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2年第4期
一
狂風刮了好幾天,我在布日古德山腳的氈房內盤算著日子,最嚴酷的西伯利亞寒流就要來了,西日嘎草原將遭受一場慘烈的白災。天灰蒙蒙的。馬棚里的三十匹馬,似乎嗅到了危險的來臨,躁動不安地踢騰著四蹄,發出刺耳的嘶鳴。我騎上黃驃馬,領著黑狗在無垠的牧場上打轉。馬群的主人烏雅泰去了很遠的地方,臨走前交代,一定要讓馬群安全地度過冬季。之前我是西日嘎村的牧馬人。每年春夏,村民們將家里為數不多的馬匹合在一起,讓我一個人放牧。他們把更多的心思和經歷放在羊群。唯有烏雅泰一人,只養馬不養其他牲畜。去年冬季他的馬群損失了一半。今年秋季,他走進我的氈房說,我的安達,幫我照料馬群。我理解他的苦衷,更心疼他的馬群,便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何況他這趟出遠門,明年春季才能回來。
烏雅泰是騎著白馬走的。他沒有狗。黃驃馬和黑狗是我多年的兩個安達。我從十八歲牧馬,至今已孤身一人生活了三十年。在一座遙遠的山腳,埋葬著我阿爸額吉的尸骨,埋葬著兩匹黃驃馬和兩只黑狗的尸骨。三十年來,我沒有在冬季照料過畜群。每當嚴酷的冬季來臨,除了喂飽黃驃馬和黑狗以外,我躲在西日嘎村的土房里,等待暖春的到來。我并不是一個無趣的人。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在河邊牧馬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流浪的漢子。他要去北方尋找家人。他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臉上卻有種不可侵犯的威嚴。他向我討要食物的樣子,更像是在下達命令。我給了他風干肉、奶豆腐和烈酒。漢子吃飽喝足便走到河邊,說要給我回報。他雙手叉腰,像巖石一樣站在河邊,對著遙遠的方向發出奇怪的聲音,那是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聲音,不像是人體能發出的聲音,可那聲音的確是從他口內發出的。
漢子的聲音像河水一樣綿綿不絕,不知他從哪里涌動出這樣的氣息。他的聲音時而低沉哀婉,像古老的潮爾琴聲,時而蒼勁高亮,像鷹唳長空。我驚愕地問他,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聲音,這叫什么哆,你是怎么發出來的?他嘿嘿笑著說,這叫浩林潮爾,氣息通過閉氣的方式猛烈撞擊聲帶產生低音,通過口腔共鳴產生高音。你學會以后,可以教給更多的牧民唱。他說完再次給我做了示范。當我想繼續詢問時,他朝著遙遠的方向走了。浩林潮爾的聲音回蕩在他身后,他逐漸消失在茫茫的草原。那些天,我一直用心學著他的樣子唱,偶爾能發出有那么一點類似低音的聲音。我抓住這僅有的相似音,在漫長的夏季和短暫的秋季反復進行練習,卻始終不得要領。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冬季的第一場雪下來了。我牽著黃驃馬,領著黑狗穿過雪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遠遠看到,幾塊顏色模糊的東西在雪野深處站立不動。走近發現,那是幾匹像一塊塊剛硬的石頭一樣的野馬。它們身上結滿冰碴子,睜著眼睛凍死在荒野。它們凍死也要站著。如此慘烈,如此悲壯。我的心像是被雷擊中,瞬間震撼了。黃驃馬悲鳴,黑狗大聲狂吠。就在剎那間,我身體里燃燒一團烈火。我竟然發出了浩林潮爾。
