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豹不得不硬下心腸，決定立刻趕走雪豹，因為它已經長大了，長得雄健、英挺。母豹知道，兒子一走出自己的視野，它們母子間便是生離死別，因而心中燃燒著痛苦的烈烈火焰。
兒子反常的舉止引起了它的警覺，它默默地凝視著兒子?？蓛鹤訁s渾然不覺，它撒完尿、一回身，看到了不遠處的媽媽，驀然感到羞怯。它一邊心慌意亂地向媽媽走去，一邊暗自嘀咕：媽媽什么時候出來的，我怎么沒有聽到一點兒聲息……
“嗯——我還沒有發現羊群的蹤跡?！毖┍叩侥副埃瓜铝搜酆?，眼神中的粒粒光斑在地上迸濺，“媽媽，我再走走……”
“你得走了！”母豹的嘴角隨著心頭的顫痛，猛地抽搐了一下。它連忙咬住牙齒，強忍住心中驟起的哀傷。
“去哪兒？”雪豹煞是疑惑。
“遙遠的地方?！蹦副獦O力讓自己顯得平靜一些。
“在哪兒？”雪豹不解地問。
“在你的領地。”母豹深深吸了幾口濕寒的空氣，勉強穩住了心里的悸動。
“我的領地？”雪豹越發迷惑，“在哪兒？”
“在你待得下去的地方?！蹦副哪抗饴舆^雪豹的頭頂，鋪展向莽莽的遠方。
“我們什么時候走？”雪豹迷茫地問。
“是你自己走?！蹦副а赖?。
“你呢？”雪豹頓覺驚愕。
“是你自己走！”母豹陡然提高了音調。
“為什么讓我走？”雪豹感到心頭驚跳。
“你長大了……”母豹說著，黯然喟嘆。
雪豹垂目看了看前肢，又來回扭頭瞅了瞅身體兩側，并沒有發現自己有什么異樣，因而不解媽媽的意思：“長大了？什么時候？”
“快了——每只雪豹長大后都要獨自去建立自己的家園?！蹦副椴蛔越靥鹩仪白?，撫了撫雪豹的額頭。
雪豹周身一抖，打了個激靈，瞬間明白了自己心底為什么會那樣躁動。
這幾天一直下著大雪，冰峰雪山顯得更加雄渾；丘陵、巖地、谷道都被皚皚白雪覆蓋，雪線上的整個高地白茫茫的，格外渾厚。這是冬末時節的第幾場雪，它和母豹已記不清了。
平昔下雪時，它倆都是一起蜷臥在鋪排于巖洞中的厚實的干草上，在一番又一番的睡去醒來中等待著飛雪的停息。大雪飛卷幾天，它倆就得苦等幾天，不管腹中的饑餓感有多么強烈。
它們得耐住性子，它們很清楚，沒有哪個活物會在大雪天游弋——團團雪塊兒一經落于脊背，很快就融化，隨即結冰，冰殼上再層層落雪，便會越發厚重，誰也抵抗不了被冰盔緊箍的壓榨。因此，它們只能等待著雪停，找到獵物在出行中踏出腳印，從而尋蹤追索。
然而這次下雪期間，雪豹不再和以前那樣為了打發沉悶的時光，隨著媽媽時睡時醒了。它一直精神抖擻，因為它老是感到憋尿，可它已經好幾天沒有吃到東西了，哪來的尿呢？而且，它每次還都得趁著媽媽沉睡之際，偷偷地溜出去，并總要莫名其妙地尋找不同的地方撒尿。這令它覺得很奇怪：自己這是怎么了……
起初，雪豹那異常的舉動，母豹并沒有察覺，它在斷斷續續地睡覺；每每醒來，它總是趕忙望望洞外。一看到那被豁牙般的洞沿兒拓出的、狹窄而深邃的天地間，仍然雪團迷亂，它的目光便又迷蒙了。一連幾天，它已臥了多時，再也難以入夢，只得大睜著雙眼，在清醒中焦急地盼著天晴。
雪豹又覺得憋脹了，它很想趕緊出去，媽媽卻在遲遲地守望著洞外，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再睡去，但雪豹已經憋忍不住，便焦躁地對媽媽說：“我得出去走走，看看會不會有發昏的盤羊或巖羊，要是碰上了還能拾個漏兒！”
