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姬與她的時代——回不去的春秋(之一)
中國古代有過無數的美女。其中一些人,因其行事與家國天下相關聯,便格外引人注目。著名者,如西施、如貂嬋、如昭君、如楊妃,所謂四大美女之說,流傳久矣。千百年來,關于她們的故事,或鋪陳于說部,或敷衍于戲劇,或顛倒于詩詞,或形諸于畫圖,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還有許多人的歷史命運,就遠非如北了。就從春秋時期的女性人物中,選一個來說說吧。
春秋時期有一位女子,她死過三任丈夫,又有三個男人與她有私情往來;一位國君因她而丟掉性命,而這個諸侯國也因她而一度滅亡;他心愛的兒子因她而悲慘死去,另一個國家則因她而迅速強大起來;她曾被作為戰利品被他國擄去,戰勝國的國君與大臣則一個個爭著想要娶她;爭的結果,三個家族因她而慘遭殺戳,兩個國家則因她而成為世仇;因為她,有了歷史上著名的夏州、夏水、夏口、江夏等地名,也因為她,有了我們語言中“尤物”一詞的第一次出現和使用。最后,還有一個男人,在她至少四十二歲那年,舍棄高官厚祿,帶著她逃亡異鄉!
撿點史料,一個女子一生的經歷如此復雜離奇,古今中外,大概無人可比,稱她為曠世美女,我想當無問題。
這名女子,便是夏姬。
夏姬,七次出現于《左傳》之中,五次出現于《史記》之中,《詩經》中涉及到她,《國語》中也提到過她,比之晚她一百年左右的越女西施,這是一個實實在在名見于經傳的人物。但是在歷史上,她卻從來沒有被排進美女的行列。倒是西漢晚期的劉向曾在《列女傳》中提及她,但作為經學家的劉向卻視夏姬為紅顏禍水,并將她放進“嬖孽”一章中。自此以降,幾乎所有《左傳》、《國語》、《詩經》、《史記》的注家,都延襲這一說法。及至近世,流傳甚廣的《東周列國志》,更把她描繪成一個淫蕩而禍害的女子。其實,真實的歷史,不是這樣的。
今天,除了研究春秋史的,真實的夏姬,大概很少有人知道了,人們所了解的夏姬,是說部中的夏姬,是妖冶淫蕩的夏姬,是被后世的倫理范圍過的夏姬,而一個真實的夏姬,連同那個充滿激情與野性的時代,則被歷史的塵沙所深深掩埋。在我看來,夏姬與她的時代是值得研究的,這位一生經歷坎坷、顛連備嘗而在當時影響重大的女子,應該有人為她寫一寫。這之中,有太多讓今人覺得費解和不可思議的東西,稱之為傳奇,毫不為過,而這,需要我們從歷史學、文化學的角度進行說明和探究。更何況,她還是天下許多夏姓人的老祖母和楊姓人的老外婆!
讓我們跟著夏姬,一起走進真實的歷史吧。
一、家邦
鄭國,是夏姬的父母之邦。
鄭國是姬姓國家,它的開國君主,是周宣王的庶弟姬友。周宣王二十二年(公元前806年),宣王姬靜將姬友封于鄭(今陜西華縣),這便是鄭恒公。恒公立國三十三年后,幽王失政,周王室面臨禍亂的危機,于是鄭恒公聽從太史伯的勸告,全身遠禍,將國人從關中地區東遷至今河南新鄭,建立新的鄭國。兩年后,鄭恒公在保護周幽王的戰斗中被犬戎殺死,其子鄭武公繼位。因此,新的鄭國,實際上是由鄭武公開始經營的。鄭國東遷后,因其所處為土地平沃,四通八達的中原地區中心,利于農業和工商業的發展,加之多年推行相應的政策,鄭國很快成為一個新興的、富裕強盛的諸侯國家。到了武公之子莊公當政時,還曾一度稱雄于中原。
