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初相見
1945年10月某天,濟南佛山街柴火市。
一個老舊的四合院里,一個端莊樸實的婦人不時給一雙兒女理理衣裳,指著掛在墻上的一幅照片,殷殷囑咐道:“十年了,終于回家了……待會兒別忘了叫爸爸啊。”
姐弟倆盯著照片,并沒有特別興奮,尤其是小季承。媽媽說,他出生還不到3個月,這個男人就去了德國留學。“爸爸”二字對他來說就是一個沒有情感的符號,一張沒有生命的照片。
自從聽說爸爸要回家,姐弟倆早就接受了無數次訓練。聽著媽媽不斷嘮叨,姐弟倆懂事地點點頭:“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咚咚咚。”門外終于傳來了腳步聲,一聲聲敲著耳膜。一個清瘦的男子從二門走了進來。
“爸爸。”哦,這個人就是所謂的父親!好奇怪好陌生的感覺啊,姐弟倆像商量好了似的,站在西屋門口就齊聲喊了起來。
“嗯。”男子摸了摸兩個孩子頭,微微點了點頭,徑直往里屋走去。看看母親,似乎也沒有期盼時的激動,姐弟倆便一溜煙玩去了。
10年未見面的父子,沒有像影視劇里那樣擁抱,更沒有抱頭痛哭。一切顯得那么平常,就像已經生活在一起無數年。
……
男子叫季羨林,婦人叫彭德華。姐弟倆是季婉如和季承。
說到季羨林,相信絕大多數人眼前都會是同樣的畫面:滿頭白發,素樸得有點土的衣著,滿屋子的書籍,一只可愛的貓。大家津津樂道的也多是先生的平易近人、學識淵博,以及耀眼的光環。
但卻很少有人談及他的家庭,更少有人知道他和兒子季承之間的恩恩怨怨。
照片里的父親
季承又名季延宗,生于1935年。父親在季承的童年記憶里遙遠而又模糊。在他剛剛3個月的時候,父親就被清華大學以交換生的身份派往德國求學。小季承的世界里,只有爺爺奶奶、母親和姐姐。父親是什么,他完全沒有概念。
看到別的小朋友追著叫父親、爸爸或者爹爹時,小季承也很奇怪,便問媽媽什么叫父親,什么叫爹,什么叫爸爸,自己有沒有。
開始,彭德華對兒子說,你的爹爹在德國學習,離家很遠很遠。后來有了照片,彭德華就就指著照片說,你看,這就是你爹。
父親回國了,11歲的季承本以為一家人終于團圓,也會像隔壁唐家兄弟姐妹們一樣,可以和父親一起熱熱鬧鬧吃飯玩笑了。他還盼著媽媽給自己生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呢——奶奶早就說,等爸爸回來了,媽媽就會生小寶寶了。可誰知自己的父親和別的父親很不一樣。他不和媽媽睡一個屋,也沒抱過自己和姐姐,更沒有親過,甚至和自己拉拉手都沒有。
慢慢地,季承明白了,父親最喜歡的就是做學問。他有專門的書房,書房里滿滿的都是書。可是有再多的書和他也沒有關系。做事嚴謹的父親把書排放得整整齊齊,任何人都不可以碰,姐弟倆根本不敢向父親借書看。
季羨林還喜歡收藏古畫、字。季承知道這些也是父親的寶貝,姐弟倆不去翻看,也不敢動,萬一不小心給碰壞了或者摔碎了,那可就惹了天大的禍。
有這樣一個學識淵博的父親,季婉如和季承姐弟讓無數同學羨慕不已。可誰知道,季羨林和兒女一直很疏遠,在學業上也從未給過他們指導。季承曾對采訪自己的許戈輝說,他青少年時期的成長幾乎是自發的,完全靠自己努力。
也許,在季羨林心中,學習是自己的事。因為他小時候也很頑皮,小學階段并沒有好好讀書,但是后來領悟到讀書的重要性后,他學習異常刻苦,取得了很好的成績。
1952年,17歲的季承遠赴北京俄文專修學校(今北京外國語大學)學習。這期間,他一直住校,和父親交流很少,季羨林對季承的指導和關心也非常有限。雖然后來季承取得了較為優異的成果,畢業后被聘為中科院翻譯,但他一直認為自己資質普通,小時候缺乏父親的指導,實在是一種缺憾。
相愛相殺的父子
如果說青少年時期,季氏父子間的疏遠是因為距離太過遙遠,那么后來近距離相處的矛盾則是日積月累的瑣碎。
他們也曾有過一段愉快的回憶。