說話時，它感到局促不安，不由得避開了媽媽的目光，轉頭瞅著洞外。其實撒尿也沒有什么不好明講的，曾經媽媽還引著它去尿尿呢，可它卻在暗自慌亂中說了托詞。
母豹此時尚未覺察出它的異樣，只是順著它的話音兒暗想：這么大的雪，誰還會出沒？尤其是盤羊、巖羊都那么機敏，咋可能發昏，讓我們拾漏兒？母豹本要阻止，但一看雪豹那心神不寧的神色以及黃綠相間的眼眸中溢出的一抹紅，便感到有些心疼。
為了等候雪停，它已熬煎了幾天，想必耐不住了。它是要出去遛腿兒，好舒散一番憋屈了幾天的筋骨。它要是能和我一樣耐得住性子，何至于大雪天的往外跑！以前它能夠隨著我起止，是因為它還小，現在長大了點兒就消停不了了。等它再長大些就好了。
母豹思忖著，沖雪豹點了點頭。
雪豹立即起身，躥出了巖洞，它那硬朗的目光不住地撥動著“呼呼”飄擺著的、稠密的雪簾，想要找個撒尿的地方。但凡前面尿過之處，它都不想再去，它必須得次次更換地點，并且還得隱秘。
它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似乎有一種不可抵拒的暗中的力量在挾持著它，令它不時感到躁動。
以往撒尿，它隨便找個地方就行，并沒有什么講究，但最近它也不知怎的，非得找個合適的所在——既要隱蔽還得背風、干燥。好在周邊到處是或大或小的裸巖，尋個隱洞抑或暗角，頗為方便。
雪豹出洞時的身姿和勁道引起了母豹的疑慮，不就是出去轉轉嘛，順便有一下沒一下地看看，怎么會這么急促？母豹一眨雙眼，兩道敏銳的視線“唰”地射出，追隨著雪豹的背影，隨即它不覺站起身，悄然走出巖洞，立在紛飛的大雪中注視著雪豹。
雪豹剛一縱躍出洞口，就躥騰了起來，并在奔躍中沖著不同方向的裸巖來回扭轉身形，根本沒有為了解悶兒而去遛彎兒的閑散，反倒顯得匆忙甚至焦躁，好像很緊迫，急著要去做些什么。
望著它的身影，母豹不由得一怔，腦海中驀然回閃出它跟自己說話時那緊張的神情……
母豹的心竅乍然翕動，它趕忙躡足靠近，要一探究竟，以便做出準確的判斷。
冬末時節，成熟雄雪豹會四處尋找合適的處所拋灑尿液，以留下自己的氣息，從而招引雌雪豹?？伤鼈円膊恢烂利惖拇蒲┍獣P在哪里、沖著哪個方向眺望，所以它們便多處拋灑，以便盡早引發雌雪豹的回應。
而且，它們還必須把尿液撒在避風、干燥的隱蔽之處，免得山風、積雪很快就將尿液消融——得讓氣味兒盡可能地多留存一些時間，才能盡快地牽引飄逸的目光。
不過，對于母豹剛剛長大的兒子來說，本能的感受尚且朦朧，它那躁動的心頭還蒙覆著一層膜兒，因而它不知自己怎么了，并且感到驚慌；它之所以能夠做出那一番舉動，純屬天性使然。
不遠處兒子的舉止，被一直默默凝視著它的母豹盡收眼底。母豹胸中已然心潮翻滾。
它興許長大了，母豹揣度著，忽覺一喜，心底立時涌起了一汪柔軟的欣慰，暖融融的很是熨帖。隨即它又覺得辛酸：是啊，為了將小雪豹養大，真是含辛茹苦。進而母豹陡然感到了尖銳的刺痛，兒子真的長大了，它們母子就得死別！
雪豹的種族生息在雪域高原的雪線之上，它們是雪山之王。為了恒久地因襲王者的強勁，防止后代的生存能力的弱化、退化，無論雄豹還是雌豹，一經成熟，就會被母親立刻驅逐，它們不得不離開和母親相依相伴的生長之地，并且母親還責令它們走得愈遠愈好——只有相隔得越遠，近親繁衍的機會才會越少。
