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了六卷《白石道人歌曲》的姜夔,最難做到的是通俗。
宋詞之美,參差多態。北宋兼容并包,柳永獨倚危樓,蘇軾笑看人生,歐陽修揮毫萬字,秦觀最是凄婉,在一個眾人拾柴的黃金時代里,詞人們各自建立了風格鮮明的美學名片。南宋多悲壯,辛棄疾挑燈看劍,陸游身老滄州,都是在直言不諱地表達壯志難酬的痛。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沒有什么對錯。
難的是姜夔。
他接手了北宋一眾文化巨人留下的繁盛基業,卻難再擁有政通人和的時局。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表面依然歌舞升平紙醉金迷,內里是千瘡百孔危機四伏。在一個不安穩的世界里,天賦過人、堪稱全才的姜夔,卻無力為自己爭取一個相對安逸的生存環境。
出身沒落官宦家庭,學而優則仕是他唯一穩妥的選擇。他擅長書法、精通音樂,詩詞散文頗負盛名,卻獨獨難過科舉考試這一關,屢試不第,終生未仕,只能流落江湖,依靠賣字和朋友接濟為生,過著漂泊不定的日子。
這一生,浪跡天涯,衣食不周,他在文學創作中卻嚴守格律,保持了一份倔強的高雅。身兼文學家與音樂家,既能譜曲又善填詞,卻絕不肯讓詞通俗易懂易于傳唱。
二十二歲,姜夔以一首自度曲《揚州慢》確立了獨具一格的詞境。
淳熙丙申至日,余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余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這是姜夔的揚州,與杜牧的揚州無限交織重疊。他是一個杰出的影像美學大師,也是高明的抒情能手。光影交錯,時空轉換,如蒙太奇一般信手拈來,寫實精到,寫意委婉,留下了寬廣的想象空間,從“春風十里”到“薺麥青青”,身為“淮左名都”的揚州,究竟經歷了多少風刀霜劍,并非一座城的滄桑,更是一個時代的創傷。
從唐詩到宋詞,姜夔與杜牧為揚州同題作文,構建了兩種極致的美。杜牧雖明珠暗投在頹勢已定的晚唐,但他和唐詩,自始至終灑脫明朗。“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到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依然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唐詩氣象。
杜牧的靈魂向外,姜夔的靈魂向內。相比于奔放,姜夔更擅長收斂。相比于朗朗上口廣為傳唱,他更愿意在孤寂中實現一個人的美學理想。一句“波心蕩、冷月無聲”,動靜相襯,至“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收得清冽而果決,回響綿綿,千百年不絕。李白的月亮在床前,杜牧有二十四橋明月夜,而姜夔的月亮在水中,那一輪亦真亦幻的水中月,是屬于姜夔的憂傷,一種身世上無可奈何的壓抑和精神上固守的清空。
他在豪放與婉約之外,自成清空一派。
步履不停,從揚州到合肥,黍離之悲與日俱增,而詞境依然不離“清”與“雅”。姜夔的自度曲《淡黃柳》,讓合肥的柳色定格為宋詞的經典畫面。
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以“淡黃柳”為詞牌名,正面描寫柳色,只有“鵝黃嫩綠”四字,卻勝過千言萬語。柳色如煙,四季流轉如故,流離失所、寂寞清寒中的人,卻只把春意當秋涼,一句“唯有池塘自碧”戛然而止,寒意卻瞬間彌漫開來,多少落寞無限蕭索,豈是舉杯消愁足以化解。
合肥的柳樹,此后年年,依舊鵝黃嫩綠,而不流俗,像極了姜詞的風骨。
姜夔與合肥的緣分,更因為一段眾所周知的初戀而難解難分。在詠物、詠史之外,言情更是姜詞的重要主題。
那么,一個以清空為追求的詞人,如何表現愛斷情傷?姜夔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存世八十多首詞作中,有二十二首是在反復追憶那段一去不復返的戀情的。晏幾道的閨情,是琵琶弦上說相思,柳永的離愁,是執手相看淚眼,而姜夔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叫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踏莎行
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那是車馬郵件都很慢的年代,說再見,也許就再也不見了。“春未綠,鬢先絲”,但夢中人停駐在最美的年華,和自己的青春一起,在記憶中永恒。縱有牽掛,縱有不甘,也只能承受這樣的結局。此前詞人的情深意切,多是單向的傾訴與表達,但“兩處沉吟各自知”,是心心相印的雙向思念,也是無力改變現實后的彼此成全。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情到深處,人更孤獨。