鄭國立國一百七、八十年后,時間已進入春秋社會中期,鄭國在經濟上雖仍有一定的實力,但地位已遠不如從前,晉、楚、齊、秦諸國己經強大起來,鄭國已開始淪為二等國家。這一時期,也是春秋史上戰爭最為頻繁的時期。鄭的國境,東起匡城(今河南周口扶溝縣西),西至穎谷(今河南登封具西),南至汜(今河南襄城縣境),北至廩延(今河南延津縣境),平敞開闊,無險可守。當時之強國,秦在其西,晉在其北,齊在其東,楚在其南,論地理,屬四戰之地,強國交兵,鄭則當其要沖。當時,晉、楚爭長,兩國實力相當,鄭依晉則晉強,鄭依楚則楚強,故爭奪對鄭國的控制,成為晉、楚兩國的要務。而鄭,與晉盟則楚軍來,與楚盟則晉軍來,僅在公元前608年至公元前596年的短短十二年間,鄭國便五次遭到晉國討伐,七次遭到楚國討伐,甚至有時是一年之內,兩強迭至。這種退無可退,守無可守,列強環伺的生存狀況,使得鄭人在外交上不得不采取一種高度的靈活性,而不斷的戰爭災難,又培養了他們堅韌頑強的耐受力。鄭國能綿延四百三十二年,其原因,可能正在于此。
夏姬,就是在這一時期出現的歷史人物。
二、蘭
如果說夏姬的一生是一部傳奇,那么,這部傳奇實際上是從她父親開始的,或者說,是從她的祖父祖母開始的。
夏姬的父親,是鄭國的國君鄭穆公,穆公的名字叫做蘭,在他當國君之前,則被稱作公子蘭。從《左傳》與《史記》的記載推算,他當國君的時候是二十二歲,在位二十二年,死在公元前606年的冬天,只活了四十四歲。關于穆公之死,《左傳》宣公三年有一段帶傳奇色彩的記載:
穆公有疾,曰:“蘭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刈蘭而卒。
這是說,穆公病重的時候,宮庭中所養的一叢蘭草也瀕於死亡,穆公說:“蘭草死了,我大概也會死吧,因為我是因蘭而生的呀!”割去瀕死的蘭草,穆公果然就死了。
穆公的名字叫蘭,他依蘭而生,依蘭而死,這實在是近乎傳奇。推尋其本,我們發現在這傳奇背后,還有另一段傳奇!這便是穆公的出生。
穆公的父親母親,即夏姬的祖父祖母,是鄭文公與燕姞。文公有三位夫人,而燕姞不在其數。燕姞為南燕國人,其地約在今安陽、邯鄲西,南燕,姞姓,故稱燕姞。《左傳》中稱燕姞為鄭文公之賤妾,其身份當非常低下。但她與鄭文公的結合,卻富于傳奇。《左傳》中對此作了如下記載: 初,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已蘭,曰:“余為伯儵,余,而祖也。以是為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既而文公見之,與之蘭而御之。辭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將不信,敢徵蘭乎?”公曰:“諾”。生穆公,名之曰蘭。
這是說,燕姞夢見天使給她蘭草并對她說:“我是你的祖先伯儵,我把這蘭草給你作為你的兒子。因為蘭有國香,你佩帶著它,別人就會象愛這蘭草一樣愛你。”后來文公見到燕姞,送給燕姞以蘭草并讓她侍寢。燕姞對文公說:“我有幸懷了孩子,恐怕今后沒有憑信,您能以蘭作為憑信嗎?”文公答應了。后來生下穆公,就取名叫蘭。
從這段文字看,燕姞夢天使與之蘭,恰好應驗了。但這段文字有含糊的地方:一,燕姞夢醒后身旁果真有蘭嗎?二,燕姞是否因夢而采蘭佩帶?三,若不佩蘭,怎能起到“人服媚之如是”的效果?可能正是因為這些不清楚,司馬遷在《史記》中的記載略有不同。《史記》鄭世家在記夢之后接著說: 燕姞以夢告文公,文公幸之,而予之草蘭為符。
不過,我覺得《左傳》中的記載雖然含混,但卻更為真實。而那束作為定情物以及作為生命象征的蘭,應當也一直栽培下來,陪伴了鄭穆公的一生。
《左傳》宣公三年關于穆公之生與穆公之死的記載,近乎神話,但穆公的名字又確實叫蘭,這就頗費思量了。其實,這里面的關鍵詞是“蘭”,以蘭為中心,考諸先秦史料,我們就會發現,夏姬之父鄭穆公、公子蘭的傳奇背后,隱藏的是那一時代普遍存在的社會文化現象。
這種文化現象,就是春秋時期極具普遍性的仲春之會。
責任編輯: 止止
三、仲春之會
二月十四日,是西方的情人節。今天的中國人,有幾人知道古代的中國也有情人節呢?又有幾人知道中國的情人節是全世界最為古老而又規模最大的情人節呢?
