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一開年,馮驥才先生推出《俗世奇人新篇》,又寫了18個津門傳奇新故事。他說:“只要動筆一寫《俗世奇人》,就會立即掉進清末民初的老天津。吃喝穿戴,言談話語,舉手投足,都是那時天津衛很各色的一套,而且所有這一切全都活龍鮮健、擠眉弄眼,叫我美美地陷入其中。”這樣的寫作,讓他感到上癮,過癮。
對于讀者來說,讀《俗世奇人》不也是一件上癮、過癮的事兒?
選摘新篇,請君一閱。
文 / 馮驥才
謝二虎的爹謝元春在靜海倒騰瓜果梨桃,用大車拉到天津三岔河口的碼頭上賣。賣水果在天津叫作“賣鮮貨”,買賣好做又難做。天津人多,嘴饞,愛吃四季新鮮的果子,這買賣好做;可是碼頭人雜,橫人多,強買強賣,強吃白吃,一個比個一個厲害,這買賣又難做。
謝元春有三個兒子,大虎二虎三虎,自小就跟著爹來天津這邊賣鮮貨,常見爹受氣,卻惹不起那些土棍,只能把這口氣憋在心里。二虎暗暗立下大志,練好一身功夫,誰也不怕。謝家哥仨天生身體棒,人高六尺,膀大腰圓,從小好練,力大無窮。
謝元春歲數大了之后,不再賣鮮貨。三虎開一個糞廠,曬大糞賣給農人種地。二虎跟著大虎在白河邊當腳夫,憑力氣吃飯,背米扛活,裝船卸貨。哥倆能干四個人的活。人是鐵飯是鋼,能干活更得能吃。大虎疼弟弟,二虎能吃,就叫他敞開肚子吃。大虎一頓吃四個貼餅子,二虎吃八個。一次大虎拉他去南市增福飯館吃豬肉燙面餃子,解解嘴饞,大虎吃了三屜,二虎一口氣干了十屜。把增福飯館的老板伙計全看傻了。大虎喜歡看二虎狼吞虎咽,還有吃飽肚子兩眼冒光的樣子。哥倆賺的錢除去養爹媽,多半填進二虎的肚子。
天天吃得多,年輕不怕累,活兒重反倒練了身子。特別是二虎,漸漸比大虎高了半頭,骨強肉硬,賽虎似牛,走在街上叫人生畏。大虎總對二虎說:“咱們不怕事,但也決不惹事。”
二虎聽兄長的話,但碼頭這地方——你不惹人人惹你。
一天,打滄州來一個漢子,力蠻會武,個頭比二虎矮,肩膀卻和二虎一邊寬,黝黑黝黑,一身疙瘩肉。那天,二虎干完活正要回家,滄州漢子攔道站著,揚著臉兒問二虎想比力氣,還是摔一跤。二虎見身邊正在碼苞米。一大包苞米一百八十斤,碼起來的苞米垛賽一座座大瓦房。二虎走過去,單手一抓,往上一提,沒見他使勁就把一人高的苞米包提起來,弓腰一甩手,便扔到苞米垛子上邊去。跟著手又一提,腰一弓,再一甩,很快地上八個大苞米包都扔了上去,好像扔上去的是煙葉袋子。完事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笑吟吟看著滄州漢子。那意思好像是說,你也叫我扔上去嗎?
只見滄州漢子黑臉變成土臉,忽然掉頭就跑,從此再也沒在碼頭上露面。
二虎的名氣漸漸大了,沒人敢惹,致使碼頭這邊太平無事。可是一天又一伙混混來到碼頭,人不少,五六十號,黑壓壓一片。
這群混混中間有個人物極是惹眼,大約四十多歲,不胖不瘦,也不強壯,長得白凈,穿得也干凈。別人全是青布衫,唯獨他利利索索一身白仿綢褲褂、皂鞋、黑束腰,辮稍用大紅絲繩扎著,像個唱戲的,可在眉宇之間有一朵烏云,好像隨時要打雷。他往碼頭上一站,混混就朝二虎這邊喊:“虎孫子出來!”
二虎人高馬大,誰也不怕,他沖著這白衣混混問道:“你是誰?”
碼頭的腳夫中有見多識廣的,心想這不是天津衛數一數二的武混混“小尊王五”嗎?遇見他就是遇到禍。你二虎這么問他,不是誠心找死嗎?
小尊王五看著二虎,嘴一咧,似笑非笑,神氣有點瘆人。
二虎見他不說話,不知往下怎么說。
忽然,小尊王五往地面上瞧瞧,找一塊平整的地方走上去,脫下褂子,腿一屈躺在地上,然后對身邊一胖一瘦兩個小混混說:“抬塊石板來!二百斤以下的不要!”
兩個小混混聞聲而動。二百斤的石塊太重,兩個混混抬不動,又上來幾個混混一起上手才把石板抬過來。小尊王五說:“壓你爺爺身上!”
