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 誤 讀 的 敦 煌
偶然一個機會,我應邀為一個活動臨時救場,做個關于敦煌的主題宣講。對于敦煌,我一直心向往之,遺憾的是從沒有去過。對于敦煌學,我也略有涉獵,那也僅限皮毛而已。受人之命,遂臨時惡補,以自己有限的知識,加手邊一些資料完成初稿。然心中還是沒譜,逐備美酒佳肴,虛心請教于身邊一位高人學者,三杯下肚,一番高論,獲益良多,然諸多觀點與以前認識和手邊的資料多有出入。
倉促的因陋就簡完成了活動,現場宣講效果還不錯,遂對敦煌及敦煌學興趣大漲,數月內遍覽可搜集到的相關資料,才知敦煌學之博大精深,僅入門敦煌的一些普通知識,就多有被世人所誤者,甚至包括一些文化大家、學術專刊。近日閑暇無事,遂心懷惴惴,在各位方家面前,允末學與諸君一一辨來。
一、王道士冤不冤
幾乎每個講到敦煌的人,第一個提到的名字大都是王道士。王道士本名王圓箓,湖北麻城人,出生于陜西,因家貧為了生計游走四方,光緒年間在甘肅巡防營做了兵勇,離開軍后營受戒成為道士,道號法真。就是這個法真道長,原本大概率會是一個在歷史上寂寂無聞的人,可是由于他無意間發現了現存規模最大、內容最豐富的佛教藝術寶庫“敦煌藏經洞”而名動學界。然而王道士近些年被更多的普通大眾所知曉,則是源于當代知名散文大家、學者余秋雨的一篇散文《道士塔》。
余秋雨可以稱之為鐵鐵的敦煌迷,在他的名著《文化苦旅》中收錄有數篇關于敦煌的散文,在其中的一篇《道士塔》中他認為,王圓箓對敦煌莫高窟文物的破壞是毀滅性的, 并就此感到傷痛,他信誓旦旦的寫道:“歷史已有記載,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完全可以把憤怒的洪水向他傾泄。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傾泄也只是對牛彈琴,換得一個漠然的表情。”隨著于余秋雨《文化苦旅》的大賣,王道士這個“敦煌石窟的罪人”名頭似乎就更被大眾釘死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余秋雨自己就是當代頗具爭議的一個文人,且不論他是讀史不清、或是別有所圖的給王道士扣上了“敦煌石窟罪人” 的帽子,也無需去細究史料,只要讀一讀道士塔那通碑文,就不難發現,王道士于敦煌不但無過,而且有功。在碑文的上方赫然書寫著“功垂百世”四個大字,這應該就是后人對他的蓋棺定論。讀完碑文更可以了解到,王道士對莫高窟至少有三功:一、募集資金,把已被流沙掩埋的洞窟清理出來,使莫高窟得以重見天日;二、發現了藏經洞,使得數萬卷珍貴的敦煌遺書得以重現天日,方有了后來的顯學“敦煌學”大行其道,彌補了無數多的歷史缺憾;三、在他守護期間對洞窟進行了修復,“佛像于焉壯嚴,洞宇于焉燦爛。”
再參讀相關的文獻史料,王道士的這幾點功勞就更是顯而易見的。
王道士是如何成為當時荒蕪莫高窟的守護者不得而知,但當他無意間和幫他抄寫經書的楊姓書生發現了文化寶庫“藏經洞”后,他就自覺的擔當起了守護者的角色,即使他是個文盲,他也知道這是一個寶庫。請看清楚了,這時是清光緒二十六年,即公元1900年,也是中國人最忌諱的庚子之年。那一年世界上最大事件的就發生在中國:宣揚“刀槍不入、扶清滅洋”的義和團運動在中國達到頂峰,掌國數十年的慈禧太后依此豪橫地向西方十一個列強國家宣戰,宣稱要“大張撻伐、一決雌雄。”最終導致八國聯軍侵華,清朝幾代帝王的心血、藏寶無數的萬園之園圓明園毀于一旦,延綿兩百多年的大清王朝割地賠款,進入風雨飄搖的末年。一個執掌世界最大帝國幾十年的政治家尚且如此愚昧,你能要求一個遠在西部荒漠修行的道士、文盲王圓箓達到什么樣的認知高度和文化層次?也許是上天垂憐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不忍視圓明園中無數的寶藏被焚毀、掠奪,在這一年發生的另一件中國乃至世界文化史上的大事就是王道士無意間發現了敦煌藏經洞,另一批珍寶意外現世。
王圓箓自從發現藏經洞起,就開始了他這個文盲道士的“文化苦旅”。他徒步50里,趕往敦煌縣城找到縣令嚴澤,奉送了取自于藏經洞的兩卷經文。可惜的是這位嚴知縣不學無術,只不過把這兩卷經文視作兩張發黃的廢紙而已,王道士期望引起這位官老爺重視的目的落空了。兩年后,敦煌又來了一位新知縣汪宗翰,王道士又向汪知縣報告了藏經洞的情況。進士出身的汪宗瀚還算識貨,馬上報告了甘肅學臺、金石學家葉昌熾,葉昌熾知道這批寶物的價值,奔走呼吁,希望能把藏品運到蘭州保管,藩臺大人一算帳,光運費就得六千兩銀子,何況路途遙遠,盜匪出沒,萬一有個閃失,豈不賠了銀子又失經,再被人彈劾一下,弄不好烏紗帽也沒了。無奈之下,葉昌熾只好自己上書朝廷,可當時的朝廷正忙于割地賠銀子,哪里顧得上這等小事,一道旨意應付下來,請敦煌縣令自行處理。縣令一拔拉小算盤,朝廷讓我自行處理,那運費豈不是要從本縣出,我到哪兒去籌這筆錢?還不是向百姓攤派,要逼出點民變什么的,朝廷怪罪下來,我吃不了還得兜著走?于是汪知縣親自帶了一批人馬來到莫高窟察看,順手揀得幾卷經文帶走時留下一句話:讓王道士就地封存,看好藏經洞。