中國古代的情人節,便是載之于典籍而著之于律令的《仲春之會》。而由《仲春之會》這一歷史風俗,你會看到一個完全不同于你以往所了解的古代中國,那是一個激情中國,那是一個野性中國。
六經皆史,讓我們從《詩經》說起。
《詩經》是我國古代第一部樂歌總集,其結集,當在西周晚期,流傳至今,已有兩千五百年以上的歷史。《詩經》的內容,大體分為《風》、《雅》、《頌》這三大部分。其中《雅》與《頌》主要是廟堂樂歌,多用于諸侯朝會、貴族燕享和郊廟祭典,也有部分諷喻詩、敘事詩和農事詩。而《風》這一部分,則是西周各地的鄉土樂歌,俗稱十五國風,其內容,正如朱熹在《詩集傳》中所云:“多出于里巷歌謠之作,所謂男女相與歌詠、各言其情者也”。而分析這些里巷歌謠之作,我們會發現,它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面貌與社會習尚。
夏姬是鄭國人,我們就從《鄭風》之中選兩首以作分析。
其一:《萚兮》
萚兮萚兮,風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萚兮萚兮,風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這首詩在我們面前展現的是,春月之季,年輕男女在一起對歌、和歌的歡愉場景。唱歌的是一位姑娘,詩歌以萚(草木的落葉)起興,歌中唱道:
萚啊萚啊,風吹動著你,大哥哥小哥哥,一起唱吧!我來和你!
萚啊萚啊,風飄動著你,大哥哥小哥哥,一起唱吧!我邀請你!
其二:《溱洧》(選一)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蘭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
且往觀乎?洧之外,洵于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這首詩,則是寫鄭國的溱水、洧水一帶,在春水渙然的良辰美景之中,青年男女各執鮮花芳草于其間,歡聲笑語,互贈蘭草或芍藥以傳情達意,盡情游樂的場景。
《詩經》中這兩首詩所表現的內容,于今天的我們,既陌生又熟悉。就陌生而言,古之鄭國,在今河南而地處中原,中原一帶,歷來是華夏民族的主要活動區域,這種風俗早已絕跡,在今天看來,不可思議;就熟悉而言,今天南方少數民族中仍然保留的歌墟、趕花會、三月三等傳統節日中男女對歌歡會的場景,與這兩首詩的內容又是何其相似!
其實,以今天的漢民族為活動主體的古代中原地區,風俗就是如此。每年的仲春時分,便是青年男女盛大的節日,他們紛紛走出家門,來到風景優美的河川水濱聚會,他們每人的手上都拿著芳草鮮花,在一起對歌、和歌,遇有心儀的對象,便大膽走上前去,贈之以蘭草,贈之以芍藥,如對方一樣有愛慕之心,便可成雙成對的走到旁邊去談情、去說愛、乃至相互結合。
不僅鄭國如此,在史料中還可看到,這種風俗在當時是極為普遍的,《詩經》中所涉及的情人歡會的場所,僅河流,便有江水、漢水、汝水、淇水、溱水、洧水、河水、汾水、濟水等等,還有一些未提名的河流;其所涉及的地區,南北西東,方園數千里,不僅包含了以黃河流域為中心的整個中原地區,還包括南方的楚國。此外,男女聚會并不只限于水濱,宋之桑林、楚之云夢,大凡風景美麗的地方,都可以成為聚會的場所。這便是見于各種古代典籍的“溱洧之會”、“濮上之會”、“桑林之會”、“桑中之會”、“云夢之會”等等,因其時間是在仲春,故總其名曰“仲春之會”。于農歷,則在二月底三月初。
正因為風俗如此,《詩經》十五國風中的大量內容都與此有關,如《關睢》、《漢廣》、《桑中》、《淇澳》、《褰裳》、《蒹葭》諸多篇什,都屬于這類性質。更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風俗,還被當時的周王朝以法令的形式予以肯定。《周禮》中之《地官.媒氏》云: 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
這實在是很有意思的一條規定:一,時間是仲春之月;二:在這一時令中,青年男女可以自由相會、自由戀愛乃至自由結合;三:不遵守這一規定者(想是指青年男女的家長),受罰。至于是罰錢物還是罰勞役,則不得而知。
至此,我們大體可以想象仲春之會的情景了:在雜花生樹、鶯飛草長的仲春時節,在山川河谷等風景優美的地方,青年男女們在那里自由的歡會,他們唱著各種動人的歌謠,手執著芳萆與鮮花,尋找著自已的意中人;他們談情說愛,他們互贈信物或是自然地結合。而這一場景,幾乎在周王朝所有的封國內同時進行。今天想來,這該是一種何等壯觀、何等熱烈的場面!即使過去了兩千五百多年,我們仍能感受到先民們那種質樸、浪漫而又充滿野性的氣息!