1962年,叔爺爺去世,季承便將母親和叔祖母接到了北京。這一年他有了自己的兒子,第二年又生了女兒。在他的記憶中,一家人經常相聚,其樂融融,是一段“最美好的時光”。但不幸的是,一場浩劫的到來打破了來之不易的和諧。不久季羨林被批斗關進了“牛棚”。由于種種原因,季承沒有敢去見父親,好容易融洽的父子關系又有了疏離感。
一切恢復正常后,父子間的隔膜越來越深。在季承記憶中,父親情感細致,過于敏感,經常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生氣,尤其是母親生病住院的那段時間。
季承印象特別深的是1994 年2 月8 日(農歷12 月28 日)。因為母親已經住院兩個多月,那天從早晨到下午四點,他和李慶芝、小阿姨一起把母親住的客廳打掃得干干凈凈,還稍稍布置了一番。
房間里本來有一盆君子蘭,是樓上人家遺棄后被他們栽在花盆里的。季承知道父親憐惜它,便把花盆搬到了對門單元的書房。可是季羨林并不知道,他沒看見花,劈頭就問:“我的花哪里去了?”了解原委后,他立即去尋找,但仍然沒找到,便在堂屋里發威:“誰把我的花扔了?!”
見沒人回答,季羨林又跑到廚房追問。正在做飯的季承也來了脾氣,賭氣說:“我把它扔了。”
這一來,季羨林勃然大怒:“誰給你的權力扔我心愛的東西?!”季承回:“是老天爺。”季羨林頓時語塞,臉脹得通紅,激動地吼道:“這是我的家!我不指望你養老。”
此刻,激動的父子誰都不讓誰,爭吵繼續升級。季承覺得自己為了這個家累死累活卻被父親無端指責太憋屈,季羨林卻認為兒子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孝順母親,甚至對兒子說:“咱倆的關系就到此為止。”
后來阿姨把花搬了過來,父子在秘書李錚的勸解下也停止了爭吵。可第二天(除夕)晚上季承包了水餃,準備好了菜肴,季羨林余怒未消,拒絕用餐,直接躲到鄰居家去了,以致例行的年初二親友聚會也因此終止。直到年初三,父子倆才在李錚的撮合和參與下交換了意見,相互做了檢討。
這以后,季承一邊忙工作,一邊一如既往地跑醫院照顧母親,同時還要伺候父親。但1994年12 月4 日,在妻子去世前兩天的時候,季羨林卻突然讓兒子不要再來北大。季承不知道什么原因,只好每天從很遠的地方來看護母親。
2004年,70歲的季承和分居多年的妻子離婚,與30歲的保姆馬曉琴結為了夫妻。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他們父子的矛盾是由于這樁婚姻。
但季承卻否認了這一點。他在《我與父親季羨林》中說,父親其實是在吃母親的“醋”。因為彭德華重病住院期間,季承一直不遺余力地照顧,無形中對父親的關心就少了。
而最讓季承無法理解是,他向父親匯報母親住院花費時,父親立即拿出了幾張沒到期的存單(這期間季羨林曾把錢捐給山東老家),而后卻對人說兒子逼他拿錢付住院費。事實上,母親的住院費都是季承負擔的,他也從沒有向父親要過錢。
斯人已去,孰是孰非,我們無法得知真相。但我想,也許的確如季承所言,老爺子這樣“折騰”,是自覺對妻子“無情”,不能確定兒子能否像對待母親那樣對待自己,一顆敏感的心無處安放吧。
而季承從小就與父親感情疏遠,加之常年操勞,身心疲憊,父子間的誤會越來越深,矛盾一觸即發。1995年彭德華去世后,父子徹底決裂,斷絕往來整整13年。
但血溶于水,這份父子情畢竟無法割斷。也許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總會不斷反思,更能理解親情的內涵。古稀之年,季承常憶起父親的點點滴滴。2008年3月,老來得子的他帶著幼子去看望住院的老爺子,父子終于握手言和。生命的最后一年,季羨林在幼孫的笑聲里,幸福而安詳。
季氏父子關系的冷思考
一個是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的國學大師、學界泰斗,一個是與李政道有著長達三十年緊密合作的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所高級工程師,如此優秀的一對父子,為何在感情處理上如此令人費解?