兩次找知縣沒有結果,王圓箓仍不甘心。于是他又從藏經洞中挑揀了兩箱經卷,趕著毛驢風餐露宿,單槍匹馬行程800多里奔赴肅州,找到也許是他當兵時的老上級,時任安肅兵備道的道臺廷棟。這位廷棟大人瀏覽了一番,最后得出結論:經卷上的字還不如他的書法好,就此了事。王圓箓幾番奔波沒有結果,無計可施之時,甚至斗膽給清宮里的慈禧老佛爺寫了封秘報信,然而此時大清王朝正值風雨飄搖之際,這封王道士苦心詞措的密信也泥牛入海、杳無音信了。
斯坦因從藏經洞挑出的經卷
可以說,這個不拿朝廷一分錢俸祿、靠化緣維持生計的道士,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且是在那樣一個動蕩愚昧的年代,單從這點講,王道士并非愚不可及。可悲的是,幾年的努力,這批文物的管理權和處置權仍然落到了王道士手中。和瞻前顧后的清廷官員們形成鮮明對比的一批人,就是被我們斥之為“文物騙子”、“強盜”的斯坦因、希伯和等一批外國考古學者。當他們開始把敦煌文物宣揚于世界之時,朝廷命官們這才看到了洞中之物的重要價值,但他們不是考慮如何地保護它,而是千萬百計地竊為己有。
一時間偷竊成風,敦煌卷子流失嚴重。敦煌遺書自發現以后最大的一波劫難,并非許多國人認為的斯坦因、希伯和等西方來客的巧取豪奪。1910年,在敦煌遺書被發現十年后,清政府作出決定,把剩余的敦煌卷子全部運往北京保存。在運送的路途中,幾乎每到一處都失竊一部分。當這批一路都在流失的敦煌遺書運到京師后,負責押運的新疆巡撫何彥升竟然縱容其子擅自將經卷文書運到家中,再次邀來親朋好友挑選,將許多的精品據為己有。后來為了充數,又將一些較長的卷子一撕為二。就這樣,近五萬卷文物,一部分被外國人偷運出境,一部分沿途散失,最后入藏京師圖書館的,只有寥寥八千余卷了。大量經卷的散失,曾經使王圓箓感到非常痛心,因為藏經洞最早是他發現的,多年來在他保管期間從未發生過無故大量散失的事,官方如此掠奪,又如此貪心,讓他感到憤慨。
敦煌史上另一個更具爭議的人物、也是第一個讓敦煌文獻閃耀世界、國際敦煌學開山鼻祖之一馬爾克·奧萊爾·斯坦因在他的《西域考古圖記》中曾說:“他(王圓箓)將全部的心智都投入到這個已經傾頹的廟宇的修復工程中,力圖使它恢復他心目中這個大殿的輝煌……他將全部募捐所得全都用在了修繕廟宇之上,個人從未花費過這里面的一分一銀。”
值得一提的是,宣統元年(1909),當大學者羅振玉、王國維看到伯希和所獲敦煌藏經洞敦煌寫卷,其中包括《老子化胡經》《尚書》等寫本時,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們的呼吁下,才有了后來大批敦煌遺書運達京師、入藏京師圖書館,同時也有了運送途中不停的被盜取、丟失;也有了第一次政府撥款數千兩白銀用于保護敦煌莫高窟,以及這個撥款信息給王道士帶去最后的悲慘命運。
法國人伯希和在莫高窟藏經洞
王道士的人生末期是很凄慘的,一方面他背負了將國家重要文物販賣給外國人的罵名,同時當地百姓知道了朝廷給他撥了幾千兩銀子、都想要來分一勺羹,奈何王道士也和他們一樣對這筆錢從來都是聽說過、沒見過,在這重重重壓之下,王道士瘋了,也有人說他是裝瘋的,總之最后是在窮困潦倒中失望的死去了。
王道士是個心細的人,后人通過清查他的賬目發現,從他1892年來到莫高窟到1931年離世,四十年間他為莫高窟籌集了20多萬輛白銀,全部用于莫高窟的維護與復修,最終自己在一貧如洗中郁郁而終。
王道士是有過失的,且不說經他手讓大批的敦煌文物流失海外,僅就他在整理洞窟的過程中,由于本身的局限,客觀上對窟內的部分文物造成的損壞,也都是事實。例如他刷白了好幾個洞窟內的壁畫,要重新繪上唐僧西天取經的故事;他還毀掉了幾尊佛像,換上了道教的天師和靈官。但就他在那么困難的情況下幾十年對敦煌的付出,遠遠是功大于過的,他更不會想到的是,在他去世幾十年后,一代文化大家余秋雨講到他在莫高窟的行事時,曾動情而傳神的在心底痛苦地對他呼喊呼喊:“住手!”甚至想向他下跪,低聲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一個好有舞臺感和余秋雨特質的畫面。
說到這兒,你是否也認為王道士真的是比竇娥還要冤, 以至于后來許多人撰文,認為文化大家余秋雨此生欠了文盲道士王圓箓一個鄭重的道歉。
張大千在莫高窟喂養野鴨(1941年)
在世人為王道士辯解功過時,往往會帶出來另一位真正的大師:張大千。甚至直到今天,在知名知識平臺“知乎”上,還有一篇題為“敦煌莫高窟 揭秘張大千如何瘋狂破壞敦煌壁畫的?”文章,點贊認同的讀者也不在少數,類似主題的文章在網上數不勝數。
張大千是中國近代最著名的藝術大師,被同為一代宗師的徐悲鴻稱為“五百年來第一人”, 被西方藝壇贊為“東方之筆”。張大千的藝術生涯分為三個階段,中年之前以古為師,中年之后到六十歲之間以自然為師,六十歲之后以心為師。敦煌之行是張大千以古為師的巔峰,也是他磨練自己藝術修為的一個重要階段。
敦煌莫高窟被納入國家文化管理體系很晚,上世紀20年代甚至一度被地方政府愚蠢的作為安置白俄殘兵的監所,使莫高窟壁畫慘遭破壞。在我們前面說到的王道士死后,莫高窟又有十余年陷入到無人管理的境遇,許多的洞窟再次被流沙掩埋(從這里也可見王道士之于莫高窟的功績)。在40年代,這里還曾被用作馬鴻逵騎兵的馬廄。