烏雅泰走的方向有些模糊,他讓我看到了一個不真實的世界。我每天在牧場上消磨時間。我能與村民融在一起,也能一個人長時間生活。當我一個人時,不會感到寂寞,甚至會享受獨有的快樂。我喜歡炭火的味道,喜歡每天起身走出氈房,看遼遠的天際,呼吸新鮮的氧氣。我喜歡用收音機聽烏力格爾,喜歡與我的黃驃馬和黑狗在草原上結伴而行。我習慣這一切。多年前,城里的姑姑想把我安置在城市,想在企業給我找一份工作。那是我第一次進城,身體和精神總是很容易緊張。并不是城市不好,而是我無法適應。姑姑看我可憐,就沒有勉強我留下。回到西日嘎村,我顧不上喝奶茶,趕緊去看寄養在牧民家的黃驃馬和黑狗,似乎沒有什么比它們更親切的了。時光匆匆,我的生活方式已經決然不能改變。沒有什么能撼動我的心了。我踏踏實實地當起了牧馬人。
二
天陰沉沉的,雪花慢慢飄落下來。常年牧馬的經歷,使我能像馬一樣嗅到危險。某種可怕的氣息逐漸逼近,我惶恐不安。喂飽馬匹后,我認真觀察馬棚的每一個細節,發現稍有松散的地方,立刻用鐵釘鐵線進行加固。安靜的夜里,黑狗在炭火旁蜷縮著身體,我蓋上厚厚的棉被閉上了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黑狗哼哼叫著,我從睡夢中醒來。氈房外面刮起了強風,風聲大得驚人,像一群猛獸正在經過牧場。天色漸亮,我起身重新生一堆炭火,穿上厚衣服走出氈房,強勁的風差點把我刮倒。西伯利亞的寒流來得無比兇猛。雪已有半米深,我拿著鐵鏟艱難地走進馬棚。三十匹馬擠在一起取暖。我的黃驃馬拴在另一個角落。馬棚頂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我一鏟一鏟地將雪清理干凈,還在馬棚和氈房之間鏟出了一條路。風停了。做完這些,我疲憊地走進氈房,癱倒在炭火邊。
接下來的幾天,沒有下雪,牧場呈現出斑駁的景象。我經常從午后睡到半夜。一個后半夜,我被持續不斷的噼啪聲驚醒。我快速跑出氈房查看情況。馬棚頂塌了好幾處,馬匹亂作一團。寒風再次襲來。我戴上手套和絨帽,綁緊腰帶,迅速進入戰斗。完全受驚的馬群正試圖跳出馬棚。突然啪一聲巨響,馬棚的墻也塌了,有幾匹馬從缺口縱身一躍,逃入迷茫的夜色。接著整個馬群陸續逃走。唯有我的黃驃馬表現冷靜,盡管還在拴著韁繩,卻沒有過多地掙扎。它在等待著我。三十匹馬很快跟著風跑了。我曾經沒有遇到過這樣緊急的情況,但是聽老一輩牧人講,馬群順風跑就不會停下來,如果不能及時扭轉局面,就要緊隨其后,直到風速降下來再把馬群趕回來。這是一個十分慘烈的勞動。于馬于牧馬人都是一次嚴苛的考驗。我騎上黃驃馬追趕馬群。順風而下的馬群速度極快。起初我能聽見它們的聲音,后來聲音完全隱沒在風聲中。黃驃馬不用聽我指令,它知道我的意思,鉚足了勁飛奔。刺骨的冷風穿透手套扎進皮肉。在西日嘎荒涼而空曠的牧場上,我的黃驃馬勇猛地跑了好幾個小時,沒有顯出疲累的樣子。但是我心疼黃驃馬,天微涼的時候,我牽著馬走進了附近的一座氈房。
氈房里住著一家三口和一只小黃狗。我說明來意,男人給我的黃驃馬喂草飲水,女人給我端上了熱奶茶和手把肉。男人聽說我一夜間從西日嘎牧場,來到他們所在的烏日根牧場,很是驚訝。男人跟我說,你竟然跑了一百多里!夜里盡管風很大,牧民一家人卻也聽到過類似馬群經過的聲音。小男孩啃著手里的骨頭,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在我繼續踏上追逐馬群的征程前,男人給了我一瓶烈酒和一些查干伊德。我想起了多年前遇到的流浪漢,學著他的模樣,雙手叉腰間,給他們唱了一曲浩林潮爾。經過多年練習,我的浩林潮爾不敢說已經達到流浪漢的水準,也已經像模像樣。我的聲音震撼了牧民一家人。作為回報,我把浩林潮爾的演唱技巧講給他們聽。男人還在一張獸皮上記下了我的話。我和黃驃馬得到了短暫的休息。