社會學認為,影響一個人成長過程的包括家庭、社區、學校和社會。而原生家庭對孩子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無疑又是巨大的。
所謂“原生家庭”指一個人從小成長的家庭。它塑造人的個性,影響人格發展,培養人管理情緒的能力,為個人成年后人際互動的模式定型。
季羨林的原生家庭比較特殊。因為特殊的時代和家庭背景,他六歲便離開父母,跟隨叔叔來到濟南念書。
本應該在父母懷中撒嬌打滾的人兒,一下子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那種寄人籬下的凄惶無助,那種錐心刺骨思念母親的痛苦,非有親身經歷不能體會。在《我的童年》里季羨林寫:“我曾有幾次從夢里哭著醒來。盡管此時不但能吃上白面饅頭,而且還能吃上肉,但是我寧愿在鄉下啃紅高粱餅子就苦咸菜。”
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
季羨林到叔叔家并沒有履行過繼手續,這在感情上本就顯得有點“見外”。加之叔叔脾氣“乖張”,為人極端嚴肅刻板,接侄子到濟南的目的就是“望子成龍”,要求十分嚴格,整天難得見笑臉。
嬸母是一個心眼狹小的人,對待侄子和親生女兒當然天壤之別。比如很少給他做衣服,即便做了也只是粗布,而給親生女兒用的卻是府綢。雖然伙食比鄉下好很多,但每天都要餓著肚子,因為他每天要花三個銅板才能吃飽,可嬸母偏只給他兩個。
一個人在原生家庭成長時經歷過的情緒體驗,會在成年后與新生家庭中的配偶或子女相處時不受意識控制的重復出現。
雖然叔嬸并沒有虐待他,但日常生活中這些小小的歧視,不能不說對其性格的塑造有著重要影響。而這一切又將在未來的生活中反過來影響著子女。
心理學認為,一個情感受到壓抑的人,更容易封鎖自己,對別人缺乏足夠的信任,情感變化無常不能自己,甚至會有攻擊傾向。從這個角度看,季羨林的一些令人費解的舉動的確比較符合上述特征。因為,從季氏父子的爭吵中我們也不難發現,產生這些矛盾的原因多是雞毛蒜皮甚至不值一提,完全可以好好交流就可以化解。
但他沒有。
季羨林喜好安靜,在同事朋友甚至陌生人眼里是敦厚熱情的,應該說這與他所結識的良師益友、人文氛圍濃厚的學習和工作環境以及自我修煉分不開。但這一切畢竟都是在一個公共交際環境中的外在表現(說得直白一些,這是都具有指向性)。當一個人處于相對封閉的家庭環境中時,他的行為和內在情感才會不受約束自然流露。我想,他對子女的感情如此淡漠,除了無愛的婚姻和長時間的父子分離,與他幼時的經歷不無關系。
雖然最終他與兒子和解了,但畢竟只有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這一切對于季氏父子來說,實在是有些遺憾,有些殘忍。
作者
簡介
陳晉華:愛生活,愛八卦,講故事的70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