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綿為學路
振振老墻心
李立榮
研習中國傳統文化有一個特點,講究的是綜合、是雜糅。倘若僅從一枝一葉上去下力氣,往往到了一定的程度上,便難以為繼、難以有新突破。換句話說,學習中國傳統文化落腳在“博”、“深”二字上。要得其“博”、“深”,又豈非是朝夕之功?多頭并進,這速度也就可想而知。而當今社會講的是速度,是時效,這之間就有了抵牾。作為我自己,我想還是寧可慢一些,使立足之地厚些、再厚些。老子不是說過“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的話么?
——趙熊
這是趙熊先生為人做文中的一段話,雖為寫人,卻可以看作是先生的夫子自道。縱觀趙熊先生數十年的為學、為藝歷程,除了慢一些、再慢一些的“博”、“深”積淀之外,便是一以貫之的堅持與堅守。先生嘗在其《面墻者說》里說過這樣一段話:“對藝術的追求應貫穿于生命的始終,故探索與變化是絕不可少的。就我自己而言,假如思維與軀體共存一天,我仍要努力學習,不斷變化。”語雖短,卻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在。先生字大愚,齋號面墻,常署老墻,風過耳堂,故有“有風過耳,無事面墻”的自況聯,寥寥八字,寫盡了先生的處世態度和治學態度。
自著新譜續舊聲
2016年新春前后,趙熊先生輯印了《與古為徒》和《緣木求魚》兩本篆刻作品集,看書名就可以知道書的內容都是先生藝術道路上的又一番習古之旅,他在《緣木求魚》中臨“少府”一印的邊款中這樣寫道:“余少年學印,其時所臨古印未足十方,今老矣,復作老嫗上花轎事也,不亦樂乎。”而在《與古為徒》一書的后記里,先生則這樣寫道:“學習篆刻,很容易由于審美的習慣與局限,墜入一種既成的形式之中。特別是當這種形式被熟練掌握或獲得某些‘進取’的時候,這‘創作’便成了一種慣性。與此相反的情況是:突然有一天我們對另一種形式怦然心動,刻出來一方不同以往的印章,便被這異樣所刺激、所激動,以為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其實,這中間依然可能充滿誤會,而這種誤會則往往來源于淺薄和無知。我對古璽印的認識和學習過程,大致就屬于這后一種情況。”兩本書以不同的形式,為先生“就我自己而言,假如思維與軀體共存一天,我仍要努力學習,不斷變化”的言說做出了行動上最好的注腳,也是先生“學而時習之”不斷向“深”探研的證明。
趙熊先生有兩首《說臨摹》的詩,其一:“臨摹二字說經年,摹少臨多有弊端。寫仿非惟童稚事,登堂入室摹在先。”其二:“仿摹本是人初能,翰墨千年臨至功。附麗前賢生妙筆,直鋪大道上云青。”兩首詩寫的都是臨摹對于書法篆刻學習的重要性,甚或提出了“寫仿非惟童稚事”的觀點。先生生于1949年,在年近古稀的時候出版這樣兩本習古的著作,頗類王鐸晚年“一日臨古,一日應請索”的書寫方法,這種方法在最大的保持自我的同時又與古人對話交流,從而形成了一種和傳統特有的不即不離的關系,符合于傳統書法篆刻審美“入古出新”的信條。兩本書雖然都是這樣的學習經驗的總結,但各有偏重,《與古為徒》是先生對古璽印的學習探索的集成,《緣木求魚》則是先生參考封泥仿刻秦漢印的成果。前者分為“古璽印匋臨摹”“古璽新得”“創作作品(2009—2015年)”以及“歷年舊作”四個部分。四個部分既獨立成篇,又相輔相成一線貫穿,可以說是趙熊先生數十年篆刻學習、創作的集中展現,從中可以看出先生印風的形成軌跡和先生的印學思想。就中的八篇“老墻說印”以及印章邊款中,多是先生學習、創作的心得之語,讀之,大可啟印人神思,發學者心智。諸如“古璽章法嘗緣字形而活變生法,非今人為變而變,故不得自然之妙趣。”“以動態成章法,乃古璽最精妙處所在。余味之多年始知一二耳。”“古璽精粗俱見,旋知前人章法意識具而不齊也。今之學古當不泥古,長其所長,取其精華,或有新得。”