張大千是一個天才的藝術家,他比與其齊名的齊白石年輕許多,四十歲時就已經是蜚聲國際畫壇的大藝術家。所以當張大千一開始提出敦煌之行的計劃時,受到所有親朋的反對,因為相對于他當時在成都的優渥生活條件和創作環境,敦煌幾乎是無法生存的,但他內心對古代藝術的向往更是無法阻擋的。
法國人伯希和的探險隊在敦煌
1941年3月,張大千攜三夫人楊婉君、次子張心智及大風堂的部分弟子離開成都,歷時一個多月,踏上了去往敦煌的艱難旅程。在出發之前,他對老友熊佛西說:“去敦煌,要安營扎寨住下來。搞不出名堂,不看回頭路。”這一去,到1943年11月才重返成都,原定去三個月的敦煌之行,最后長達兩年零七個月。
到達敦煌之后,張大千發現那里條件的艱苦超過了他的想象,根本無法開展藝術創作,所以他首先帶領家人和弟子們象當年的王道士一樣清理流沙、整理文物,在此期間張大千還做了一件功莫大焉的事情:為莫高窟洞窟編號。莫高窟的424個洞窟里有張大千親筆寫下的編號。這些編號大多選擇在壁面的空白處書寫,主窟編號的石灰底高37±2厘米,寬18±2厘米,編號使用漢字數字豎排書寫,主號都是三個字。
“這初期,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為三百多個洞編號,我由南起至北,千佛洞有一巖渠,那是邊山流下來的雪水,上流在南,我就順此渠的方向,由上而下,由左而右,再順洞折回向上,有點像英文字母的E字。我編號的目的,固然是為了便利自己工作上的查考,一方面也是方便后人游覽或考查的索引,我編的洞號一共三百零九洞。”(謝家孝《張大千的世界》)
張大千是第一個為敦煌編號的中國個人,由于他的編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影響頗大,被稱為“張氏編號”,英文代號為“C ”。關于莫高窟的編號,最早的是法國人伯希和。在20世紀初,伯希和為了拍攝壁畫照片給莫高窟進行了編號,共編171 號,他的編號雜亂無章,毫無系統,完全是按著自己拍照順序而來的。但因他是第一個為莫高窟編號者,所以在世界上也有影響,英文代號為“P ”。張大千在莫高窟的洞窟編號工作從1941年9月開始,至11月底全部完成,(《張大千先生詩文集年譜》)他的莫高窟洞窟編號共309窟,加上“耳洞”,在莫高窟共編號424個洞窟,比伯希和的洞窟編號多了61個。
張大千(左側木橋上站立著)初到敦煌
在張大千完成莫高窟編號后近十年間,關于敦煌研究的一些重要文獻都是采用他的“張氏編號”。直到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1947年11月至1948年4月對莫高窟重新進行的編號,共編465號,英文代號為“A ”。目前,國際上關于莫高窟通用的編號就是這三家,其中A 號和C 號用得最多。莫高窟每個洞口的入口處,除了懸掛文研所的編號外,還保留了C 號與P 號以供參照。為莫高窟編號,是張大千對敦煌的巨大貢獻之一。
清理洞窟和編號工作就持續了五個多月,在此之后才開始了更為艱辛的壁畫臨摹工作,也就是在此時,外界逐漸的出現了張大千破壞敦煌壁畫的聲音。
到了敦煌張大千對他的弟子說,終于知道何為“曹衣出水,吳帶當風了”。在敦煌期間,張大千臨摹壁畫276幅,這一切,均是在物質條件極端艱苦的情況下完成的。張大千在敦煌臨摹壁畫,條件十分艱苦,取水不方便,石窟內光線陰暗,長年潮濕陰寒。石窟內的天花板要用架子躺在上面畫,助手拿著光線昏暗的馬燈、蠟燭。還有墻腳位置也很難,估計是蹲著或者坐在地上。敦煌之行,開拓了張大千的眼界,對他的畫藝長進幫助甚大,其繪畫風格的變化,就是從敦煌之行后開始的。
張大千在敦煌臨摹壁畫
關于張大千是敦煌罪人的說法主要有兩點:
一、損毀壁畫,包括在珍貴的壁畫上題寫自己的名字;
二、盜取敦煌文物。
關于張大千損毀壁畫,從他沒有離開敦煌時就傳聞頗多,簡單地說主要的有幾點:1、張大千為覓畫而毀畫;2、張大千陪于右任觀賞壁畫時,隨行人員不慎毀畫;3、張大千指使馬呈祥的士兵打掉外層壁畫。
關于這幾點的詳細描述,網絡上的文章很多,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搜搜。但是張大千的行為是否合適,一直以來也是爭論不斷,并且從有此一說開始,政府的、民間的調查評判就從沒斷過,既有學說觀點不同者的指責,也有求畫不得者的造謠。
于右任、張大千、張群在一起
張大千自己也從不避諱此事。他在《臨摹敦煌畫展覽目次》中也曾敘述:莫高窟重遭兵火,宋壁殘缺,甬道兩旁壁畫幾不可辨認。剝落處,見內層隱約尚有畫,因破敗壁,遂復舊觀,畫雖已殘損,而敷彩行筆,精英未失,因知為盛唐名手也。東壁左,宋畫殘缺處,內層有唐咸通七載(公元866年)題字,尤是第二層壁畫,兼可知自唐咸通至宋,已兩次重修矣。
顯然,張大千認為,他果斷地“破壁”,對研究敦煌壁畫藝術史的斷代問題是有所貢獻,如果他認為自己有過錯,又怎會如此坦然的面對呢。