眼前是無垠的荒野。風的方向就是馬群消失的方向。我喝口烈酒,繼續乘風追逐。我經過一片無雪的牧場,徐徐升起的太陽,讓我感到些許暖意。身為牧馬人,一生當中是否一定要有這么一次最粗糲的考驗呢?我不得而知。阿爸在臨終前告訴我,牧人不能害怕任何困難,要始終用一顆最溫柔的心擁抱大地。黃驃馬又走了很長一段路,短暫的黃昏過去后,夜幕即將來臨。我有些慌了神。最寒冷的冬天在野外過夜,那是致命的危險,無論我還是黃驃馬,極有可能活活凍死。緊要關頭,我看到了一個牧鋪。那是一個夏季牧場的牧鋪,有一間未來得及修繕的水泥房,還有一個簡易的馬棚。我把黃驃馬拴在馬棚里,找到牧鋪主人留下的一些干草喂它,自己在房里生火取暖。等做完這一切,我還是感到異常寒冷,有些部位甚至開始麻木。我喝完了所有烈酒,吃完了所剩的食物。木柴燒出的煙霧隨著破敗的窗口被勁風吸走。我坐在火邊,身體靠著墻迷迷糊糊睡著了。
三
第二天的風并不那么強勁。我活動活動僵硬的身體,拖著滿身的疲憊跨上了馬背。路變得崎嶇不平,遇到斜坡時,我牽著馬走。冬季的白天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又一個黃昏將至。遠處出現連綿起伏的山巒。那些山上披掛著白雪。阿爸曾告訴我,只要有山,順風跑的馬兒會在山窩里避難。總算看到一點希望了。我的身體無論多么疲憊,心里卻高興起來。當我到達第一個山腳后,借助蒼白的夜色看到了無數個馬蹄印。肯定是烏雅泰的馬群無疑了。我若繼續騎馬前行,黃驃馬會很容易垮掉。我牽著馬慢慢地走。夜色蒼茫,雪地上閃動著冷艷的月光。我走過第二座山腳、第三座山腳……等到第五座山腳,我終于看到了擠成一團的馬群。我興奮不已,剎那間沒有了疲憊。既疲憊又饑餓的馬群看到我也開始興奮起來,竟不用驅趕就跟著我走了。
我領著馬群逆風而行。為了鼓舞馬群的氣勢,我時不時唱起浩林潮爾。從如此嚴酷的境遇中掙脫出來,需要的不僅是體力,更是意志力。我、黃驃馬和三十匹馬都需要靠強大的意志力來一步步艱難跋涉。我的身體有些麻木,起先還能感覺到寒冷,接著逐漸產生那種難以忍受的刺痛,最后是完全的麻木。我用手擊打自己的身體。我身后的馬群也開始萎靡不振。我已經沒有了關于時間的概念。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腳步,唯眼睛能看到邁步的雙腳,還有前方一片晃動的空地。
不知走了多遠的路,我的意識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眼前的荒野晃動得更加厲害。我的身體突然感受不到寒冷,相反我覺得很熱。我仿佛走進了盛夏的牧場,熾烈的陽光烤著我的身體,身上的厚衣讓我狂熱難忍。我脫掉了外衣、絨帽和手套。馬群正在歡快地吃著青草。我看到阿爸額吉緩緩向我走來。額吉的目光里滿是擔憂。阿爸沖著我喊,孩子,快醒來!這是幻覺。我猛然清醒,身體劇烈地哆嗦,回頭看見厚厚的外衣躺在幾米開外。我用盡全身力氣撿起外衣,披在身上。此刻大雪正在降落。馬群聚在一起,絲毫沒有前進的意思。看來我就要與馬群一起魂歸荒野了。我走不動了。黃驃馬用身體替我擋住寒風。我淋漓盡致地體會到了北方原野的嚴酷。世界在我眼前亦真亦幻,是天堂和地域的結合。這時我渾身上下唯一能動的部位就是喉嚨。我哆哆嗦嗦地呼出一口哈氣。又有一股滾燙的熱浪襲來,我極冷又極熱。
我神志不清了。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那個聲音,仿佛帶著整片草原的問候。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浩林潮爾的暖意。我用最后一絲力氣,以浩林潮爾的形式回應來自遠方的聲音。我閉上了眼睛。我的眼前什么都沒有了,可以說一片漆黑,也可以說一邊亮白。空空如也。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當我的意識重新回到大腦時,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他像是對身邊的人說,再去接一盆雪。男人把雪抹在我的身上,來回用力搓。我麻木的身體逐漸有了微弱的直覺。男人邊搓邊說,如果再晚一點點,命就沒了。回應男人的,是一個女人哀婉的嘆氣聲。我還聽到男孩與狗打鬧的聲音。我終于掙扎著睜開了眼睛,看到了頭頂的套瑙。但我的耳邊一直刮著風,那種巨大的呼呼聲快要把我掩埋。男人說,醒了醒了,把厚棉被拿過來。于是我的身體被棉被蓋住。伴隨劇烈的刺痛我再次進入昏睡。