后者則是參考封泥仿刻原印的再創作,根據形式的不同分為“摹秦二十印”“摹漢二十印”“古意新會”三個部分。成書的過程趙先生在序中作了詳盡的記錄,起因是因為山東的朋友給他寄來《山東書法全集》卷十七之“封泥”一冊,期間經歷了因讀而寫,因寫而刻,從而“心旌搖動”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喜悅,所以“從2015年11月11日開始,12月25日止,歷時一個半月。而期間動手的日子不過14天。”是書除了先生在印章邊款上所記感悟,也收錄了先生在創作期間的四首自作詩,其中既有“緣木求魚老犯癡,長從古初拜良師”的自省,也有“封泥印字識嬴秦,活變隨心逗鬼神”的感慨。既有“匠心妙用方中活,莫恃今才小古人”的自知,也有“承秦更見筆端雄,篆法生新佐隸豐”的感嘆。特別是 “古意新會”中創作的幾方“新官印”,流露出了趙熊先生在嚴謹治學中為藝同時的一份幽默,這幽默卻是先生文心洞察的展現,如“經適房左司空”一印的邊款中這樣寫道:“此官未大,其責也重。”而“城管令印”的邊款中則說:“此官雖小,其威也盛。”賞印讀文的同時,不禁令人想到當下世態之種種。“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藝術作品也一樣如此,趙熊先生正有這樣的造詣和擔當。
趙熊先生年近古稀之時重拾經典,不故步自封,不自以為是,更不妄自菲薄的治學態度,于己于人無疑是一條學習書法篆刻的捷徑,于當下的書法篆刻的創作也無疑是一劑良方。雖然這個方法古已有之,也看似簡單易行,但今天的人們卻因為種種原因,使這樣簡單的良方陷入了“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的境地。這應該是趙熊先生和他的兩本新書的意義所在。
從來印人即哲人
趙熊先生說:“印人如果是純粹的‘印人’,大約也是很難作長久的,我想至少如傳統所說,應在詩書畫印諸方面多頭進取。更重要的是,‘印人’首先應是哲人,否則很難最終創作出高品位的作品。”“哲人”最顯著的特點應該是善于思辨,而思辨則是善學者的“利器”。夫子有言:“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與古為徒》和《緣木求魚》僅僅是趙熊先生既“學”且“思”的一次呈現,而《緣木求魚》的學習創作方法則是先生思辨后的一種嘗試,一種前無古人的嘗試。“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于學,趙熊先生可謂今之古者,在治學為己的同時也為后來者提供了一條新的學習途徑。
趙熊先生對印學的思辨,還表現在他幾十年來對秦漢璽印的醉心迷戀中。之所以如此,在他看來應該有兩個原因,一是“西安是秦漢印的故鄉,這毫無疑問。從秦漢印以后,印章逐漸在走下坡路。一直到元明,有文人印之后才開始興盛起來。按我理解,這是一種人文覺醒,它和過去工匠制印是兩回事。秦漢印是防偽辨奸的,是權力的象征。文人印更多的是自用印、閑文印,實際上和藝術相關。它有實用性,但更多是文人搞點藝術。文人印的大本營在江南,所以秦漢印以后一千年,如果以篆刻來說,在陜西是一片空白。后來像北方的齊白石、南方的吳昌碩這些大家,西安都沒有。” 二是“假古璽形式表現寫意印風,是當代印壇的一大亮點。之所以‘亮’,是因為此領域明清諸子所未能涉獵者,故而也體現了一種時代精神和藝術風尚。”二者都是先生思辨之后的洞見,有振斯風于既倒,續絕響于斯地的志向。