至于因他的行為造成敦煌文物的流失是客觀事實,但用上“盜取”一詞就有些過了。張大千在清理洞窟和后期臨摹壁畫時,發現了不少珍貴的文物,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晚唐邊塞將領張君義的左手”。張大千是1943年10月離開敦煌的,此時距離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成立還有兩個月。敦煌研究院學者賀世哲曾說:“據我所知,張大千先生只是把張君義手交給前敦煌藝術研究所,現在還保存在敦煌研究院,其余文物張大千先生都帶走了,后來流散到日本天理大學圖書館。”這就是所謂張大千“盜取” 敦煌文物的來源。
從時間上我們不難發現,張大千在敦煌的兩年多,正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對峙期,在那個內憂外患的時候,作為一個藝術家,又怎么可能盡善盡美的給那些文物一個恰當的去處呢。
如果說法國人伯希和1909年在北京展示部分敦煌遺書,才使得殘存的近萬件敦煌卷子得以被收藏進當時的京師圖書館,那么張大千的兩年七個月的敦煌之行就是“敦煌藝術研究所”得以成立的直接誘因。從1941年3月到1943年10月,為了這兩年七個月的敦煌之行,張大千賣掉不少珍藏的古字畫和自己的作品,還舉債5000兩黃金才完成這一壯舉,這筆債也直到20年后才全部還清。他的成果是276幅臨摹的壁畫,并在回四川后,又完成了20萬字的學術著作《敦煌石室記》。
1943年,張大千、常書鴻等參觀安西榆林窟
張大千在選擇完成了臨摹20余幅形象比較完整的唐代單身壁畫后,就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馬上寄回成都舉辦了一個《西行紀游畫展》,并寫信給親友,大加贊揚敦煌石窟藝術和這里豐富珍貴的文物。1944年1至3月,又先后在成都和重慶展出了44幅敦煌壁畫精美臨作,轟動一時,形成了人們關注敦煌、學人們研究敦煌的又一個高潮期。張大千的臨摹作品,為后人敦煌壁畫的臨摹和修補復原提供了參照。1963年,莫高窟在進行大規模維修時,就曾借取張大千近200幅臨摹壁畫作為參考之用。
陳寅恪先生當年就這樣評價張大千:敦煌學,今日文化學術研究之主流也。大千先生臨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畫,介紹于世人,使得窺見此國寶之一斑,其成績固已超出以前研究之范圍。何況其天才特具,雖是臨摹之本,兼有創造之功,實能于吾民族藝術上,別闊一新境界。其為敦煌學領域中不朽之盛事,更無論矣。
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
被稱作敦煌女兒的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說:“我們敦煌研究院的人絕不會說張大千破壞了壁畫。在臨摹敦煌作品方面,張大千是最有影響的第一人,其數量之多,質量之高,無人能比。正是通過他,才讓世界知道了敦煌。張大千對敦煌的另一大貢獻是,大師給敦煌所有的洞窟重新進行了編號,至于張大千編號時留在上面的墨跡,可以理解為藝術行為。”
樊錦詩說,早在40年代,曾有“張大千破壞、偷盜壁畫”的說法,最后鬧到南京的“最高法院”,結果判定張大千無罪。現在這一說法,不過是舊瓶新酒罷了。
至此,“張大千破壞、偷盜壁畫”的說法可休矣。
三、陳寅恪不背這個鍋
小時候教室里會掛一些名人名言,用以激勵學生們奮進,我記得有一幅寫的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老師告訴我們說這是古人能夠讓有限的生命產生出無限價值的途徑:用有限的生命努力學習無限的知識。長大后才知道這句話還有后半句“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原來莊子老先生告訴我們的是:人生是有限的,但知識是無限的,用有限的人生追求無限的知識,是必然失敗的。是說做什么事都不要絕對化,要適可而止。原來掛在教室里的那句話完全是被后人斷章取義、用來忽悠人的。喜歡斷章取義的國人很多,陳寅恪先生的“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也許是關于敦煌學傳播最廣的一句話,可是又有誰能相信,幾十年來大家最為熟知的這句話竟然也是被斷章取義的,像上面那句“學海無涯”一樣,完全背離了原創者的本意,陳寅恪先生被背鍋了幾十年。甚至直到今天,這句話依然以他的名義被醒目地刻在“敦煌藏經洞陳列館”院內正面的一塊大石上。陳寅恪先生之所以被背鍋了幾十年,除了因為許多人知道這句話、并將之廣為傳播就是因為他的一篇文章外,更因為這句話真的是直擊了中國學人的痛點。關于敦煌的定位,現在大家最認同的觀點來自于國學大師季羨林,季先生說:“世界上歷史悠久、地域廣闊、自成體系、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再沒有第二個。敦煌文化的燦爛,正是世界各族文化精粹的融合,也是中華文明幾千年源遠流長不斷融會貫通的典范。選擇敦煌,是一種歷史的機遇。”但就是這么一處世界唯一的四大文化體系匯流之處、人了最珍貴的文化遺存從發現之日,就飽受滄桑和劫掠,又怎不使得中國學人傷心呢。為了說明這個鍋,我們有必要在這里簡單的回顧一下“吾國學術之傷心史——敦煌”。