母豹生育、捕獵、獨自將幼豹養大。它們也不顧及自己衰老后無依無靠——兒女剛一長大，就立即驅離它們，讓它們到遠方去親近其他群落，以便融合遠支的血統、血緣，從而極力保持血脈的生命力。
作為母親，母豹明白，只有越發純粹，才能保持生命質地的高貴、生命力強健的傳承，然而，這種保持浸滿了孤獨……
母豹還清晰地記得，自己是一只小雪豹時與母親相依為命的時光，但是就在它長大那一刻，母親便凄楚而堅決地趕走了它。別離前，母親讓它永遠不要回來！直到現在，它都沒有再回去，它不知道母親怎樣了……
它更清晰地記得，它剛剛懷上小雪豹的時候，就凄切而堅定地攆走了器宇軒昂的丈夫，沖它嗥叫，讓它趕緊走，走到一個它永遠見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要回來。時至今日，它都沒有再見過丈夫。
眼下，它要準備趕走俊朗的兒子，忍受第三次活生生的訣別之痛……
其實，每一只雄豹也要經受生死離別后的孤獨，就像母豹的兒子，只要一被驅逐，就得開始寂寥的生涯——孤身到遙遠的地方去尋找自己的領地；獨自捕獵、棲息；盡管它也會成家，但很快就得離別，形單影只地去往又一個陌生的遠方。
母豹被期望和惶恐夾擊著，不由得地繼續靠近雪豹，睜大了晶亮的眼睛，并深深地嗅了嗅。
它的心猛地一漾，又倏忽沉落了下去。
它終于長大了！
它竟然長大了——它怎么長得這么快！入冬前它還小著呢……
母豹暗暗呢喃著，不禁想起了它與兒子在顛簸中四處捕食的情景。那次，它們和平素一樣跑了很長時間，都已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卻毫無獵獲，它便讓兒子停下來歇歇腳，以便積攢氣力，再接著巡行。對于勞苦奔波，它倆早已習慣了。
無論什么時候，它倆很難抬眼一望就能見到活生生的獵物身影，總是得先尋覓獵物留下的各種痕跡。故而它們必須到處游弋，搜尋形形色色的獵物蹤跡，特別是羊群脫落的毛發、拋撒的糞便、啃草的咬痕，隨后再確定追尋的方向。
雖然有時留下印跡的獵物真實的去向，跟它們循蹤搜索的方向并不一致，可由于它們巡獵的區域十分寬廣，在盤繞中總有與獵物繞行的路線交合的時候，所以遲早都會邂逅。為了一次次的邂逅，它們有的是耐心。
小憩間，雪豹湊到母豹的跟前，依偎著它趴伏了下來。母豹垂下頭，伸出舌尖舔了舔雪豹脖頸上的茸毛；雪豹支起腦袋，蹭了蹭母豹的面頰。
“餓嗎？”母豹心疼地問。
雪豹的喉嚨動了幾下：“媽媽，等我長大了就給你捕食，你就不用到處跑了，就待在巖洞里等我！”
一股暖流從母豹的心底油然而生，它立刻感到了溫暖的慰藉，這讓它情不自禁地憧憬了起來。可片刻后，它的心猛然一沉，進而便驚慌了，它不由得往后一跳，細細端詳起了雪豹，只見兒子滿臉的純凈，眼眸也亮得很沉靜，沒有一絲躁動。
“你怎么了，媽媽？”雪豹一愣
“沒什么——你沒有長大！”母豹自言自語。
“你不希望我長大嗎？”雪豹感到媽媽的神情很古怪。
“希望……”母豹連忙貼近兒子，側臥了下來，隨即，便用粗長的毛尾將它緊緊地圈圍，同時心中呢喃道，“你會長大的，一定會！不過現在還沒有！你長大——要到很久的以后……”
誰知道“很久的以后”竟會突然來臨！母豹的心驚跳著：我曾經也這樣嗎？母豹驟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它還好嗎？還是那樣俊美、潑辣嗎？抑或它已經老了？甚至都不在了……母豹只覺得一陣恍惚。
