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從印度取經回到長安后,唐太宗李世民給他撰寫了《圣教序》,唐高宗李治又撰了《述圣記》,合稱為《圣教序》。現在能看到的《圣教序》碑共有四種,其中兩塊是褚遂良書寫的《雁塔圣教序》和《同州圣教序》,另外兩塊是弘福寺沙門懷仁集王羲之書的《集王圣教序》和王行滿書寫的《招提寺圣教序》。《雁塔圣教序》嵌于大雁塔南門左右,《同州圣教序》與《集王圣教序》都在西安碑林,《招提寺圣教序》現存于偃師商城博物館。
四塊《圣教序》碑都在唐高宗統治時期建成,《雁塔圣教序》建于永徽四年(653年)十月十五日、永徽四年十二月十日,《招提寺圣教序》建于顯慶二年(657年)十二月十五日,《同州圣教序》建于龍朔三年(663年)六月廿三日,《集王圣教序》建于咸亨三年(672年)十二月八日。
一、《雁塔圣教序》
大雁塔的南門東西有《大唐三藏圣教序》與《大唐三藏圣教序記》。這兩塊碑有如下幾點明顯的對立關系:左為太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右為高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記》。文章方向從中間向東西方向走,即《大唐三藏圣教序》是從右到左、《大唐三藏圣教序記》是從左到右。前者題額是隸書、后者為篆書。褚遂良的官名,前者為中書令、后者為尚書右仆射。年月日,前者為永徽四年歲次癸丑十月己卯朔十五日癸巳、后者為永徽四年歲次癸丑十二月戊寅朔十日丁亥。兩碑隔大雁塔南門并立,但我們看到的樣子確實是兩碑的對立。
其中有時間概念上的矛盾。褚遂良任中書令是唐太宗在位時,即從貞觀二十二年九月己亥到被左遷的永徽元年十一月;而任尚書右仆射是從永徽四年九月甲戌(25日)至再次左遷的永徽六年九月庚午。這兩塊碑建立時褚遂良明明是尚書右仆射。
褚遂良從同州回到長安,在“癸丑年”的前一年,永徽三年正月己巳,“褚遂良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為建立“圣教序”碑做了關鍵的一步。第二年,“九月甲戌,遂良為尚書右仆射、同書門下三品仍知選事”。這樣,他的官職終于超過了被左遷之前的中書令之官。
比田井天來與松田南溟在《書學院本·雁塔圣教序》里記錄了350個金色與紅色的點。比田井天來的兒子比天來南谷在“后言”里說,“關于這些一個一個點,真可惜沒有問清楚”。此后一直是一個謎。日本別府大學教授荒金信治繼續研究《雁塔圣教序》,他去大雁塔進行近攝一字一字的照片,結果發現很多補筆的修正地方。通過實地考察、把照片放大的研究,在《序碑》的821個文字里有566個文字、860處修正;在《序記碑》的642個文字里有412個文字、632處修正。研究的過程中,有的修正部分把文字擴大了原大的10倍才能看得清楚。在大正年間,天來、南溟兩位書法家,光看原始的拓片就找到了這么多的疑問,應該值得佩服。把拓片與照片比較起來一看就知道很多修正部分是在拓片上絕對看不到的。再說如果有人去大雁塔親眼看原碑,也一樣找不到這么詳細的統計結果。
看照片后可以發現從行書表現到楷書表現的過渡,表示下面的褚遂良的工作程序:(1)用非正書體(行書表現)來寫。(2)因為被左遷為同州刺史,離開了一段時間。(3)回復后再寫一次,但沒有以前寫得好,只能用以前寫的作品來補,這時候再進行修正。
二序文本身的關系是先有《序》后有《述圣記》。所以如果褚遂良在貞觀年間寫過《圣教序》的話,當然先寫太宗的,接著寫李治的。到了永徽年間,唐高宗李治已經是皇帝。皇帝應該是天下第一,為了避免高宗為第二個位置,做了一些調整,從中間向左右寫文章,就是兩個都是上位,成為左右對稱的完整的一套碑。