關于對秦漢印的認識,趙熊先生有著常思常新的見解。曾先后寫過《失落秦漢》和《所謂“漢印”》兩篇文章,前者寫于2003年,后者寫于2011年,在近十年的時間差中,能夠看出先生對秦漢印的認知變化,如果說前者還限于就印說印的技法層面,后者則上升到了印外說印的哲學層面,正如《所謂“漢印”》一文文末所寫:“從漢印的形式構成中,還可以窺見中國傳統的哲學觀、世界觀。譬如其中靜與動、方與圓、虛與實、陰與陽的對應矛盾變化關系,無不反映著中國式的哲學精神。在今天,只要方形印式及人印文字形式仍主導著篆刻創作,則漢印所揭示的形式構成規律仍然是篆刻創作的圭臬。老子在《道德經》中主張:‘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這種謙和的包容態度,或者便是漢印的精神所在。所謂‘漢印’,唯有在勘破其外在形式,直抵精神內核,方能言之理解罷。”這也是趙熊先生在注重創作的同時在理論上不斷研究總結中國篆刻發展史上不同時期印章形式的成因以及審美特征的展現,而隨著研究的深入和認識的深刻,也說明了先生是站在更高的文化層面關注篆刻,而不是簡單地就印章說印章。
學習篆刻,自然躲不過對篆書的關注。趙熊先生對篆書的關注不僅僅止于書寫的為篆刻服務,雖然“印從書出”,但印上的文字自然也影響著篆書的書寫。以篆刻享譽的趙熊先生自然對篆書的研究和思考更多一些,趙先生說:“篆書是一個比較龐雜的古文字系統,如果以藝術形式為目的進行學習,宜將篆書歸納為商周金文、石鼓文、小篆和秦詔漢金四個類別。在這四類篆書中,彼此之間既有承襲關系,又各自表現出不同的書法特點和藝術表現力。”而對大小篆結合的探索,起因則是對吳昌碩石鼓文篆書的思考引起的,他說:“吳昌碩雖然寫的是石鼓文,石鼓文在時代上雖然屬于秦篆,但在體式上還是屬于大篆體系的,時代使然致使它的筆勢、形貌兼具大小二篆的意趣,所以吳昌碩在篆書的創作上找到了一條大小篆結合的途徑。”此外先生還著重于漢代篆書的研究與探索,漢代篆書雖然傳世不多,但大量漢碑的碑額卻令漢代篆書給人異彩紛呈、美輪美奐的視覺享受,也給篆書的創作多樣化提供了無限可能。先生則有著這樣的見地:“篆書自秦以下,一統之勢不再。后世書家于秦篆以降留心甚少,唯漢之祀三公山碑和吳之天發神讖碑頗受注目。是碑雖改秦漢宗廟之風,仍囿于一家格調,難覓古法精髓。實則篆書入漢后,隨物變遷,生機勃發。或如燈銘印璽之嚴飭,或如碑額瓦文之流動,其文或刊或鑄,氣象紛呈,與漢代藝文之龐博宏大并行不悖,內中精神海闊天空。余治印四十余春,雖遵崇漢法,近歲始悟漢篆之妙,嘗于斗室中玩味自娛,東鱗西爪或獲心得。”學如逆水行舟,先生思而有得、學而有進的喜悅溢于言表。
自省自修且自強
趙熊先生說自己的治學方法是:“三自一包”,三自即“自省、自修、自強”,一包即“包容”。可以說自從走上書法篆刻之路后的趙熊先生,一直都在踐行著這個方法。
趙熊先生60歲之前的行跡和成果可于他的作品集《境由心造》中“風過耳堂編年事輯”一覽而知,從中可以看出先生為藝志向的執著和為藝態度的精勤。進入60歲之后,先生更是給自己制定了更為宏大的10年計劃。計劃制印2000方,目前已經完成1800馀方,其中約1200方為創作印和自用印,多數為趙先生一直熱衷喜好的“主題印”,包括用時四至五年刊成的《論語》選刻,用時一至二年的《周易》選刻,用時兩年的《老子》選刻,用時三年的《莊子》選刻以及用時近十年的《禪語選刻》,另外還有“五柳先生傳”“二十四節氣”“干支六十印”等主題創作。而前面提到《與古為徒》和《緣木求魚》兩本著作也是十年計劃的一部分,還有關于“貨布文字輯刻”和一些“獨字印”的創作。除了篆刻創作和理論研究的計劃,趙熊先生也有10年寫詩千首的計劃,目前這個計劃已經超額完成。先生在當代印人中也是為數不多的頗具詩才的那一個,已經出版的詩集有《風過耳堂吟稿》和《詠印百絕》兩種。《風過耳堂吟稿》中多是先生題括紀事、詠懷、感遇、寫物、贈答、論藝的合集,詩體則涉古體、近體、曲子詞,應該說是趙先生詩才的全面展示。《詠印百絕》則一律絕句,其中既有對各個時代印風的詠嘆,也有對個體印人的吟唱,是以詩寫史的又一種形式,從中可知中國篆刻史的發展流變,所以不能簡單地做詩集看。除此兩種之外,還有《西安碑林碑刻題詠三十首》以及各種文物拓片題跋200首和書畫印冊題識60首,而在近十年中趙先生所做各種論文、講稿、評論、題跋、散文文字達30萬字之多。