飛雪停息了，也許是被母豹那烈烈蒸騰的情致凝住了，而雪豹的心卻在開裂。當它聽媽媽說“每只雪豹長大后都要獨自去建立自己的家園”時，頓時感到，心頭上的膜兒在“唰唰”地龜裂，隨之涌現而出的、細密的裂紋疾速地擴張著，瞬息間那膜兒就消解了。
“哦——”雪豹忽然明白了，近來自己那些難以自控的心緒和舉動意味著什么。一時間，它沉默了。
少頃，它抬起眼簾困惑地問：“媽媽，我知道你說我'長大了’是什么意思了。可長大了就得走，為什么？”
“長大就是告別?！蹦副阌怪靡傻財嗳坏?，“走吧！”
“那你呢？”雪豹剛剛已經問過，但還是情不自禁地再次問道。
“待在這里，這兒是我的家。”母豹聽見自己的心弦“錚”的一聲鳴響，直震得心頭一陣陣戰栗。
“這兒也是我的家！”雪豹仰起頭，緊盯著媽媽身后的巖洞。
“我小時候在自己的母親那里，也這么想，后來才知道，我們各自的家都在遠方！”母豹傷感地慨嘆。
“入冬前我們有一次出去，我還說等長大了要給你捕食。現在我長大了，你卻讓我走！等你老了，誰給你捕食？你會孤獨的！”說著，雪豹四下里環望，覺得每一處深邃的遠方都很陌生，“媽媽，我也會！”
“我們是雪山之王！王者都是孤獨的……”母豹既是在回答兒子，也是在安慰自己。倏然，它腦海中清晰地浮出了母親的音容。哦，想起來了，這句話是母親在與自己訣別時說過的。
母豹乍然感到，母親的心墜落到了它的心上，這才知道，當時母親在和它生離死別時，母親的痛楚遠比它那時的要濃烈得多。
母豹不由得渾身震顫，慌忙吞咽下已然翻涌到嗓間的酸熱。它明白，決不能噴涌出來，否則會黏住雪豹的腳步，于是它大喝道：“快走！現在就走！”
“為什么？”雪豹猛地喊了起來，“為什么非要催得這么緊！”
母豹緊咬著牙，顫抖著環視周遭，它很擔心附近的雌豹會不期而至，必須得催促兒子立刻離去，讓它在長途跋涉后，去遠方建立自己的家園。
“以后你會知道的……”母豹強忍心中的劇痛，顫抖著對雪豹說。
它又突然想到，兒子有了妻子之后，很快又會被趕走，再一次承受永訣的痛，它只覺眼前一晃，頭暈目眩。
母豹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地吐出，隱忍著微微搖了搖頭。它不敢提前告訴兒子。兒子正在經受著痛苦，可別把它壓垮了；讓它先禁受這些，等它的心底磨出了一些繭子，再去忍受又一番痛楚吧。
唉——母豹忽然感到，淤積在心底的焦煳般的苦楚一下通透了，明明知道真相，卻又不能告知，只得任由兒子在自己今后的歲月里磕碰！看來，誰也代替不了誰，自己的苦痛只能自己承受，然后從中歷練出生命的頑強力量。
望著媽媽凄苦的神色，雪豹緊緊抿住嘴唇，抑制住喉嚨里發出的嗚嗚聲，這又讓母豹想起了自己與母親永別的時刻。
“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由內心深處那無以復加的疼痛，使母豹深切體味出了母親當年的堅忍它發出了母親的那般聲音，“永遠都不要回來！走吧！”
“往哪兒走？”雪豹的眼珠滯緩地移動著，迷茫地張望。
“你只要邁開步子，就會找到自己領地的方向。”母豹說著扭轉身深深地凝望著它們母子共同安身的巖洞，而不再面對雪豹。
它之所以這樣，不僅是要硬下心來催促兒子趕緊啟程，還因為它不忍眼巴巴地看著兒子離去。它已經預感到，一聽到兒子離開的腳步聲，自己的心肯定會痙攣。于是，它在心中狠狠地告誡自己，不管怎樣都不要回身，免得兒子難以起步。