在這次調整的過程之中,褚遂良遇到了不少苦惱。第一次揮毫時,可能還沒有正式準備建石碑,所以有一點含著行書的風格。后來左遷到同州,又回來的時候,高宗讓褚遂良開始準備建立石碑。為了建立石碑而回到長安的褚遂良當然心情不會是開闊的。揮毫了幾次都不如以前寫得那么好。最后不得不用以前寫的稿子來修正文字,所以出現修正的痕跡。修正的特點就是從行書筆畫改成楷書筆畫。
在此最大的疑問是為什么留下原來的線條。在一般情況下,修正、補筆以后,最后完成的時候應該看不出修正的痕跡。如果痕跡留下來的話,就不雅觀了。褚遂良的書法水平是相當高的。在正常的情況下,不會有這種結果。應該考慮他的不正常的狀況。
《雁塔圣教序》的刻者是萬文韶。目前沒有其他的關于他的記載。但可以確定他的水平是非常高的。后來的《同州圣教序》是用《雁塔圣教序》的原稿或拓片來刻成的。通過一字一字的比較,文字的特點一模一樣,幾個的修正部分都是刻出來的。但是《同州圣教序》沒有《雁塔圣教序》精彩。這都是因為刻工的水平問題。
褚遂良在原稿上做了修正以后,交給萬文韶刻字。從結果來看萬文韶不管有幾條線、多了幾個點,都刻下去了。褚遂良與萬文韶之間恐怕有一個距離,要不然萬文韶也不會這樣刻的。
二、《招提寺圣教序》
《大唐二帝圣教序碑》又稱為《招提寺圣教序》。此碑建于顯慶二年(657年)十二月十五日。《中州金石記》評價此碑書法“用筆端方綿密,綽有姿致,不在遂良之下”。《偃師縣志》一書中介紹此碑現在的情況:“碑原在府店鄉招提寺,清乾隆時已移于縣文廟內(今老城學校),于1963年6月被列為河南省第一批重點保護文物。‘文革’中被砸毀,殘存之兩塊,約占全碑的三分之一,現存縣商城博物館。”2001年5月3日,筆者參觀了商城博物館。聽館長說:“此碑在上世紀70年代因為修路而被砸毀。四五年前,把石碑搬到博物館來了。”雖然這段時期與“文革”時期是一致的。但是據我看來根本不像被砸毀,現在石碑在商城博物館展廳后面的園子里。在那邊有一大堆殘碑與墓志。我看到的《圣教序殘碑》共有兩塊。一個是碑頭,題額是用篆書來寫“大唐二帝圣教序碑”。另一個是石碑的上部,與碑頭可以綴合在一起,但是有用鋸子來切開的痕跡。這塊殘碑的左右是平行的,而卻與原來的左右不同。很明顯看得出來是無視文字而只利用石頭的結果。
此碑建于顯慶二年(657年)十二月十五日。值得注意的是建碑的同一年,三月,褚遂良由潭州貶至桂州,八月,又由桂州貶至愛州。此碑是褚遂良被左遷后建立的。第二年褚遂良去世,年六十三。
從顯慶二年開始唐高宗與武則天一起徙居洛陽。根據《舊唐書》,顯慶二年唐高宗的行動如下:“二年春正月庚寅,幸洛陽。”“二月辛酉,入洛陽宮。”“夏五月丙申,幸明德宮。”“秋七月丁亥,還洛陽宮。”“冬十月戊戌,親講武于許、鄭之郊,曲赦鄭州。”“十二月乙卯,還洛陽宮。”“丁卯,手詔洛陽宮為東都,洛州官員階品并準雍州。”從而可知,顯慶二年洛陽的地位明顯比長安的地位高。
順治《偃師縣志》有關寺的記載:“招提寺,在治南仙君保,唐時建,元至正七年(1347年),寺僧達本重修。”關于招提寺的記載,今天能看到的不太多。但是,從當時的洛陽的情況來看,可以推測顯慶年間是一個最繁榮的時期。據《寶刻類編》王行滿的其他作品有:《太子少師竇良碑》(貞觀十二年)、《贈兵部尚書陳良碑》(永徽六年)、《齊國夫人石氏造浮圖銘》(顯慶元年)。但在其他文獻上沒有找到關于王行滿的記載,只能靠這塊碑來推斷。碑文落款為:“門下錄事臣王行滿書。”門下錄事是門下省屬官,掌出納文奏,從八品上。屬于中央的官,當時百官從長安移到東都。王行滿也是走這樣一個路線。
三、《同州圣教序》
