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理釗
在十八世紀的普魯士,所有的哲學家、思想家都是要看教會的態度和國王的臉色行事的,即使像康德這樣的大哲學家也不能例外。那時,若是強勢的國王執政,教會的態度就是國王的意思;相反,如果國王柔弱少斷,教會或某一教派的想法,就要寫在國王的臉上了。康德是幸運的,他多半的人生,在腓特烈大帝執政的時代。這位偉大的帝 王,以軍事力量開疆拓土,為創立后來的德意志帝 國奠定了基業,但在內政上,則是走了一條啟蒙主義的路,對宗教(主要是不同的教派)、思想取一種較為開放的態度,使康德這位內心深處并不真的相信上帝的哲學家,順利地出版了他的著作,建立起了他批判哲學的大廈。有時我想,如果康德晚生五十年,他是否會有當時的成就呢?當然,他可能仍然是一位思想家,啟蒙主義者,仍然寫出了他的著作,但大約只能像中國的李贄、黃遵憲等人,束之高擱,留待后世了。
自然法則的剛硬,有時是很讓人感到無奈而又痛惜的。1786年,一代雄主腓特烈 大 帝死去了。他沒有后代,王 位也就只好由他的侄子腓特烈·威廉繼任,即威廉二世。新王的想法與他的老叔有些不同,他相信帶有蒙昧主義色彩的紅玫瑰十字會,且面對法國日益洶涌的革命 思 潮,覺得啟蒙不僅威脅到道德,也危害了既有的秩序。1788年7月9日,腓特烈·威廉二世公布了宗教敕令,12月19日又公布了書 刊 審 查敕令。前者規范了神職人員必須服從的宗教教條,后者則在于控制 非 主流著作的出版,意在壓制正在興起的“理性主義”啟蒙。對于國王的敕令,康德是持保留態度的,因為他覺得“思想 自 由與言論 自 由對人類全體的發展至為重要?!?/span>
康德是一位堅定的理性自由主義者。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時,德國的一些知識分子中還有支持者,可當大 革命的恐怖與丑 聞傳來時,就都都站到了王室的背后,極其討厭革命了。可在哥尼斯堡,康德仍然一如既往地公開支持大革命,他倒不是支持恐怖的手段,而是支持革命提出的代議制 制度,他說:“我看見了世界的榮光。”1793年,康德出版了新書《僅論理性界限內的宗教》。在序言里,康德開頭就說:“如果一個人是自由的,也就是因其理性而受到絕對且無條件性的法則所規范,那么以這個人的概念為基礎的道德,就不需要預設著主宰更高存在者去認識其義務,也不需要法則以外的其他動力去服從法則。”
這一段話很有些拗口,需要一點解釋:一是康德所定義的自由,是理性的自由,是在自己的內心主宰與規范之下的自由,而非放任縱情;那個所謂的內心主宰,就是存于內心的“絕對且無條件服從的法則”;二是康德所認為的道德,是指這個法則支配之下的實踐;三是康德所說的“人的義務”,是指在這個“法則主宰之下的向善”。在這里,人內心中的理性法則,是人的自 由、道德及義務的源泉與驅動力。由這個前提出發,康德認為順從書 刊 審 查令,就意味著反抗。
對于宗教,康德認為教會史的黃金階段就是眼下的時代,因為“在本質上能夠提升道德和靈魂的事物里,理性掙脫了長久被操縱在恣意詮釋者手里的信仰的束縛。”結合國王的教會敕令,這話就頗有些暗含批評的意味。國王已經指定只有路德派才是信眾要信奉的,如此,國王就近于“恣意的詮釋者”的作派了,遵守敕令,則意味著信眾就不能以自己的理性原則去理解、親近上帝了。
康德從他的觀點出發,對“外在的宗教習俗”也提了自己的主張。他認為,道德的要義在于實踐,只有道德實踐才能使有道德的上帝悅納。所以,祈禱、圣儀、朝圣和告解,都是沒有價值的,都是在愚弄自己,不會生起任何善的意志,甚至還會導致宗教狂熱,因此也導向“理性在道德上的死亡,沒有理性也不會有宗教,因為所有道德都一樣,必須以原則為基礎。”
再進一步,康德對教會的牧職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祈禱作為“內在的禮拜方式”與獲致利益的方法,是最有害的“迷信偏執狂(拜物)”。他說,那是在向一個全知者訴說愿望,而它既是全知者,任何說明都是多余的。這種教權主義導致的拜物主義,如果得以掌權,又會進一步導致偽善,侵蝕主體的正直與忠誠,最后終將“作繭自縛”,“自我摧殘的宗教政策”。
他的這部書,最終的宗旨是呼吁給人自由。這個自由,還不止是宗教 自 由,而是完整的公民 自 由。比如書中一條他自己作的注釋:“我承認自己不喜歡某些聰明人喜歡講的一種說法:‘某個(正在準備以法律保障公 民 自 由的)國家的國民,還沒有成熟到享有 自由’;‘大地主的奴隸還沒有成熟到享受 自由’;‘人類還沒有成熟到享有信 仰 自 由’。因為根據這樣的的假設,自由就永遠不會來到;因為人們沒有先得到自由,他就永遠沒有成熟的機會。”“如果原則上相信臣服者沒有享有 自由的資格……那就是侵犯了上帝的權力,因為它所創造的人類是自由的。”(《康德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4月第2版)