我想,這應當是全世界最為古老而又規模最大的情人節吧!它曾真實地存在于我們的歷史之中。
隨著世風的遷移,曾廣泛流行的仲春之會這一盛大節日,在中原地區、在漢民族中間逐漸消亡,直至被歷史的塵沙深深掩埋。但在遠離中原的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則被頑強地保留下來,它以三月三、跳花會、趕花街、春月歌墟、繞山林、踩山節乃至開門節等等名稱和稍有變形的形式一直流傳至今,成為一年一度最美的人文風景。而漢民族,則失去了。
失去的東西,很難再回來。只是不要忘記,在我們的歷史上,也曾有過情人節;我們的先民,曾經充滿激情與野性!而激情與野性,正是一個民族的生命與活力之所在!
細想來,典籍記載的仲春之會這一時期,應屬于古代多婚或群婚的殘余形態尚有保留的時期,總的說來,男女婚戀極為自由,而我們所熟知的夫婦倫理及女子貞節等觀念,在當時還遠未形成。
回過頭來,看看鄭風《溱洧》,其中:士與女兮,方秉蘭兮。這里提到仲春之會,男女都佩有蘭一類的芳萆,既為佩帶之物,也可以與“贈之以芍藥”一樣成為定情互贈的信物。而有關夏姬祖父祖母、文親的傳奇故事,其核心詞,恰好是蘭。
寫到這里,就可以還原夏姬之父公子蘭、亦即鄭穆公的生死傳奇了,其實,鄭穆公的出生,應與仲春之會有關,是這種文化風俗背景下的愛的產物。這在當時是很平常的事情,不僅鄭穆公如此,楚令尹子文的出生也是如此,即使是一百年后刪修詩書的孔子,也是這種文化風俗背景下的產物。若進一步推,流傳廣泛的楚襄王夢巫山神女的故事,其性質,也應大體相當。神女者,云夢之會中楚襄王偶然遇到的一位美麗女子。若如此,仲春之會的流風,應一直遷延至戰國晚期。
到了漢代,這一習俗逐漸變形為上巳節,每逢這一節日,人們祭祀高禖,士女踏青,文人雅集,東晉王羲之的《蘭亭序》,正是以此為背景。而傳到日本,上巳節又稱女兒節,一直流傳至今。所有這些,都可視作仲春之會的余韻。至于今天,我們連上巳節也忘記了,只剩下徒具形式的春游了。
仲春之會既有歌唱,那么必然引出下一個話題---鄭衛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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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鄭衛之音
鄭衛之音,是以鄭國、衛國以及屬于這一范圍的邶、鄘等地為主要流行區域的一種音樂。由于鄭國的音樂風格更為突出,所以又被簡稱作鄭聲,與鄭聲相伴的舞,則被稱作鄭舞。由于鄭聲以區別于傳統的廟堂之音為特色,故又稱新樂。其實鄭聲還應稱俗樂、通俗音樂,以區別于雅樂。鄭聲,鄭衛之音,從它開始出現并流行,就一直受到士大夫階層的非議。春秋晚期的孔子曾明確教導他的學生:
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先秦時期對鄭聲論述更多的是《樂記》,《樂記.樂本篇》說:
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而在《樂記.魏文侯篇》中,子夏則直指鄭衛之音是“淫于色而害于德”。
但是,恰好是這種不斷受到指責的音樂,在先秦時期卻有著重大影響,甚至不少諸侯國的國君也十分欣賞。如戰國時期的魏文侯,《樂記》中記載: 魏文侯問于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之音,則不知倦。敢問古樂之如彼何也?新樂之如此何也?