這也是為了拒絕兒子繼續追問自己的去向，因為母豹也不知道。屬于兒子的家園只能任憑它自己去尋找。不過母豹清楚，只要兒子邁開步子，離開這個巖洞，一定會朝著屬于自己的地方走去，每一個生命都有自己的軌跡，有自己的方向……
雪豹的目光趴伏在背對著自己的媽媽的脊背上；媽媽的脊背繃得直直的，尾巴輕輕地抖動著；它的目光緩緩地滑落了下來，散漫開，尋找出發的方向。然而，不管向哪里探望，目光總是彈縮回來。
雪豹索性收攏視線，轉向身后的巖洞。它悲愴地長號一聲，身不由己地縱身躍起，從媽媽的身側掠過，撲進它從小到大都和媽媽在一起的家。
雪豹躥進了巖洞，緊緊貼伏在平日里與媽媽一起歇身的干草上，它深深地嗅著洞中熟悉的氣息，恨不得融化在其中，永遠不離開。
母豹不忍相看，它本想再度轉身，繼續背對著雪豹，卻怎么都動不了，仿佛被釘住了一樣。
母豹閉上了眼睛，閉得緊緊的，擠出了一個念頭：要不我離開，將這里留給兒子！可旋即它便打消了這個主意——不行！它得去尋找自己的領地，成為真正的雪山王者！
母豹緊閉雙眼、思緒翻滾，它已咬緊了牙關，一直站立在冰天雪地之中，頑強地等待著兒子趕緊出來、立刻離去，卻又禁不住巴望能多等一會兒、再多等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失神的雪豹清醒了過來。它抬眼一望，只見媽媽仍然佇立在白皚皚的雪地里。它明白了，自己只要不走，媽媽就不會進來。自己不能不走！
終于，母豹聽到了“唰唰”的聲響，便立刻意識到雪豹走出了洞口；霎時，它聽見自己的心發出了刺耳的撕裂聲，不禁睜眼脫口道：“等等！”
雪豹周身一顫，心中“嘭”地炸響起驚雷，驟然爆出了濃郁的奢望——難道媽媽改變了主意？它急忙將探詢的目光投向了媽媽。
母豹硬挺起視線，將視角拓寬，盛住了兒子投來的眼神，平緩而又嚴厲地說：“你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聞到和你剛才撒出的尿味相似的氣息，就得立刻離開！那兒不是你該待的地方，而是屬于先于你到達的雄豹，它已經標好了自己的領地?！?/span>
雪豹的目光黯淡下來，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母豹繼續叮嚀道：“雪山這么大，你總能找到你自己的地方！不要與已經有了領地的雄豹爭斗，你們都是雪山之王的后裔，而且都是雪山之王。
“途中要仔細留意獵物的痕跡；吃飽了，才能走得更遠！”母豹極力地抑制著內心澎湃的波濤，對雪豹做了最后的囑咐。
“啾——”蒼穹中驟然響起了一聲尖厲的呼嘯，仿佛將天宇撕開了一條裂縫。
雪豹停住了腳步。它仰頭望去，只見空中盤旋著一只黑褐色的高山禿鷲，這讓它驀然想起曾和媽媽一起見到過的一個場景。
夏季在雪域高地上雖然短暫，卻格外顯眼。
雪域高地雖然也有四季，可秋、冬、春這三季，由于冰雪的覆蓋而被捆綁在了一起。春秋兩季并不分明。直至夏天，沉積于沙丘、巖地、谷道上的冰雪才開始緩緩融化，粗糲、厚實的高地歡欣地吮吸水分后，顯露出了本來的面目——冰峰的銀亮、雪山的潔白、高低起伏的地表鋪展開黑褐色的土壤。這時，雄渾的高地總算從積雪的掌控中掙脫出來，草甸蔥蘢，灌木青翠，野花遍地，動物頻頻出沒。因而夏季成了雪豹們捕食的黃金期。
