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讓我們學會從火星上看自己，《逍遙游》是進入莊子哲學的大門
《莊子》的文風汪洋恣肆，通過各種雄奇、怪誕、瑰麗的寓言、故事，闡述其哲學思想。因而，《莊子》好讀、有趣，但并不好懂。《逍遙游》對高中生來說，理解起來并不容易。讀懂了《逍遙游》，才算走進了《莊子》的大門。一部《莊子》，開門見山就是《逍遙游》，大鯤暢游北溟，大鵬扶搖九天，列子御風而行，蜩、學鳩、斥鴳各得其樂；落腳點卻放在了“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和“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上，這與鯤鵬、蜩與學鳩有何關系呢？在《文學回憶錄》中，木心指出，“莊子是寫給不如他的人看的！”這句話是給我們理解莊子的一個很好的提示：孔子的話大多講給弟子，孟子的話基本上說給君王，老子的話像是喃喃自語，而莊子的話則是講給我們這些凡俗之人聽的。凡俗之人，智力平庸，理解力也欠佳，也往往心浮氣躁，沒有耐性。本身用來傳情達意的語言卻總是成為思想的遮蔽，所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莊子深知這一點，因而他很少直接講道理，總是用塑造藝術形象來闡明抽象的哲學道理。為了給浮躁的凡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故事的沖擊力也就越強；他的思想極深邃，故事也就極有趣。甚至還編造各種典籍、名人古詩，以達到“言之鑿鑿”的目的。《逍遙游》中的“《齊諧》者，志怪者也”“湯之問棘也是已”正是出于這個目的。莊子先有腦海中抽象的哲學思辨，然后才形諸語言文字。在具體的文章中，寓言故事在前，哲學道理要么在其后，要么蘊藏其中。“撥開枝葉，方見根本。千古奇文，原只是家常茶飯也。”清代胡文英在《莊子獨見·逍遙游》中的這句話，告訴了我們走進《莊子》的技巧。先找到哲思的根，再去梳理枝干，再欣賞繁茂的枝葉、絢爛的花朵。因而，讀《莊子》，不妨先到文末去找尋直接講述思想的句子，然后順著這個思想的指引去讀他為我們所設計的一個個絢麗的故事，再根據故事之間的順序，進一步探究他的思想。如果用一句話概括《逍遙游》的“根本”，那就是“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而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的話，那就是“逍遙游”，所謂“逍遙游”就是無依無憑的絕對自由。莊子本身是不打算說話的，因為“絕對自由”是不可言說的，他就只能退而言其次，講一講“相對自由”。于是，他一張嘴便是“北溟有魚，其名為鯤……”人最大的限制，體現在空間的阻礙和時間的有限。人如果能夠超越“時空”，那便能獲得“絕對自由”。正如上面所指出的，“絕對自由”是不可言說的，時間的超越又是難以言說的。面對這個難題，聰敏的莊子便退而求其次，先講空間的相對自由。在北海里的鯤大到了極致，海是它生活的依憑，但也構成了對它的限制。越小限制越不明顯，越大限制越明顯。它便化身為大鵬，憑借六月海風，扶搖直上九萬里，直到肉眼看不到的地方。鵬看地球，就像地球上的人看天空一樣，蒼蒼茫茫，一片湛藍。水是舟的依憑，淺水浮不起大舟（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但也成了舟的限制一樣，海風成就了大鵬，但也構成了大鵬的限制。一旦積累的大風不夠厚實，巨大的翅膀便沒有力量。
在時間維度，活得極長的冥靈、大椿與短朝生暮死的朝菌、春生夏死蟪蛄構成了鮮明的對比，生年難滿百的眾人與八百歲的彭祖根本沒有可比性。那么是不是大椿、彭祖就超越了時間的限制呢？朝菌、蟪蛄對冥靈、大椿又持什么樣的態度呢？莊子沒有明說，為什么呢？當然不是莊子忘了，而是不是一個時間維度的事物，難以進行對話。對于朝菌來說，從誕生到成熟，再到消亡，對于大椿來說不過一瞬。而對于朝菌來說，大椿的壽命是自己不能夠想象的，因而也就不能言說。
在時間與空間之間，還有兩個維度是莊子一帶而過的，那就是“智慧”和“功名”。但這兩個維度，莊子著墨不多，原因很簡單，就是把這說清比較費事。孔子教育講究“舉一反三”，而莊子也在這里“舉二反五”。因而再把鯤鵬拿出來，用空間來說時間，以簡馭繁，以少言多，以可說言不可說。《逍遙游》中的事物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極大，一類極小：在《逍遙游》中有著名的“三笑”：蜩與學鳩笑大鵬、斥鴳笑大鵬、宋榮子笑功成名就的人。在這里，三種“笑”都是自以為是、自鳴得意，而對他者的否定。但還是有所不同，蜩與學鳩“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根本不能在生存的空間中施展開來，非常不自由；斥鴳“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一個“翱翔”大詞小用，將斥鴳的自滿與自負描寫得非常生動，但畢竟能夠在生存空間中獲得相對自由。而宋榮子“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達到了很高的境界，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超脫于世間功名利祿的限制。大與小、長和短、自由和不自由都是相對而言的，有大必有小，有長必有短，有自由必有不自由。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盡心上》），孔子本身沒有變化，視點的變化導致視覺的變化。而莊子則是要人站在月球上，甚至站在火星上，來看自己，看這個世間的蕓蕓眾生。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已經不能區分了，也沒區分的必要性。莊子不斷提醒人們要用相對的眼光來看問題，在《秋水》中，北海若告訴望洋興嘆的河伯說，“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太倉乎？”（《莊子·秋水》）沒有絕對的大，也就沒有絕對的小，視點不同、境界不同，思想也就不同。但莊子也不是抹殺大與小的區別，對人來說，要認識到自己的大，也要認識到自己的小。他甚至用說反話的方式提醒我們，“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莊子·齊物論》）因此，大不應自傲，小不應自卑。“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莊子·秋水》）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作用，順其自然，少一些人為，便足以。要有足夠的智慧認識到萬事萬物的不同，“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但還應有更高的智慧認識到萬事萬物的相同，“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莊子·秋水》）。在《逍遙游》的三種笑中，蜩與學鳩、斥鴳笑大鵬是不自知，也就是愚蠢。這樣的人不僅受到時間、空間的限制，還受到智慧的限制，它不能認識和理解自我空間之外的事物，也就不能理解自我。而宋榮子笑建功立業者，是有限的自知，他對自我有認知但不全面，對外界有認知但很狹隘，這樣的人即使沒有受到功名的限制，但始終沒能走出自我的牢籠。
絕對的自由只存在于理念之中，但不等于虛無，就像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純凈物，但我們在化學方程式中都以純凈物作為前提。絕對的自由不存在與現實，這絲毫不妨礙我們對其的思考和求索。地心引力如此強大，人依然有可能在太空中漫步。我們生活在此岸的不自由的必然世界，對彼岸絕對自由的自由世界的思考會讓我們超越現實的種種束縛，從而獲得一種相對的自由，擁有更廣闊的視野，謙遜而超脫。就像鯤鵬也得憑借氣流才能飛翔，但畢竟要比嘲笑他人的斥鴳境界高很多很多。從功利的角度講，讀《莊子》讓我們活得瀟灑舒服、自如大氣，這是不是莊子的意圖呢？清新語文 專注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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