“敦煌”一詞,最早見于《史記·大宛列傳》張騫給漢武帝的報告中,《漢書·地理志》中注釋“敦煌”二字的意義時說:“敦,大也。煌,盛也。”現在人們提到敦煌一般有兩個含義,一是指甘肅省敦煌市這一地名,另一含義是指“敦煌莫高窟”或是“敦煌學”這一學術意義上的敦煌,這一概念甚至遠遠大于這兩個字的地名屬性,在本文中亦是如此。據唐《李克讓重修莫高窟佛龕碑》一書的記載,前秦建元二年(366年),僧人樂尊路經此山,忽見金光閃耀,如現萬佛,于是便在巖壁上開鑿了第一個洞窟。后歷經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歷代的興建,形成巨大的規模。隋唐時期,隨著絲綢之路的繁榮,社會財富的激增,莫高窟的開鑿達到全盛時期,在武則天時有洞窟千余個,周邊寺院十余座。元代以后敦煌停止開窟,逐漸冷落荒廢。特別是明嘉靖七年(1528年)封閉嘉峪關,使敦煌成為邊塞游牧之地。直到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平定新疆,雍正元年(1723)在敦煌設沙州所,三年(1725)改沙州衛,并從甘肅各州移民敦煌屯田,重修沙州城。乾隆二十五年(1760)改沙州衛為敦煌縣,敦煌經濟開始恢復。莫高窟開始再次逐漸被人們注意。光緒二十六年(1900)藏經洞的發現震驚世界,從此莫高窟進入苦難與輝煌交替前行的時期。到今天,莫高窟共有洞窟735個,壁畫4.5萬平方米、泥質彩塑2415尊,是世界上現存規模最大、內容最豐富的佛教藝術地。一、1900年到1910年,被中國官方關注前國外探險隊的劫掠期。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5月26日,道士王園篆無意間發現了藏經洞。他和當地的富紳無人認識洞內這批古物的價值,多次向官方政府匯報,也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恰逢此時西方世界興起了到神秘東方探險的熱潮,嗅覺靈敏的各國探險家蜂擁而至。最早掠劫敦煌遺書的盜賊是俄羅斯人奧勃魯切夫。1905年初,奧勃魯切夫在黑城(今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東15公里)盜掘之后,從塔爾巴哈臺商人處獲悉敦煌發現藏經洞的消息,當年l0月就急忙趕到敦煌,他輕易拿到了2大包藏經洞寫本,而代價僅僅是送給王圓箓50根蠟燭。第一個來到敦煌大規模獲取文物的西方人是斯坦因。對于斯坦因,有人把他譽為偉大的考古學家、探險家,也有人說他是絲綢之路上的盜賊和魔鬼。斯坦因第一次來敦煌是1907年3月,他帶了一個叫蔣孝琬的翻譯,后人一般稱其為蔣師爺。也正是這位蔣師爺利用了王圓箓對唐僧西天取經的崇拜心理,讓王圓箓相信斯坦因是來自西方的“唐僧之陡”,從而心甘情愿將藏經洞中的經書以低價賣給斯坦因。斯坦因騙取道士王圓箓的信任后,以極少的白銀,從王道士手中換取了大量的寫經、文書和藝術品。當他離開莫高窟時,僅經卷文書裝滿了24箱子,精美的絹畫和刺繡藝術品等文物又裝了5大箱。后經清理,卷文完整的有7000件,殘缺的6000件,還有一大批其它文物。下一個來到敦煌的歐洲人是操著一口流利漢語的法國漢學家、探險家伯希和。伯希和與助手瓦蘭博士、攝影師查爾斯.努埃特三人于1908年7月到達敦煌。他漂亮的中國話迷住了王道士。8月3日,伯希和進入藏經洞后,“驚得呆若木雞”。他用整整3個星期,以每天1000卷的閱讀速度,緊張而有條不紊地翻看了所有寫本和繪畫的每一張紙片,他將看過的卷子分為兩堆,一堆為精品,一堆為凡品。然后和王道士秘密會談,最后僅以500兩白銀為代價,騙走了6600卷精品中的珍貴文物,其中古藏文卷子2700卷,其它類3900卷,裝滿十輛車后偷運回法國,和一起來的攝影師查爾斯.努埃特在莫高窟拍攝的數百幅黑白照片,現皆收藏于巴黎國民圖書館。相較于斯坦因,伯希和的語言天賦幫助他挑選了更加具有價值的敦煌文物,他在藏經洞中整整挑選了三天三夜,基本上將能夠看到了有價值文物,購買了下來。伯希和一方面將文物郵寄回國,一方面攜帶了文物趕往了北京,對其中有疑問的部分向北京文化界名人請教。一口流利的中文,讓伯希和得到了北京文化界的熱情招待,而他所展示出的敦煌文物更是讓北京文化界一片嘩然。在眾多的盜竊者中以斯坦因盜竊的數量最多,而以伯希和盜竊的價值最高。1909年,伯希和再次來到中國,并帶來一些敦煌經卷修裱。先后在南京、北京見端方和羅振玉時,說出了買遺書的事,才暴露了自己的敦煌丑行。直到這時,中國學術界才知道敦煌發現了藏經洞,而珍貴遺書已被騙走差不多了。在全國驚呼“國寶遭劫”的聲浪中,羅振玉、王國維等人上書清朝學部,清政府這才進行追查。宣統二年(公元1910年),清政府正式撥款庫銀6000兩,命令甘肅學臺將洞中殘卷悉數運京。但在起運前,王圓箓卻私自藏匿了許多文書,運京途中又遭沿途官吏明取暗竊,遺失多多。最后移交到京師圖書館時,只剩下18箱后來京師圖書館多這批文物整理編號后總卷數為8697號,其中不少都是殘卷,僅僅是它出土時的五分之一!二、1910年到1944年,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成立之前保護與破壞相爭斗中的苦難期。