夏天的一個傍晚，雪豹跟著母豹正在搜尋獵物的途中跋涉，突然它倆看到不遠處有一頭側臥著的巖羊，便立刻靠近去看，卻是一只死羊。
盡管它倆都已饑腸轆轆，但看到僵硬的巖羊身上沾著草屑、沙礫，打著卷兒的長毛被鼓蕩的山風來回撕扯時，它倆趕忙屏住氣息，躍身而去。
尚未奔出多遠，半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陰冷、刺耳的長嘯，它倆駐足仰望。一只高山禿鷲俯沖而下，瞬間掠過它倆。它倆一起回身，只見禿鷲落在了巖羊身上，鼓動著巨大的羽翅，用尖利的喙開始撕食。
雪豹不屑地瞥了瞥禿鷲，它正奓著巨翅大快朵頤。它居然還在護食？是在防備我們嗎？雪豹感到好笑，不禁看了看媽媽。母豹一撇嘴，它倆同時扭頭，騰躍而去。
片刻后，母豹忽然放慢了腳步并用力地環望四周，像是想起了什么，引得雪豹也四下里張望。
“怎么了，媽媽？”雪豹心底一悚，步伐隨著母豹慢下來。它已感覺到媽媽即將有所行動。
“這附近可能有羊群！”母豹緊張地環顧。
“在哪兒？”雪豹的眼珠滴溜溜直轉，“你怎么知道？”
“有死就有生?！闭f著，母豹略一轉向，加快步伐，奔向了左前方那連綿起伏的巖巒。
“為什么要去那兒？”雪豹立即提速，緊跟著媽媽好奇地問。它總這樣，倘若媽媽奔往右前方的溝壑，它也會這樣問。
“那兒避風。”母豹頭也不回地說，“天快黑了，羊群得找個好棲身的地方?！?/span>
它倆一陣奔跑，剛一臨近巖巒腳下，果然看到了一群巖羊。它們有的在啃食石縫間的青草；有的側臥著，沉浸在夕陽散發出的柔和的暖意之中；還有一頭母羊舔著小羊羔臉龐上柔軟的絨毛，小羊羔昏昏欲睡……
母豹和雪豹立刻壓低身軀，一前一后蹚入了從巖巒腳下延展而山腳下處而來的巖地。它倆在大大小小的裸巖之間悄然盤繞、穿行，躡足潛蹤地靠近羊群；接近后，它倆便隱伏在了一堵巖礅之下。
它倆灰白相間的毛皮上，布滿了星星點點的黑斑，與高山裸巖斑駁的顏色極為相近。它倆緊緊地趴伏著，仿佛地面隆起的兩塊兒硬實的巖石。
母豹和雪豹一動不動，都在目光炯炯地窺察著一只只巖羊，那兩對黃綠色的眼眸，好似雪山深處散發著冷光的綠松石。母豹的眼角邊閃出了一道自信而鋒利的目光，它確信，群羊絲毫沒有察覺到它倆。
母豹沖雪豹稍一示意，它倆就地打了個滾兒，隨即先后躍起，朝著羊群迅猛地撲襲。每每大動干戈之前，它倆總要用力翻滾，趁勢拉伸筋骨，以便迸發出渾身的氣力。
沒過多久，母豹就撲倒了一頭母羊，雪豹則按住了一頭羔羊，其他的巖羊緊隨著頭羊奔逃而去，躥騰起一股股驚恐的塵煙。
血色殘陽下，嶙峋的巖壁一片緋紅……
因為這番經歷，當雪豹聽到高山禿鷲的長鳴，仰望到了長空中它的身影，便立時想到，周圍可能有死羊，要不它怎么會來！如果有死羊，那么附近說不定有羊群。
雪豹奔騰了起來，很快就看到一座巨大的巖壘，旁邊僵臥著一頭死去的盤羊。它上前仔細瞅了瞅，便立刻后退幾步，一個縱撲躍上了巖壘，舉目眺望。它那如炬的目光中抖閃著一粒粒灼熱的光斑。登時有兩粒光斑燃燒了起來，并把其他光斑全都吸附了過來，“呼”地聚攏成了焦點。
它清晰地看見了十幾只盤羊的身影。
那些盤羊匍匐在不遠處的沙石地上，埋著頭、犄角挨著犄角，失魂落魄地圍攏成一個大圈兒。它們在干什么？雪豹感到疑惑。
稍一思忖，它明白了：巖壘下那只僵死的盤羊是它們的頭羊。失去了頭羊，它們不知該去往哪里；或許，它們還在癡癡地等待著頭羊重新站起來繼續統領羊群。