難得也是姜夔。
一生處江湖之遠,不曾卷入政治風波,他沒有機緣評議時事,卻也因此而超越了時代局限,專注于表達個人感受,融合了清空的風格與騷雅的審美,在宋詞花園里散發一縷雋永的暗香。
他對詩的要求是“氣象欲其渾厚”、“體面欲其宏大”、“血脈欲其貫通”、“韻度欲其飄逸”,而他的詞,也完全印證了其創作理論。姜夔的詩詞,耐得住細細品味,“長調冠絕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
點絳唇
丁未冬,過吳松作。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吳松,是姜夔最傾慕的晚唐詩人陸龜蒙隱居之地。閑散數筆,描寫眼前景象,遠近、古今、虛實,卻悄然連成一片,一同契合作者的心境。“數峰清苦”,是知人清苦,而與大自然心意相通之人,才能感知群山在“商略黃昏雨”吧。“今何許”,無需多言,“殘柳參差舞”已是最好的解答。
姜夔清高但不寂寞。他被南宋江湖詞派奉為精神領袖,也備受楊萬里、范成大等當世大家的贊許,他與辛棄疾詞風迥異卻互為知音,曾填詞互相酬唱。他曾于雪夜訪范成大于石湖宅邸,并自度《暗香》、《疏影》二曲詠梅,借用林逋詩意而自成意境,以梅之幽獨感慨身世飄零,字字詠物,句句懷人。
這兩首詞還催生了一首詩——《過垂虹》。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兩首自作新詞令范成大“把玩不已”,姜夔于除夕夜攜小紅乘舟返吳興,這大約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時刻之一吧。煙波縹緲的江南風光,映襯著琴瑟和諧的人生至境,像一部賞心悅目的微電影,于畫面切換中浸透了個人感受,讓人忘卻煩惱,意猶未盡。
南宋格律派詞人張炎評價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
野云孤飛的姜夔,并非沒有報國之志。但他畢竟不是辛棄疾,可以“氣吞萬里如虎”,他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一個清高的才子,只能以才子的方式入世。
唐末戰亂頻仍,五代十國窮兵黷武,近半個世紀的兵荒馬亂中,宮廷雅樂大受挫傷,到了宋朝開始讓位于正在崛起的民間音樂藝術,南宋定都杭州后,原來的樂典已蕩然無存。公元1197年,四十三歲的姜夔將其編寫的《大樂議》、《琴瑟考古圖》呈獻朝廷,但并未獲得重視。兩年之后,姜夔再次向朝廷獻上《圣宋鐃歌鼓吹十二章》,這一次,他獲得了破格參加進士考試的機會,但仍舊落榜,自此斷絕仕途之念,歸隱江湖,成為真正的“白石道人”。
風雨飄搖的王朝迫切需要的并不是一部集大成的樂典,所以白石道人的價值,只能留待后世去慢慢評說。
作為音樂家的姜夔,留下了一部有“旁譜”的《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包括他自己的自度曲、古曲及詞樂曲調,代表曲有《揚州慢》、《杏花天影》、《疏影》、《暗香》。《白石道人歌曲》是歷史上注明作者的珍譜,也是帶有曲譜的宋代歌集,其中自度曲大都有簡短小序交代創作背景,堪稱“音樂史上的稀世珍寶”。
姜夔通音律,善填詞,具備了成為一個流行音樂家的全部條件,但他是絕不肯通俗的。膾炙人口的柳永有屬于他的全盛時代,蘇軾辛棄疾亦平易近人,但姜夔只能曲高和寡。
“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是他的能力,也是他的理想。
前有柳永變雅為俗,后有姜夔反俗為雅,是不斷的辯證否定和創作實踐,一同推動了宋詞藝術形式的發展與成熟。
雅是姜詞的執念。王國維雖批評姜夔“不于意境上用力”,卻也不得不承認: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
直至一生至交相繼離去,再加杭州一場火災,徹底摧毀了一個才子的物質依靠,也埋葬了他的藝術理想。
個人之于時代,終歸渺小,尤其是姜夔這樣從未入仕、生活困窘的人,更懂得世態炎涼和命運叵測,但他在個人創作中堅守著一份與時代、與處境格格不入的優雅,包括詩詞散文書法與音樂,都在揮灑他與生俱來的悟性,和一份執著于雅的頑固。那是屬于他的清空美學,也是他難以突破的格局。
“小紅低唱我吹簫”的小團圓,已是他的人間值得。
□劉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