雖然藏經洞寶藏在它被發現后的第9年,才被當時的清政府終于完全接管了。但是,誰也不會想到,在王道士管理藏經洞的時候,藏品的流出都是在秘密的狀態下發生的,只有極少數人了解一些情況。現在,北京的命令和蘭州的執行,使得藏經洞有價值不菲的寶藏成了公開的新聞,無人不知敦煌卷子價值連城。于是,一場以獲得藏經洞藏品為目標的游擊戰廣泛展開。從敦煌到北京,變成了一條掠奪敦煌藏經的戰線。直到民國初年,甘肅和新疆一帶,經常有人向外國人兜售這種古老珍奇的寫本,其散失之嚴重可以想見!民國8年(1919年),甘肅政府有了耳聞,又命令敦煌當局查找流失的敦煌遺書時,再次把藏經洞打開,里邊居然還埋藏著94捆!中國的文化就這樣被無知荒唐地虐待著!斯坦因于1914年3月34日第二次來到達敦煌,再訪莫高窟。斯坦因1914年4月13日寫給友人艾蘭信中說:“當北京下令藏經洞寫本東移之后,王道士真聰明,他竟隱藏了許多寫本做為紀念品。我從這批窖藏物中又能獲得滿滿四箱子寫本,當然這需要多番談判,但結果我成功了,盡管沒有蔣(師爺)的幫助。”實際上這次斯坦因是用500兩銀子的低價從王道士手中買下570余件寫本、繪畫等。。這些卷子是王圓箓專門收集的,均為完整的長卷,價值極高,但又被斯坦因卷運到了英國。斯坦因從敦煌獲得的珍貴文獻資料后來大部分被收藏進倫敦的大英博物館,它們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叫“斯坦因敦煌文書”,他本人也被后人稱之為“世界著名考古學家、藝術史家、語言學家、地理學家和探險家,國際敦煌學開山鼻祖之一”,讓我們再次記住他的名字:馬爾克·奧萊爾·斯坦因。在此期間,日本大谷光瑞探險隊,曾任俄國科學院研究員、院士、亞洲博物館館長奧登堡等,都先后對莫高窟進行了瘋狂的劫掠。直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歐洲人才被迫停止了他們的中亞探險、考察活動。1924年1月,時任哈佛大學福格藝術博物館東方部主任的文化大盜蘭登·華爾納,和賓夕法尼亞博物館的霍勒斯·杰恩,組成了第一支到中國西北的美國遠征隊 “哈佛大學考古調查團”到達敦煌莫高窟,不巧王圓篆外出了。心情激動的華爾納未經同意,徑直摸進壁畫石窟內。等王圓篆回來后,如前面的英國人、法國人一樣,華爾納買通王圓篆,據說賄賂了700兩銀子,王圓篆遂同意他剝走一些壁畫。可能覺得來晚了吧,美國人盜得更瘋狂,遺書未盜得便盜墻上壁畫,由于美國人使用了化學膠水,許多精美壁畫因此被永久性毀滅了。據原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常書鴻調查,被美國人從千佛洞用膠布粘去和毀損的初盛唐石窟壁畫有26方,共計32006平方米,破壞留下的殘跡現在仍很清楚。因為使用的是化學膠水,破壞不可逆轉,未能粘走的壁畫也徹底毀了,連同樣有盜取之心的日本學者也為之痛心。華爾納雇傭當地農民從石窟內盜取鑿下的佛像
十月革命時,500余名白俄士兵被關押在莫高窟,他們在洞窟內燒火做飯、他們將瘋狂的情緒全部發泄在洞中的壁畫和雕塑上,將這些國寶恣意毀壞……抗戰時期,軍閥馬鴻逵的騎兵將莫高窟作為他們的馬廄……發現于敦煌藏經洞的文書總數約6萬卷,被稱統為敦煌遺書,又稱敦煌文獻、敦煌文書、敦煌寫本,目前分散在全世界,如大英博物館、巴黎國立圖書館、俄羅斯科學院圣彼得堡東方研究所等。后人總結說,藏經洞的文物,藏于英國者最多,藏于法國者最精,藏于俄國者最雜,藏于日本者最隱秘,藏于中國者最散最亂。敦煌遺書1910年入藏京師圖書館時,只余8000余件,目前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16000余件,為該館四大“鎮館之寶”之一。1944年元旦,經過國民黨元老于右任,學者張大千、陳寅恪、常書鴻等的多年呼吁,敦煌藝術研究所(敦煌研究院的前身)正式成立,教育部任命常書鴻為所長。至此敦煌莫高窟才算結束了長達五十多年的“傷心史”。“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了解了上面的內容,有良知的中國人都會覺得此話講的對,將這句話作為陳寅恪先生的“名言”,來激勵從事敦煌研究的國人,以達到哀兵必勝的目的,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在敦煌藏經洞陳列館商品部銷售的《莫高窟史話》一書中就有這樣的內容:“從1900年藏經洞被發現,接著就是外國探險者接踵而來,大量的文物因而流向海外……所以陳寅恪先生嘆息道:'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這句話被勒石刻碑,又被書籍引證,似乎坐實了陳寅恪先生所言的真實性與權威性。但事實果真如此嗎?1936年與家人攝于北平西郊吳氏海棠園
后排右一是陳寅恪,左三是其父陳三立
陳寅恪先生在為陳垣編寫的《敦煌劫余錄》所作的序中的確提到過這句話,原文是這樣說的:“或曰,'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