當然,接下來的文字是子夏對鄭衛之音的批評。魏文侯聽古樂便犯困,聽新聲則不知疲倦,并把這種感受亳不掩飾的表白出來,實在是個可愛的人物。后來他的孫子魏惠王(梁惠王)對孟子坦然相告:“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當是乃祖家風。
魏文侯的這段話至少有二點值得注意:一,鄭衛之音能使人聽而忘倦,說明它動人,好聽;二,他將鄭衛之音稱作新樂,而將廟堂之音稱為古樂。
要弄清魏文侯的這種感受,得回到對鄭衛之音的具體分析上,即鄭衛之音所表述的內容,而它所表述的內容,應當就是《詩經》中鄭風、衛風的內容。
第一,《墨子》公孟篇說:“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詩》而可誦、可弦、可歌、可舞,可見詩三百篇都是樂歌。第二,《左傳》襄公二十一年記載:吳公子季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秦》《魏》、《唐》、《陳》、《鄶》、《小雅》、《大雅》、《頌》。
這幾乎包括了《詩經》的全部,由此可見,《詩經》的內容,也就是樂歌的文字內容。因此,所謂鄭衛之音、鄭聲,乃至秦音、齊音,都是由兩部分組成,一是詞的部分,一是曲的都分,類似于今天的歌曲,而不是純粹的音樂。
一般來說,樂歌的音樂形式是受到歌詠內容制約的,所謂情動于中而發于外。也就是說音樂或莊嚴、或肅穆,或跳躍或舒緩,是由內容直接決定的,因此,以祭祀為內容的樂歌必然是莊嚴而肅穆的,以歡情為內容的樂歌必然是婉轉而清新的,而以思念、感懷為內容的樂歌,則必然是悠遠而深長的。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再來看《詩經》中《風》這一都分。
詩三百,十五國風共一百六十篇。《鄭風》以外,名國《風》的篇數四到十四不等,唯獨《鄭風》,占到二十一篇。此一;其二,十五國風多是民間歌謠,亦多有涉及情愛的篇什,鄭以外之各國風,涉及情愛的篇什占其總篇什的十之三、四,唯獨《鄭風》,談情說愛的篇什居然占到十之七!而僅次于《鄭風》的則是《衛風》,占到十之五、六。正因為如此,鄭聲、鄭衛之音才被后世士大夫目為主要指責對象,也惟其如此,鄭聲才必定是清新活潑或悠遠深長,非常動人,從而成為新聲的代表!
回過頭再看另一則史料。《史記》楚世家記楚莊王親政之初,三年不蜚,三年不嗚,大臣伍舉冒死進諫,他看到的情形是:“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坐鐘鼓間。”可以想見,莊王所欣賞的,應當也是鄭聲一類的新樂吧。
以今天的眼光看,以《風》為內容,以鄭聲為代表的唱情愛、唱生活的樂歌,其實是當時出現的一種新音樂,或者說是當時的“通俗音樂”,無論樂歌的內容還是形式,均大異于莊嚴肅穆、平板而少變化的《雅》、《頌》,而非常貼近生活。其實,風之一字,已道出了這種樂歌的特點。《風》之為《風》,是以自然之風喻音。風的聲音,有高低大小請濁曲直,多于變化,而十五國的里巷歌謠之作,因其內容所決定,也多于變化,從而動人心弦。
想想,當時的士大夫對于鄭聲、鄭衛之音的指責,其情形,與二十多年前中國通俗音樂的開始流行,何其相似!一首鄧麗君,在傾倒無數人的同時,也被少數人指為靡靡之音!只不過時代不一,民智不一,我們很快以一種寬容的心態接受了她,因為,她唱的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人生。然而鄭聲、鄭衛之音,還很少有人為它說話,其實,它的內容比今天許多無病呻吟的通俗音樂作品,要健康許多!
至于鄭舞,文獻不足徵,無法了解,但想來,也應當是優美動人的吧!
五、亂曰
春秋社會中期,即夏姬的時代,就男女夫婦而言,用今天的眼光看,是十分開放而自由的時代。需要特別提出的是,這種開放和自由,不是通過沖破某種束縛而獲得的,恰恰相反,它是一個還沒有形成柬縛的時代。即是說,那一時代,還沒有形成所謂夫婦倫理、女子貞節等觀念,甚至根本不知此為何物!先民們祟尚自然,熱愛生命,充滿了激情與野性。一首《鄭風.萚兮》,那坦白純樸而又熱情的歌唱,今天讀來,仍叫人感慨萬端,因為,那是發自心靈深處最為原始而野性的歌唱!
回到夏姬,我常想,夏姬小時,她的父親和祖母應當對她講過蘭的故事吧?年令稍長的夏姬應當參加過或見過仲春之會的場景吧?青年男女間的和歌她聽過嗎?鄭聲,她會唱嗎?鄭舞,她會跳嗎?
可惜,都不知道。
但所有這些,也許有助于我們對夏姬的了解,或許,傾國傾城的夏姬與這一切都有關,因為,她就是在這樣的家庭背景下,在這樣的社會風俗中成長的女子,否則,她的一生,我們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