《同州圣教序》是建立于龍朔三年(663年)。在清代人編的縣志里有記載:“圣教序,唐褚遂良書,在金塔寺。”金塔寺位于大荔縣城北門偏東,即現在的城關中學和城關糧站內,創建時間不詳。“皇妣呂氏,以大統七年(541年)六月癸丑,生高祖于馮翊般若寺。”隋文帝出生此地,據此,其創建時間應在南北朝時期。然后隋開皇四年(584年),隋文帝下令對般若寺大加修葺,遂改名大興國寺。大興國寺在金塔寺右,唐改龍興寺,尉遲恭建磚塔。宋開寶時(968年—976年)重修。后寺廢塔存,與金塔寺合為一寺。《大荔縣志》載:“金塔寺為隋文帝建,以葬其養母神尼。塔基崇以砥石,高尋有尺,上作一柱,殿中擎金龍頂,設九重沃金浮圖。開皇四年賜額金龍寺。”
高宗在龍朔二年(662年)“三月甲申,自東都還京。癸丑,幸同州”。高宗時年34歲,自顯慶五年(660年)多病后,便使武后決百司奏事,此后在政治上已不起實際作用。武后的權力越來越大,關隴集團的實力消滅后,高宗也沒想到自己的位子很快消失。這時,有可能開始懷念褚遂良、長孫無忌等關隴大臣。如果跟他們保持好的關系的話,政局也不會變。在褚遂良過去被貶的同州,建立跟《雁塔圣教序》一模一樣的碑,就是高宗對褚遂良的心意。在《雁塔圣教序》里邊,高宗登基初始,為加強威信使其文與太宗之文并列對正。這次在同州沒必要那樣,高宗可以排在太宗的后邊。金塔寺又是隋文帝為了母親而建的,他初次建立的《雁塔圣教序》是自己為了母親長孫皇后建立。后來建立《集王圣教序》的弘福寺是太宗為母親建立的寺廟。高宗在多種懷念之中,支持在同州建立“圣教序”碑。
該碑建立于龍朔三年,當時褚遂良已經去世5年。褚遂良當然不會知道其年號。所以最后末尾的30字不是褚遂良寫的,即“龍朔三年歲次癸亥六月癸未朔廿三日乙巳建大唐褚遂良書在同州廳”。這部分書寫水平顯然比正文要差,究竟是何人所書不得而知。會不會出自在同州建立圣教序碑的高宗之手,這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四、《集王圣教序》
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七有如下記載:“時弘福寺寺主圓定及京城僧等,請鐫二序文于金石,藏之寺宇,帝可之。后寺僧懷仁等乃鳩集晉右軍將軍王羲之書,勒于碑石焉。”這一段是在弘福寺建立《集王圣教序》的第一步。當時的弘福寺已經得到了建立《圣教序》的許可。值得注意的是開始的時候并沒有說用誰的字來刻石碑。
《集王圣教序》有潤色的記載。“太子太傅尚書左仆射燕國公于志寧、中書令南陽縣開國男來濟、禮部尚書高陽縣開國男許敬宗、守黃門侍郎兼左庶子薛元超、守中書侍郎兼右庶子李義府等。奉敕潤色。”這個記載與下面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里的記載有所區別。顯慶元年正月,“壬辰,光祿大夫中書令兼檢校太子詹事監修國史柱國固安縣開國公崔敦禮宣敕曰:‘大慈恩寺僧玄奘所翻經、論,既新翻譯,文義須精,宜令太子太傅尚書左仆射燕國公于志寧、中書令兼檢校吏部尚書南陽縣開國男來濟、禮部尚書高陽縣開國男許敬宗、守黃門侍郎兼檢校太子左庶子汾陰縣開國男薛元超、守中書侍郎兼檢校右庶子廣平縣開國男李義府、中書侍郎杜正倫等,時為看閱,有不穩便處,即隨事潤色。若須學士,任量追三兩人。’罷朝后,敕遣內給事王君德來報法師云:‘師須官人助翻經者,已處分于志寧等令往,其碑文朕望自修,不知稱師意不?且令相報。’法師既奉綸旨,允慰宿心,當對使人悲喜,不覺淚流襟袖。翌日,法師自率徒眾等朝堂奉表陳謝。”于志寧、許敬宗的官名與實際完全符合。來濟的官名《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多了“檢校吏部尚書”。薛元超是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多了“汾陰縣開國男”。李義府也是《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多了“廣平縣開國男”。最后,最大的區別是《集王圣教序》里沒有杜正倫。