有些許古文常識的人都知道,“或曰”是古文中常用的一個起句式,是“有人說”的意思。這句話不過是陳寅恪先生在他的文中列舉當時或有的一個說法,這個說法不僅不是陳先生的觀點,在接下來的文字中,陳先生因對這句話“知其不然”,還進行了反駁和否定:“是說也,寅恪有以知其不然,請舉數例以明之……”
《敦煌劫余錄·序》撰寫于1930年,當時世界上對敦煌的關注已經二十多年了,而國內關注研究敦煌有所成者不過羅振玉、陳垣等寥寥數人,就如先生在該文中所述“自發見以來,二十余年間,東起日本,西迄法英,諸國學人,各就其治學范圍,先后咸有所貢獻。吾國學者,其撰述得列于世界敦煌學著作之林者,僅三數人而已。”此時國內學界有一個觀點,認為我們成績小的原因,是因為“精華已去,糟粕空存”,故此才有了“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這一哀怨的說法,然與大多數持這一觀點這看法不同的正是陳寅恪先生,他這篇文章就是要給持這一觀點者當頭一聲斷喝,讓國內學者不要妄自菲薄。
陳寅恪先生認為不僅國內尚存的敦煌文物,不讓“異國及私家之所藏”,而且以我國典籍之繁富,相互參考印證,亦足可彌補資料之不足。由此可見,“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絕非先生的觀點。因此可知,將敦煌文物之散失稱為“吾國學術之傷心史”,陳先生對這種說法并不贊成。
陳寅恪是中國現代集歷史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語言學家、詩人于一身百年難見的人物,被稱為“公子的公子(他的爺爺是清末名臣湖南巡撫陳寶箴,父親是有'中國最后一位傳統詩人’之譽的同光體詩派重要代表人物陳三立)、教授的教授”(曾經在清華中文系當過系主任的劉文典說:清華的老師里,陳寅恪值400大洋,我這個人也不弱,我值40大洋,像朱自清那樣的人,就值4塊大洋)。有關方面為了借重陳先生的“光影”,將他并不贊成的別人之觀點,無中生有地作為先生的名言,勒石刻碑、著文引證,顯然是十分牽強、也是對先生極其不尊重的。
四、敦煌學在日本
我第一次和某大師聊到敦煌時,他長嘆一聲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卻在日本,悲哀呀。一杯酒下肚,我亦覺得悲從中來,因為這樣的事例好像時有發生,這些年那個用中國傳統的太極陰陽魚作國旗的國家,不就一而再、再而三的搶注為一些中國文化元素的宗主國么。但后來看到的資料多了,發現并非完全如此,敦煌在中國,敦煌學亦發源于中國,敦煌學也不僅僅在日本。
“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之說,源于1981年日本京都大學的藤枝晃教授在南開大學和西北師范學院的演講。藤枝晃教授訪問南開大學時,當時接見他的南開大學校領導對他幾十年潛心研究敦煌學很是敬佩,并謙虛的說“敦煌雖然在中國,敦煌學卻在你們日本。”藤枝晃先生于是在大會演講上引用了這句話,并借此感謝中國學者對日本敦煌學研究成績的肯定。但沒有想到此話一經傳出,就成了他自己向中國敦煌學界挑戰的宣言,他本人后來雖曾多次更正。但沒有人能聽得進去。
這句話在當時著實觸痛了很多國人的民族感情,尤其是那時中國剛剛走出極左的文革十年。但實際上,講出來這句話的南開大學吳廷璆教授本意,更像是對改變敦煌學在中國的落后狀況的呼吁,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句話引發了一場綿延多年的學案。
支持“敦煌學在日本”的第一個論據是“敦煌學”一詞最早是在日本出現的。
現在可以肯定的是“敦煌學”一詞第一次的確出現是在日本的。1925年8月,日本學者石濱純太郎在大阪懷德堂講演時,使用過“敦煌學”一詞。但石濱純太郎的那次講演在日本學術界并沒有多大的影響,根據講演稿整理的名為《敦煌石室的遺書》小冊子出版方式為非賣品,印刷數量也十分有限,截止到1953年,除了神田喜一郎《敦煌學五十年》、小野勝年撰寫的《東洋歷史大辭典》“敦煌石窟”條之外,鮮有日本學者在論著中提及、征引。可見,敦煌學一詞在1950年之前的日本學術界缺乏足夠的認同度,顯然并不具備發展成為專用術語的必要條件。
與之相反的是,1930年,著名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在為陳垣先生編《敦煌劫余錄》一書所作序中,不但明確提出、而且概括了“敦煌學”的概念。只有短短九百四十余字的文章(1930年4月撰寫,同年6月發表)自發表起,便廣為傳播,影響巨大。這與陳垣先生《敦煌劫余錄》的著作性質、出版方式也是密切相關的。《敦煌劫余錄》是當時首部檢索一館所藏大宗敦煌寫卷的工具書,本身就是重要的學術成果。并且該書是作為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公開發行的,出版單位為國立學術機關,主編者陳垣、作序者陳寅恪又都是知名史學家,甫一面世,便引起海內外學者的高度關注。加之陳寅恪的序言又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學衡》等學術刊物上單獨刊登,進一步擴大了傳播范圍。因此,就學術影響力而言,日本學者石濱純太郎的小冊子實在難以望其項背。