雪豹聽見腹中涌起了“咕嚕嚕”的聲響。自打被媽媽驅離，它已經涉了幾天，直到現在還沒吃過一點兒東西，早已饑渴難耐，眼前的盤羊令它的喘息粗重了起來。它很快察覺到了，連忙抑住。這時，它的四肢已繃得緊緊的，隨時都能讓自己彈跳而起，可它沒有輕舉妄動。
以往跟著媽媽，每當發現獵物時，它們決不貿然出擊。媽媽總是先將攻取的路徑、追擊的區域，尤其是獵物的舉止全然觀察清楚，才會帶著它發起凌厲的突襲。而今，它已然練就了這般耐性。
雪豹直直地凝望著盤羊，刀子一樣的目光仿佛已經刺戳到了它們的身上。它將興奮得“怦怦”直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還好盤羊仍然在原地未動，顯然自己的到來并未被它們發覺。
它輕捷地縱下巖壘，就地一滾，翻起身來猛地弓起身形，“呼”的一下，躥躍而起……
雪域高地雄風烈烈，浩蕩的大風仿佛是矗立在云天中的冰峰雪山發出的凜冽的笑聲，那粗莽的聲響遮掩了雪豹疾馳的聲息。奔襲中雪豹那粗長的、黑褐色的毛尾直直地伸展著，既像一道強光在猛力地推進它，又像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沉穩地左右它，使它在奔騰中被涌蕩的烈風推來搡去時，不會步履踉蹌。
當它裹著勁風撲到了羊群的近前時，盤羊們這才驚覺，轟然蹦跳而起，四散驚逃。
雪豹的目光略一繚繞，便疾速將寬幅的視野收攏成了銳利的視角，進而，又收束成尖利的視線，如利箭般扎進了一頭雄羊的脖頸。
媽媽早就告誡過它，在面對羊群時，決不能眼花繚亂！千萬不要被一個個跳閃分神，死盯住一個目標，沖上去撲倒它！
雪豹迅捷地扭動著身軀，緊緊追撲那頭健碩的雄羊，無論它怎樣擰來繞去、蹦跳避閃，都沒能躲過雪豹兇猛的撲擊。
雄羊剛一轟然倒地，雪豹就用左前爪死死地按住了它那粗壯、堅硬的犄角，右前爪隨之摳進它的肩骨，緊接著再一探頭，便咬穿了它那松軟的脖子。雄羊的軀體在痙攣中靜止下來，雪豹用兩只前爪壓住它，然后抬頭掃視四周，呈現出傲然的王者氣派。
群羊已奔逃得很遠了，片刻后便消失了，仿佛一顆顆驚慌滾動的沙礫，轉瞬間就滲入了沙石地的盡頭。這時，那只在空中徘徊的禿鷲落在了巖壘下，去享用那只僵死的頭羊。
高地上一片寂靜。
它垂下眼簾，注視著腳下的盤羊，倏然心中一動，不禁感慨：羊群要是能夠仰起頭、架起犄角一起反擊，我怎能將它捕獲！或許有了我，它們才會拼命地奔跑；有了禿鷲，死羊才會被清理干凈……
雪豹從小跟著媽媽追尋羊群。一旦遙望到它們的身影，只要它們在行進中，它倆就一直跟蹤，耐心地等待著它們停下來吃草、喝水，然后發起突襲；如果發現羊群正在歇腳，它倆便小心翼翼地靠近，隨后潛伏在暗處窺探，以揣摩最有利的出擊時機。在一次次的尾隨中、在一番番的窺望間，雪豹對盤羊和巖羊早已熟知。
不過以前，每次獵獲它們后，母豹總是催促雪豹趕緊進食，雪豹便隨著媽媽風卷殘云般地吞咽，無暇多想?？蛇@次，它卻思緒蕩漾。其實剛才它在奔襲前，就已經在觀望中細膩地琢磨開了，只不過它當時聚精會神，沒有覺知到自己的思慮。
時下，它那緊繃了好一陣的心松緩了下來，這才感到了困惑：我怎么了？為什么能想到這些？
它不由得來回扭頭，看了看四周。哦——這是我第一次獨立捕獵，身旁沒有媽媽……