潤色的具體活動到底是什么?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光看《集王圣教序》的話,可以想象與集王羲之的書法有關。但此數人并不以書法稱許,由他們來潤色王字的可能性并不太大。唐太宗收集王羲之的書法,據說是唐太宗遺言說把《蘭亭序》埋在昭陵里。其他作品的下落永遠是一個謎。至少可以確認一個事實,即現在王羲之的真跡是一個都沒有留下來,而唐代時他的真跡確實是存在過。
但應該考慮《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的記載。此書的成書年代是垂拱四年(688年),比《集王圣教序》建碑(672年)晚了16年。但是此書把這條排在顯慶元年正月壬辰,彥也是玄奘的直接的弟子。所以應該可以相信這條記載。但是他也沒寫集王羲之書法之事。所以這里的潤色有三種可能:一是對集王字書法的潤色,二是對太宗圣教序本文文字的潤色,三是誤引了由這些人奉敕潤色譯經的文字。
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討論,那就是這些王字的史料來源,最好的本子當然有高宗來管理。所以如果沒有高宗的支持,就不會有那么高水平的《集王圣教序》。高宗對《集王圣教序》的態度是與對《同州圣教序》的態度一樣的,即對褚遂良等被自己貶謫的大臣們的懷念。顯慶元年的潤色直接影響到高宗的心理。所以潤色與王羲之的書法的聯系性非常大。
《集王圣教序》立在弘福寺。《兩京新記》有修德坊弘福寺的介紹。其云:“寺內有碑,面文賀蘭敏之寫金剛經,陰文寺僧懷仁王羲之書寫太宗圣教序及高宗述圣記,為時所重。”現在在西安碑林的《集王圣教序》的背面是一大空白。從此可知,韋述記載的《圣教序》不是現在我們所看到的《集王圣教序》。在《名畫記》里有另一條記載:安定坊,千福寺,“在安定坊。會昌中,毀寺。后卻置,不改舊額。寺額上官昭容書。毀寺后,有僧收得,再置卻懸之。中三門外東行南,太宗皇帝撰《圣教序》。弘福寺沙門懷仁集王右軍書”。修德坊是掖庭宮的左側,安定坊是修德坊的左側。修德坊與安定坊是連接的。而且弘福寺是修德坊的西北角,千福寺是安定坊的東南角。特別近的兩個寺之間估計有什么聯系。日比野丈夫提到這些文獻之后,認為“可以考慮會昌的廢佛之后,從弘福寺移到千福寺。但是在唐代這種碑存在過幾塊,這樣的理解比較好。現存的碑也是其中的一個而已,沒有其他根據,把這塊斷定為懷仁的原碑,有一點草率。再說,該碑從元代已經在現存的地方,絕對不知此前的位置在哪里”。
唐朝是在宇文泰的“關隴本位政策”的基礎上形成的,特別是建國以后的一段時間,他們的勢力非常大。玄奘在唐朝開始穩定的時候回到了長安,唐太宗李世民、皇太子李治為他撰寫二序文后,弘福寺寺主圓定得到了建立石碑的許可。第二年唐太宗去世,歷史的趨向有所改變。以關隴集團為中心的政治格局開始動搖,以武則天為中心的山東寒族逐漸提高了其政治地位。在這個轉變的漩渦當中,四塊《圣教》碑被建立了。《雁塔圣教序》是高宗剛剛稱帝時,為加強威信而使高宗之文與太宗之文并列。《招提寺圣教序》是武后的勢力開始上升時,洛陽改為東都的那年,在東都建立,從而顯示她與東都的地位。《同州圣教序》可能是高宗失去了實際權力后,開始懷念褚遂良等關隴舊臣,故而特意加以修建的。《集王圣教序》建于弘福寺,因為《圣教序》碑的建立是該寺僧人最先發起的,它的建成,既是書法史上的輝煌,也是時人對太宗的追念。因此,《集王圣教序》是凝聚了初唐書法與政治緊密聯系的最后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