我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來時,身上竟有了些許力氣。救我的正是先前我休息過的牧民一家人。男人從我臉上讀出了更深的擔憂。他笑著說,放心吧,你的黃驃馬和三十匹馬一個也不少,現在正在我的馬棚里吃干草呢。更驚奇的是,你上次說的黑狗,竟然尋著你的方向來了,如果我的女人不是發現得早,它就凍死在荒野上了。這時我才發現,黑狗一直在我腳邊,跟我一樣躺著。它的旁邊轱轆著牧人家的小黃狗。男人還請大夫來給我輸液、開藥。經過他們的精心照料,我的狀況越來越好,躺了五天后,已經可以下地。看我日漸好轉,牧民一家人很是高興。男人說,知道嗎,真正救你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看我驚愕的表情,男人嘿嘿笑著繼續說,上次你走后,我們一家人對你很不放心,這么冷的天,孤身一人在荒野上追逐馬群,那是等于送死。可我知道,不能去阻攔執著追馬群的牧馬人。后來我騎上馬,又帶著另一匹馬去尋你,不知不覺間走入了一片陌生的地方,四野茫茫,我自己也開始害怕。我學著你教我的方式唱浩林潮爾,沒想到得到了你的回應。在一片凹地,我發現了你和馬群。這真是奇跡呀!你還在半昏迷狀態下給我指出了返程的方向。
我緊緊握住了男人的手。
我突然想起流浪漢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的傲慢。我感到羞愧。流浪漢會不會預知了我的危險?我不得而知。但是他教我的浩林潮爾救了我的命。黑狗慢慢走過來,把頭放在我身側。我摸著它的頭哭起來。從阿爸額吉去世后,我還沒有這樣傷心地哭過。原來我并不是一個孤獨的人。我一直在被更大的溫暖包裹著。黑狗也哼哼著哭起來,同時我也聽到了氈房外馬群的嘶鳴聲。無論人還是牲畜,經歷一場生死的磨難之后,在心靈深處定會產生更加悲壯的情愫。那是關于生死的悲壯。
四
我在牧民家休養了半個月,身體得到了恢復。收音機里天氣預報說,最強冷空氣已經過去,未來幾天將會是難得的晴天。我騎上黃驃馬,領著黑狗,趕著三十匹馬,從烏日根牧場,向西日嘎草原方向前進。我與牧民一家人告別時,他們的眼睛里轉動著淚珠,臉上浮現出異常慈祥的笑容。男人在我背后喊,我的安達,等到明年草原復蘇的時候來看我們啊!我高興地回應,當你們聽到我的浩林潮爾的聲音,就證明我來啦!我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空氣里交織,形成一股暖流,激蕩在各自的心間。
男人在我的后身后唱起了浩林潮爾……
馬群得到了很好的休養。返程的路依然艱辛,可是因為目標明確,我心里充滿愉悅之情。我趕著馬群,從黎明走到黃昏,終于到達了西日嘎草原。又累又餓的馬群看到自己的棚子,不用我指揮便順利地跑了進去。我先給馬群喂干草,接著簡單地處理了一下坍塌的棚子和缺口,然后拖著疲憊的身體生炭火。氈房很快就暖和了,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黑狗也高高興興地啃著骨頭。我在炭火邊唱起浩林潮爾,黑狗也學著我的樣子哼哼叫著。此刻,我唱出的浩林潮爾已經跟流浪漢的聲音不分上下。無論高音還是低音,我都唱得游刃有余。浩林潮爾沒有歌詞,卻勝過了所有歌詞,在經歷過生死磨難后,我深深懂得了原野上的生命的意義。聲音一旦被人體唱出來,便具有了人的思想波動。浩林潮爾里蘊含著所有的喜悅與辛酸,是生命的另一種演繹。剎那間,有一個聲音似乎從極遠的方向回應我的聲音。那是另一個浩林潮爾。我知道那是流浪漢的歌聲。他從未離開過我,他一直在呼喚著我。
那天夜里我睡得格外舒服,能感受到疲憊如何從身體里飛走,活力如何注滿身體的過程。巨大的生命體驗,帶來了巨大的精神感受。