先生學詩十年,而詩文于藝何益,用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如果把書法精英化、專業化,實際上是把書法‘矮化’掉了,把它的文化背景和文化內涵抽掉了。大家整天都是寫‘朝辭白帝彩云間’、‘月落烏啼霜滿天’,如果不寫自己的東西,說明這個人沒有文心,或者沒有詩心。前人把‘詩書畫印’這么一排列,表面上看好像只是順口,實際很有道理。詩肯定是第一,有文心詩心,才能牽扯到具體的藝術層面上來,然后才能講繪畫、書法、篆刻。詩書畫印實際上是個立體的東西。”這樣的認識,應該是對中國書法篆刻發展的優良傳統的繼承,潘天壽先生就曾有:“中國畫家不必‘三絕’,但須‘四全’”提議。其實不管是畫家、詩人還是書家、印人,都應該有著“但須‘四全’”的追求與修煉。趙熊先生經歷著這樣的追求和修煉,這追求和修煉既展現了他“包容”的態度,也展現了他“深”后求“博”的精神。
花甲之后,趙熊先生給自己的藝術生活以工分計——治印一方記一分,作詩一首記一分,為文千字記一分,趙先生說書法簡單不計分,每年需完成三百六十分為達標。因此,書法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讓書法回歸案頭,讓書法生活化,所以游魯歸來書《游魯四記》,客居杭州作《西湖記游》,身過常熟而有《常熟“三色游”》,如此等等,每有所感必以書記之。趙先生說書法簡單,不算工分,其實不是簡單,只是書法已成為趙先生生活的常態,這樣的做法也是他持己甚嚴的一例實證。
人說論及當代篆刻就不能不說趙熊先生,可是應該怎么說?從趙先生14歲開始學習篆刻,20歲參加陜西展覽,31歲篆刻作品入選全國第一屆書法篆刻展。再從趙先生參與終南印社的籌備成立,到他任終南印社社長的18個春秋。可說的太多太多,但最應該說的是先生的篆刻在技法老辣成熟,形成獨具個性的刀法、字法、章法的同時,一直都在不停的學習、思考,探索,一直都在不停的完善、豐富自己的藝術語言,進而以文化的立場和哲學的思辨來關照書法篆刻,這才是一個藝術家值得稱道的地方所在。然而說趙熊先生就不能不說到終南印社,因為從終南印社籌備成立至今近38年的時間里,先生一直都參與其中,其中擔任社長18年,可以說他為終南印社的成長與發展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和心力。對于印社他用心良苦,這一點從對印社社長繼任者的選取中,可見一斑。在1999年終南印社成立20周年社員作品開幕式上,有人發言說:“陜西有兩面文化旗幟,一面是長安畫派,一面就是終南印社。”如果說終南印社是一面文化的旗幟,趙熊先生無疑是這一面旗幟的旗手,他以自己的力行和言論,影響著陜西乃至全國書法篆刻一域的后來者。
回望歷史,每個時代的人們都會慨嘆他們那個時代的種種淪落,對于書畫篆刻尤其如此,但歷史的發展又證明了每一個時代都有屬于它那個時代各個領域的中堅所在。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書法篆刻,我們慶幸有著趙熊先生一樣的人,既堅守傳統又矢志延續發展傳統,我們更慶幸有著“文華典藻高標在,不與時人度短長”胸懷的趙熊先生一直堅持著“還在人間刻石頭”的生活。
趙熊,字大愚,別署面墻齋主、風過耳堂主人、老墻等。1949年2月1日生于西安。少年時代開始自學書法篆刻,1971年師從陳少默先生。陜西書學院專業書法篆刻家、一級美術師。原中國書法家協會篆刻委員會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書法培訓中心教授、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篆刻藝術院研究員、陜西省書法家協會名譽主席、西安市文史研究館館員、終南印社名譽社長,西泠印社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