小混混們不敢,小尊王五火了,混混們便把這塊二百斤的青石板壓在小尊王五身上。這一壓要是別人,五臟六腑“撲哧”一聲全得壓出來。小尊王五卻像蓋床被,嚴嚴實實壓在身上,沒事。
小尊王五不搭理二虎。這是混混們的比狠和比惡。這狠和惡不是對別人,是對自己。而且——我怎么做,你也得怎么做。我對自己多狠,你也得對自己多狠。你敢比我還狠嗎?
二虎在碼頭上長大的,當然懂得混混這套,他不怕,也脫下褂子,像老虎一般躺下來。他要的卻不是石板,而是叫腳夫們搬一個大磨盤來。那時天津正修圍城的白牌電車道,用石頭鋪道,磨盤比石塊好鋪,碼頭上堆著不少大磨盤。磨盤又大又重,一個至少三百斤。大磨盤往二虎身上一放,都以為二虎要給壓成一張席子,沒想到二虎笑嘻嘻地說:“一個磨盤不夠勁兒,再來一個。”
眾人覺得這兩塊磨盤很快就會把二虎壓死,二虎卻叫那兩個給小尊王五抬石板的小混混過來,一人抱一塊石頭放在磨盤上。這兩塊石頭再放上去至少七八百斤!二虎還嫌不好玩,又對那兩個小混混說:“你們倆也別下來了,就在上邊歇著吧!”
下邊的事就是耗時候了。誰先認輸誰起來,誰先壓死誰完蛋。大伙誰也不吭聲,只見小尊王五臉色漸漸不對了,鼻子眼兒張得老大。可是他嘴硬,還在罵罵咧咧地說:“我怎么看虎孫子閉上眼了呢,壓死了吧。”
眾人上去一看,二虎確實閉著眼也閉著嘴,一動不動,像是沒氣了。于是,兩邊的人一起上去。把兩人身上的石頭都搬了下來。
混混那邊把小尊王五身上的石板抬走后,只見小尊王五好像給壓進地面了,費了半天勁才坐起來。腳夫這邊將壓在二虎胸口上的石頭和磨盤剛剛搬下來,二虎忽然睜開眼,一挺肚子就生龍活虎躥起來了,一邊拍身上的土,一邊笑呵呵地說:“我睡著了,夢見和大虎在吃包子呢。”
腳夫們只管和他說笑,再看小尊王五一伙人——早都溜了。
打這天開始,沒人再來碼頭上找麻煩。二虎的大名可就貫進城內外的犄角旮旯。
世人把二虎看成英雄,二虎卻嫌自己的武功不行,他從小練的是大刀鐵鎖石墩子,沒門沒派沒拜過名師,沒有獨門絕技。于是他求人學武,人家一看他的坯子,沒人敢教。他站在那兒像一面墻,老虎還用教它捕獵?他把城里城外、河東水西,直到小南河霍家莊——沽上所有武館的名師那里全都跑遍了,也沒人收他。最后經大虎一個朋友介紹,去見一位絕頂高手,此人大隱于世,只知道姓杜,不知叫嘛,六十開外,相約他在東南城角清云茶樓二樓上見面。
二虎按時候去了。樓上清閑,有三兩桌茶客喝茶,其中一桌只一位老者,但看上去絕非武林中人,清癯面孔,小胡子,瘦骨如柴,像南方人。他便找個靠窗的桌子坐下來,要壺花茶邊喝邊等著。
等了許久也未見人影,扭頭之間看到一個景象叫他驚愕不已。只見一直坐在那里飲茶的老者,竟然是虛空而坐,屁股下沒有凳子!沒有凳子,他坐在哪里?憑什么坐著?全憑這匪夷所思的功夫坐了這么半天?這是嘛功夫?
就在他驚愕之間,那老者忽說:“你給我搬個凳子來。”老者沒扭過臉,話卻是朝他說的。
他慌忙搬個凳子過去,放在老者屁股下邊,老者下半身挪動一下,坐實了凳子,手指桌子對面說:“你坐在這兒。”然后正色問二虎,“你要學功夫?”
二虎迫不及待說:“我要拜您為師,跟您學真本事!”
不料老者說:“你學本事有嘛用呢?”進而對二虎說,“學武功,目的無非兩樣,一是防身,一是打人。你這么威武,還需要防身嗎?那你學武干嘛?想打人嗎?”
二虎搖著雙手說:“我不想打人,從小到現在沒打過人。人不欺負我,我不會打人。”
老者笑了,說:“你這樣兒誰敢欺侮你。你再會武功,沒準去欺侮人。”他摸摸胡須,沉吟一下說,“有功夫不是好事。像你這樣,沒人欺侮才是天生的福分,我沒你這福分才練功夫。記著,比福多一點就不是福了!”說完,起身便走。
二虎起身要送,老人只伸一根細如枯枝的手指,便把他止住,他覺得胸脯像給一根生鐵棍子頂著。
二虎后來再沒見人有這功夫。據大虎說,這人曾是孫中山的保鏢,早退休不干了。
后來,二虎就按這老人的話活著,沒再學功夫,也沒人欺侮他,快活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