康德寫這部書,自然是為讀者所寫。在這個“讀者”里面,有一個他最希望讀到此書的人,即腓特烈·威廉二世。同年的3月,康德在《柏林月刊》上還發表了一篇論文《論諺語:理論正確,實踐無方》。文中提到了出 版 自 由、革命 權、戰爭的權責、和平的維持以及政府權力的本質等主題。這些,在那時顯然都是敏 感的話題。在文章的第二部分,康德還討論了“為什么我們必須服從既有政府”“在某些情況下,我們是否有理由不服從”。盡管康德對這些問題給出了支持政府的論證,可他還是強調了“握筆的自由”是不容剝奪的,人有質疑法律的公正性的權力,不等于不服從。
有人認為,這篇論文是他向“大地次神”之一的腓特烈·威廉二世的隔空喊話,同他的上部著作一樣,希望國王能聽到他的聲音,并給予積極的回應,——他想說服他。
回應很快來到了。1794年10月1日,國王最信任的智囊和權臣沃夫納,受國王之命給他寄來了一封最后通諜函:“國王陛下長久以來很不高興地看到您的哲學如何遭到濫用,而丑化且貶低圣經和基督教的基本教義,……我們要求您以您的良心面對您的義務,期待您自己用良心規避最嚴酷的后果,從此以后不復再犯。……若繼續違抗,將有很不愉快的措施降臨。”信函帶有典型的歐洲貴族氣味,用詞婉轉而又體面,卻又暗含著猙獰的殺 氣。
康德明白“不愉快的措施”指的是什么:解聘或無薪俸的強制退休,也包括流放。據那一時期與他交往的博羅夫斯基說,年已七十歲的康德做好了心理準備,即使失去國王從前給予的好處,也能體面地活下去,他有積蓄,且用那積蓄做了不錯的投資。所以“不需要向別人卑躬曲膝”。
然而,康德最終還是決定讓步。他寫信給國王:“為掃除一切的疑慮,我認為最確切的辦法,便是以國王陛下忠誠子民的身份鄭重宣布,從此不再講授與宗教有關的課程。”他后來有一個說明,他說他的“國王陛下忠誠子民”的承諾,在暗示只要“國王陛下”不在人世,它就不再有效。
對于康德的投降,有種種議論。一種是表示理解,康德應該遵照國王的指示去做;另一種則是說,這顯示了康德的膽怯,他應該站出來為自己的權利而戰。頗有一種揮動著鞭子,驅使康德起而革命的意思;還有一種解釋,說這是康德有意挑釁柏林的思想 檢查人,并最終使國王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所以,康德的投降是“勝利”了的。這似乎是說從挑釁到投降,都是康德這個老頭子預先設計的計劃。——很有點為尊者涂彩的味道了。
康德為何屈服了下來,從后來發生的一件小事中,似乎可以看到一點因由,即對于收益的考量。大約從1796年起,康德就因為健康的原因,不再到哥尼斯堡大學授課了,也不參加學校的會議,但他還是大學評議會的成員。1798年6月,學校評議會里的部分年輕委員提議,選兩位教授為候補委員,以補足會議的缺額(另一位成員,神學家雷卡德也因為年齡大而不參會)??档侣犝f后,于1798年7月公開提出抗議,說這侵犯了他的權益(大學基金會給委員一份可觀的優惠待遇),并鬧到了新國王那里,并得到了其支持。所以,直到他去逝,“一切與職位相關的特權,都毫發無損”。
所以,對于康德的投降,我覺得還是他的傳記作者曼弗雷德·庫恩說得更切合史實:康德的退縮和他的性格很吻合。而他的性格中,就有愛財的脾性,因為他貧困的童年,給他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記。其實,這也與他終生主張的理性批判是一致的,他實踐了他的道德信條。更重要的是,他的這種選擇,也是他的自由,這也是他努力維護的信念。
頗具戲劇性的是,曾威脅要給他“不愉快的措施”的腓特烈·威廉二世,在壽命上輸給了康德。1797年11月10日,威廉二世死掉了,正像偉大的腓特烈 大 帝也會死掉一樣。上帝在這一點上顯示了他公平的大能,沒有任何人,即使他是有著凌云壯志的大英雄,口口聲聲呼喊著“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上帝也絲毫不給予他格外的優待。
腓特烈·威廉三世繼位后,所取的新措施之一就是裁撤掉了沃夫納的杰作“宗教審查委員會”。這位在老國王那里權勢熏天的沃夫納,也像乾隆時的和珅,于1798年3月11日被解職,雖然保住了性命,卻沒有保住退休金?!安挥淇斓拇胧甭涞搅宋址蚣{的頭上,這也許是出乎他的意料的。那個宗教敕令雖然還在,卻悄悄地被人遺忘了。
康德沒有浪費時間——因為他的時間也不多了。“陛下忠誠子民”的承諾,也因為“陛下”的死掉,被他自己解除了。他于1798年秋天出版了《科學的爭論》,重新討論起了宗教,他還公布了1794年國王的來信和他的回信。他說,我們現在又有了一個解除人民的精神 枷鎖的符合啟蒙精神的政府了。他以年邁之軀,重新舉起了他的啟蒙主義大旗。而這,是否可以說,最終的勝利屬于康德?
2018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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