5厘米,墨心高27厘米、寬15厘米。梁啟超正書題書板外簽,孫元復隸書題內簽,王世仁題端曰“百粵第一精本”,內有倉兆彬、劉景堂、梁啟超等題跋四則,鈐有“飲冰室”“王世仁”“曾歸師韓”“馮漢”“鶴山馮氏所藏金石書畫記”“師韓所得金石”“曾在馮師韓處”“尹華私印”“秦齋”“馮師韓父秘笈之印”“師韓讀過”等20方印章。
此拓本最初為清嘉慶甲子(1804)舉人鄭勉所藏,道光丙戌(1826),倉兆彬藏于鄭家,為鄭勉課其幼孫,鄭勉之子鄭香將此本贈予倉氏。同治十一年(1872)尚在倉兆彬手中,此后經馮漢輾轉歸于梁啟超飲冰室遞藏。癸亥(1923)正月,梁啟超為其題跋考證。(見圖二)
自明代以來,寫《張遷碑》者代不乏人,知名的有何紹基、楊守敬等,他們都側重于表現碑的方拙氣息。而梁啟超則不同,他用筆內斂,方折含蓄,著意弱化該碑凌厲硬朗的一面,圖三為其臨《張遷碑》之扇面精品,章法嚴整,用筆沉著,骨力洞達,拙巧結合,是梁啟超從漢碑認識到書寫自我風格的成功轉變,彌漫著濃濃的書卷氣與金石氣,也反映了梁氏晚年對漢碑書寫的思考和審美追求。
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逝世,在遺言中交代將其全部藏書、碑帖永久寄存北平圖書館,這批藏書即包括飲冰室舊藏拓本599種,共688件。金石部特建“梁啟超專藏”庋藏,精拓《張遷碑》(見圖四,為局部)從此入善本特藏部。將私人所藏公之于眾,造福藝林。如今西泠印社已將此本影印出版,以廣其傳,延續并發展了梁啟超的美好心愿。
二、篆隸碑帖研究
從梁啟超存世的書法作品、碑帖題跋以及有關書論著作記載的時間看,他中年以后幾乎沒有間斷過對隸書碑帖的臨習。據現有資料粗略統計,他學習的篆隸碑帖幾乎涵蓋了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所有碑刻及拓本,其中有一部分還是原拓和珍本,甚至是原石、孤本,而其用功最多的還要數《張遷碑》,晚年的書法創作也多以此碑為基調。
清劉熙載《書概》曰“漢碑氣厚”,顯然梁啟超為《張遷碑》的“雄深渾穆”之氣所吸引。從其當年《雙濤閣日記》中每天的“日課”到晚年百臨不厭,到其自臨題跋、書寫扇面以及集《張遷碑》字的《贈曼仁弟聯》《贈公武弟聯》等,他時有會心處。在跋《西狹頌》中曰“雄邁而靜穆,漢隸正則也”,這是梁啟超對漢隸碑帖實踐后上升到學術研究層面的深刻認識,其在實踐中邊學習、邊思考、邊總結。除《張遷碑》外,在漢隸碑刻中他還于《張壽碑》《孔彪碑》《曹全碑》《裴岑紀功碑》《景君碑》等下了不少功夫。從中國國家圖書館現藏“飲冰室舊藏碑帖”題跋看,對《張壽碑》《孔彪碑》梁啟超不僅作跋,而且還題寫了碑帖名(或碑額),甚至逐字逐句用小楷附上釋文,足見其研究的細致程度。他在跋《曹全碑》中寫道:“乙丑正月二十六日,余五十三歲初度,與仲策摩挲竟日,輒題其后。”兩天之后,他又用正楷補題跋語:“曝書亭集舊跋……”洋洋灑灑二三百字,彌足珍貴。
類似《曹全碑》長跋的還有《裴岑紀功碑》,考辨篆蛻嬗之流變,記述碑拓遞藏之脈絡,用端莊而不失靈動的行楷近230字作跋,甚見功力。跋尾還記述了“丙辰秋,余在廣州得舊拓漢碑十數種,此最可秘珍也”。