在30年代前后,英文中也出現了Tunhuangology這個新詞,至此敦煌學開始成為一門國際性的顯學。由此可見,敦煌學一詞雖然最早出現在日本,但它明確地作為一門獨立學術體系,首先是由陳垣、陳寅恪等中國學者提出與建立的。
支持“敦煌學在日本”之說的第二個理由,是由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在敦煌學的研究上日本的確是優于中國、領先世界的。
1909年,國學家羅振玉發表《敦煌石室書目及其發現之原始》和《莫高窟石室秘錄》,同年,日本學者內藤湖南發表《敦煌石室發見物》一文。可以說中日兩國的敦煌學研究幾乎是從同一條起跑線上出發的,但是中國和日本的敦煌學研究在此后卻被慢慢拉開了距離。明治維新后的日本學者有更多的資金支持,方便前往歐美國家收集資料,而與歐美學者比起來,他們的漢學水平又要高很多,所以,日本學者的敦煌學研究成果十分顯著。
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日本的研究明顯投入更多,更有成果。日本的敦煌學學術中心以京都為首,不斷有諸如《沙州諸子二十六種》,《唐令拾遺》等學術作品問世,日本敦煌文物展覽的次數、規模一度也遠遠超過中國,敦煌相關資料比中國更為開放,學術氛圍更為濃厚。在整個20世紀,日本都是敦煌學研究無可辯駁的執牛耳者
而中國由于新文化運動興起,一些學人對于新學盲目崇拜,將一切的傳統文化視為糟粕,加之連年戰亂,故此幾十年間只有少數的學者靠著一己之力勉力維持,故而在敦煌學的研究上遠遠的落后于日本,直到到了上世紀80年代初, “敦煌學在日本”一說才驚醒了中國學人。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說:“在有教養的歐洲人心中,提到古希臘,就會涌起一種家園之感。”日本前首相竹下登在訪問敦煌時也說過一句類似的話:“中國是日本文化的源頭,是日本人的精神故鄉。”敦煌之于東亞,就像古希臘之于歐洲。日本人對于敦煌的迷戀與崇拜可以說達到了宗教般的程度
1979年,日本文藝家協會理事長、《敦煌》和《樓蘭》的作者井上靖教授試圖前往中國西北,去膜拜一處古老的遺跡。在得知申請可能不被批準后,他竟然在中方管理人員面前下跪請求通行,乃至老淚縱橫。井上靖為之下跪的圣地便是敦煌。以深厚的學術研究為基礎,敦煌文化也在日本民間也得到了很好的傳播和普及。以井上靖的《敦煌》和《樓蘭》改編的紀錄片《絲綢之路》在NHK電視臺播出時,收視率達到了驚人的21%,日本民眾追捧的熱情堪比中國人看春晚(寫到這句我想落淚)。日本前首相竹下登曾說過:“我們日本人之所以一聽到絲綢之路、敦煌、長安這些詞激動不已,是因為這種文化至今仍強有力地活在日本人的心中。”
井上靖與巴金
而我國敦煌學的研究,卻是幾經磨難,與占有敦煌的本土優勢相比,在改革開放之前久久處于相對落后的狀況。1900年敦煌藏經洞的發現是幸也是不幸,幸運的是前人為我們存留的這批珍貴文獻在密封近九百年后終于得見天日,不幸的是它的出現恰在一個禮樂崩壞的時代,以至于當時的社會已經無法承載它所記錄的文明了,導至大批珍貴文獻外流。更令人慨嘆的是,當時中國上下幾乎眾口一詞將傳統文明視為近代化的敵人,敦煌代表的昌隆文明還沒有出世已經被打上腐朽陳舊落后等時代性的標簽,注定了它們在此后數十年間僅僅只具有古玩和懷舊意義的命運。
1979年10月,在法國巴黎召開了“敦煌西域文獻研究會第一次國際會議”,出席代表總共近百人,其中日本36人,法國30人,中國才11人。
作為“被誤讀的敦煌”一文的最后一個部分,為“敦煌學在日本”作辯解,顯得有些蒼白而又無力,所幸的是從某種意義上講,1981年“敦煌學在日本”一說的出現,猶如警鐘木鐸,喚醒了國內學人的奮起直追。
1988年,作為敦煌學界的泰斗,季羨林先生代表中國學者提出: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到了今天,日本、英國、法國、美國、俄羅斯等國家都有許多的學者以敦煌學為研究方向,關于敦煌與敦煌學,大家現在最認同的說法是國學大師季羨林先生的這句名言。
以此文獻給為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粹敦煌做出卓越貢獻的:王園箓、葉昌熾、羅振玉、王國維、于右任、張大千、王子云、向達、夏鼐、閻文儒、陳寅恪、陳垣、常書鴻、季羨林、段文杰、樊錦詩等一眾熠熠生輝、且讓我們熱淚盈眶的名字。
梁軒誠2021年5月
于西安北城子非書屋
使國寶入藏國家圖書館的羅振玉(1866—1940)與一起呼吁保護敦煌遺書的王國維(1877—1927左)呼吁成立敦煌研究所的于右任(1879——1964)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團長王子云(1897-1990)首任敦煌研究院院長長常書鴻 (1904年—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