第二天,我開始修整馬棚。朝陽上升不久,從西日嘎村來了幾個牧民。他們說,前幾天的白災太可怕了,他們幾個過來看我的情況,發現馬棚塌了,氈房里也沒有人,就知道出事了。他們還派了兩個牧民去尋覓,但因承受不了寒冷而折返。當他們聽說我的經歷以后,個個大驚失色。他們認為在那種惡劣環境下,別說是人,就連馬匹都是不可能存活下來的。而當他們看到我臉上和手上正逐漸好起來的凍傷后,流出了悲傷的眼淚。他們說這是蒼天在冥冥中護佑我。我隨著他們的目光望向天空,那里空空蕩蕩,那里包容一切。
牧民們用最牢固的方法幫助我修整了馬棚。晚上我請他們在氈房喝酒吃肉的時候,為他們唱了一曲浩林潮爾。他們的臉上再次表現出驚訝和疑惑。我想起流浪漢告別時說的話,將浩林潮爾的演唱技巧教給牧民。他們是天生的歌者,有的甚至當場就發出了像模像樣的聲音。我們的歌聲點亮了黑夜。
我頓覺活得有些可悲,學會了浩林潮爾,但未曾想過教給西日嘎草原上的牧民唱,甚至以往也沒有給他們唱過。我是他們的一員,卻以最孤獨的方式融入了他們。可我又清醒地認識到,這一切無不是某種命里特定的契機。我在等待他們,亦如他們在等待我。只有這個等待的契機到來,我們才能真正地理解彼此。而這時不需要更多的解釋,是彼此間完全的信任和敞開。牧民們已經知道,在遙遠的草原深處,有一個流浪的牧民,在唱浩林潮爾。將來他們要去尋覓他的蹤跡。
幾個牧民跟我喝了一夜的酒,唱了一夜的歌。等他們的身影逐漸消失后,我心里產生莫名的失落。我雖然已經擁有了更多的安達,但是將在這片冷風吹過的熱土地上,繼續孤單地存活下去。想到這,我不禁悲痛不已。余下的日子該怎么過呢?我總是習慣性地盤算余下的日子。我等烏雅泰到來。我要驕傲地告訴他,三十匹馬一匹沒少。他那張愛笑的臉會隱藏不住內心的喜悅。他會大笑,笑出眼淚來。我想,在他的眼淚里,只有一小半是喜悅,更多的是往昔歲月的酸楚。
余下的日子里也來過幾次寒流,但是與最可怕的那次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我精心照料著馬群。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去了。西日嘎村的幾個牧民,偶爾帶著醇香的奶酒和鮮美的手把肉結伴而來。他們唱的浩林潮爾越來越好聽了。我們在一起唱歌的時候,已分不清彼此。
陣陣暖意襲來,松動的土地下孕育著新一輪的生命。我喂飽馬群,騎上黃驃馬,領著黑狗,帶上查干伊德和烈酒來到了烏日根牧場。我在牧人家的氈房外,唱起浩林潮爾,男人跑出氈房來迎接我。在這片孤獨的牧場上我們相擁而泣。男人從我的眼神里準確地捕捉到了某種變化,他們一家似乎意識到,這可能是我們的最后一面。他們的歡聲笑語中隱含著無限悲情。我們的兩次短暫相遇,已注定成為各自生命里的永恒……
西日嘎草原披上了一層柔軟的綠衣。天氣晴朗的時候,能聽到河流的聲音。大鳥小鳥時不時飛過天空。在輕紗般的云朵下,烏雅泰騎著白馬來了。他看到三十匹馬后,的確笑出了眼淚。但跟我預想的不同,他似乎也經歷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笑容異常通透而坦誠。他在路上已經聽說了我的故事。我的故事傳遍了整片草原,像一個傳奇。他說,我的安達,留下來吧,西日嘎村合牧的馬群快要解散了,以后我們一起養馬。我十分感動,卻突然有了另一種想法。這個想法好像在我心底潛伏已久,如今才終于意識到。某種使命一樣的神秘力量在召喚著我。我要走。
遠處,埋葬我阿爸額吉尸骨的青山,在連綿的山巒中若隱若現。那里也是流浪漢消失的方向。我騎上黃驃馬,領著黑狗向著群山出發了。烏雅泰肯定是從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可撼動的堅定,沒有再說挽留的話。
在蒼茫的天地間,回蕩著浩林潮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