天津圖書館藏有梁啟超遺墨數種,其中有《梁啟超墨跡》一冊,內含四種漢隸書臨本,即《景君碑》《范式碑》《譙敏碑》《張遷碑》一通,款署“十二年十一月十六日臨于北海松坡圖書館”。魏《范式碑》三紙,款署“丁巳二月初臨”。該冊墨跡后有閩縣陳承修1930年5月題寫的跋文:“往年梁新會先生嘗為松坡圖書館鬻字,日臨漢碑數幅,積成兩巨篋,余心欲乞取而未敢啟齒。先生不以余為鄙陋,每有所作,多以相示。今觀此冊臨《張遷碑》一通,神味淵永,良可愛玩。先生之文章、政事世有定評,即此游情翰墨亦復絲毫不茍,惜天不假年,不能使先生多所成就。余以俗事羈纏,所得與先生談藝之日甚短。去年重至津沽,距先生之歿且周歲矣,摩挲遺墨,能不愴然!”從1917年的《范式碑》到1923年的《張遷碑》,以上四種隸書碑帖的臨摹情況正是梁啟超這一階段潛心學習的真實寫照。取《范式碑》的沉雄厚重、《景君碑》的果敢遒勁、《禮器碑》的精微多變、《張遷碑》的巧拙相生,無不反映出梁啟超于漢魏碑版精華部分的選擇與取舍。難怪陳承修在另一則題跋中稱道:“篆隸雖不多見,要亦不俗,信乎善書者無所不能也。”與其楷書、行書相比而言,梁啟超篆隸之作的確不多見,但能見到者,皆不俗焉。
運用篆隸碑元素自制彩箋是梁啟超學習篆隸并把其化為藝術的重要部分,也是其書法藝術厚重而出彩的部分,映射出梁氏的書法審美追求。如詩稿《送潘若海歸國》《送雪弇子良游學美洲》使用“金石論交”箋,《致梁啟勛書》使用“新會梁子達誠奉書”箋(見圖五),1910至1912年間,《致林獻堂信札》使用了“集漢碑碑文自作的彩箋”。
1912年10月歸國之后,梁啟超很快投入到形形色色的社會活動中,正如他回國前所預料的那樣,“世務方殷”“不復有閑情暇日以從事雕蟲之技”,從政、講學、著述等日益忙碌。此時的溝通載體依然是信札,此時往來信件較以往更多,彩箋花樣也有所增加,用箋也更講究。如江靖編注《梁啟超致江庸書札》中就有六種不同的彩箋,分別是:普通紅線箋、蘭亭箋、集漢碑《張伯敦碑》之“任公封事”箋(見圖六)、任公集《瑯邪刻石》殘字制箋之“書不盡言”箋(見圖七)、“飲冰集《張遷碑》字寫陶句自制箋”之“君其愛體素”箋(見圖八)、飲冰室啟事箋。其中的兩款彩箋:一款是“任公集《瑯邪刻石》殘字制箋”之“書不盡言”,另一款是“集漢碑《張伯敦碑》”之“任公封事”。后者常用作公事書寫,多半是以朋友身份進言,契合梁啟超當時的身份。而公函專用、紙鋪所造各式色箋紙也穿插其間,如1913至1914年與江庸書,即雜有“幣制局用箋”與天津文美齋制“蘭亭箋”“君其愛體素”箋數種。至1920年歐游歸來,梁啟超自備有形制不一的“飲冰室用箋”與“飲冰室尺牘”。早在1913年3月16日《梁啟超致梁思順書》中也用過飲冰室集《譙敏碑》之“辭達”箋;同年7月26日《梁啟超致梁思順書》,使用集《張伯敦碑》“任公封事”箋;1915年8月19日《梁啟超致梁思順書》,使用飲冰集《張公方碑》“遠道相思,所白不既。惟萬萬為國善攝”箋;1926年6月5日《梁啟超致梁思順書》,使用“清華”箋。在清華期間,梁啟超還使用“北京清華學校梁緘”箋、“清華學校用箋”;同年11月23日《梁啟超致梁啟勛書》使用“大布黃千范”箋等。鴻雁傳來,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盡依依。在綿綿不絕寫給長女思順、長子思成、胞弟啟勛的信中,這些似乎存在著某種精神寄托或思想的信箋最為多見。此外,梁啟超亦喜歡使用一些友朋贈送的彩箋,如1925年6月抄贈胡適的白話詞所選之“姚華磚墨館摹磚”箋,以及1926年12月3日致江庸函所采“商務印書館印制之涵芬樓花”箋等。
在欣賞《梁啟超未刊書信手跡》(上下卷)、《南長街54號梁氏檔案·手稿·書籍·器物》《梁啟超家書》《梁啟超致江庸書札》中所收入的梁啟超書信時,無不為其精美的書法、精致的箋紙及動人的內容所折服,字里行間書卷之氣四溢。
欣賞書法、品鑒彩箋、寄托相思、溝通情感等行為背后,傳遞給我們的是梁啟超對篆隸書至情至真的喜愛。他集字寄情,把對篆隸《瑯邪刻石》《張遷碑》《孔宙碑》《譙敏碑》《張伯敦碑》等多種篆隸碑刻以最能體現漢字藝術審美價值的方式呈現,著實讓人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