雪豹默默地撕開了雄羊的毛皮，低頭咀嚼了起來。吃飽之后，它卷動著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角，繼續奔躍而去。
它想，它一定能走得更遠，如同媽媽希望中的那樣。
這天清晨，太陽出來了，這在漫長的冬天里很是罕見。雪豹抬頭仰望，眼前浮起了金花，它便閉上了眼睛。
雙眼一經合閉，它就把自己從周圍的世界里提了出來，放在了心境之中。這時，它只能看見媽媽的身影，卻記不清自己已走過了幾條坡道，翻過了幾片沙丘，躍過了幾塊兒巖地，穿過了幾個谷底，攀過了幾座山巒……
雪豹一搖頭，睜開了眼睛，轉回神放眼眺望。它本想仔細數數自己經由的路途，可眼前一派浩瀚蒼莽，根本分辨不清自己是沿著哪一條崎嶇的路徑來到了這里。
它覺得，自己距離媽媽已經非常遙遠了。它的心劇烈地一抖，不由得躍上了一座突兀的裸巖，豎起脖子，沖著雪峰頂起的朝陽長長地嘶吼——
“這里是我的領地了！”
雄渾的豪情中旋著濃濃的悲情從此以后，它便與媽媽真的永別了！雖然它在被媽媽趕走之時，就已經跟媽媽生離死別，但那離別僅僅是空間距離上的。可當它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領地，便一下感到自己完全獨立了，踽踽獨行的途徑已然被漫漫風塵淹沒，自己沒有了歸途……
母親……天風撲打著雪豹的面頰，頭頂上的冬季陽光尤顯蒼涼。
母親？雪豹一怔，自己總是叫媽媽的，卻怎么叫起了母親！
哦，我長大了——徹底走出了媽媽溫暖的懷抱，永遠告別了與媽媽相依相伴的過往。走出了媽媽的世界，我有了自己的領地……
雪豹環顧四周，到處是峭壁巖地，遠處是冰山、雪峰，看不見一個活生生的身影。盡管它曾和母親共同生息的地方，以及它倆一起巡行的境域也都是類似的景象，但它卻覺得陌生。
雪豹感到了孤獨。
這種孤獨感，在它的遠途顛簸中還沒有漫起——它先是覺得憂傷、迷茫，隨后便是饑餓，后來又是亢奮，乃至于四爪踏碎了沉悶而變得暢快?？僧斶@一切都沉寂下來的時候，它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
雪豹的目光漸漸迷離了。
這里以前是什么樣子？世界有沒有小的時候？還是一直就這樣，等待著我的到來……
雪豹佇立在裸巖上，又發出了一陣陣咆哮，傾吐著心底的疑問。然而，雪線上的山地實在太空蕩了，立刻就將它的呼嘯吸嗍干凈，連回音都沒有剩下，它只能跌入深深的孤寂。
不過，雪豹很快就開始了馳騁，因而孤寂也會被打破。
從隱忍著寒冷、饑渴的埋伏中驟然躍起的時候，在電光石火般的追襲中感到快意的時刻，尤其是在撲倒獵物的那一瞬間，雪豹便能從孤寂中掙脫而出，抖擻王者的凜然氣派！
但隨后還是寂寞，然后又在尋索、追捕中跳脫而出……
不過，它在一波波的循環中尋找到了意義。它孤寂地臥在巖石上的時候，它明白了，在這嚴酷的雪山上，堅強地活下去就是自己的責任，不辜負母親的養育，不辜負千萬代雪豹的血脈，這血脈流經它，并通過它繼續繁衍生息。它想起母親，就像母親想起自己的母親一樣，而后錯動著牙齒，細細地回味母親的母親講給母親的、母親又說給了它的那句話：“我們是雪山之王……”
連載于《兒童文學》2022年第9、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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