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稱第一壺,并非說它是天下最好的,指的是它的唯一性。比如說總統夫人,不是稱第一夫人嗎?唯一而已。鎏金駱駝摩羯人面獸頭紋提梁銀壺民間僅見一把,無可比性,不是第一,又能是第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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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是歷史長河中一個閃爍著迷人光彩的燦爛輝煌的時代,唐代手工藝人制作的金銀器,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的金銀器都更加富麗華美,工藝奇巧,品類繁多,幾乎是盡善盡美的。只是,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著名學者李學勤先生,他卻在其主編的《金銀器鑒賞》中提到,“中國古代的造型藝術,將動物與器物相結合是有悠久傳統的,然而唐代發現的并不多”,並且將一件“鎏金雙魚紋銀壺”稱作唐代金銀器的杰作??梢?,唐代流傳于世的金銀器中,動物造型的工藝品或實用器都十分罕見。
前些日子,一位中年女士在《長沙晚報》記者的陪同下,來請我鑒定一件古代器物,那是她家傳的一件寶貝,正是唐代動物與器物相結合的金銀器,名為鎏金駱駝摩羯人面獸頭紋提梁銀壺(圖一)。其造型之雄渾大氣,其工藝之美妙精膩,都遠不是鎏金雙魚紋銀壺可以相提并論的,我立即深深地被它的富麗華貴所打動。
鎏金駱駝摩羯人面獸頭紋提梁銀壺高19厘米,“首尾”寬21厘米,造型富有想象力,十分巧妙。其流為駱駝頭,稍稍昂首,怒目圓瞪,作張口嘶鳴狀(圖二)。其尾為摩羯頭,利齒長鼻,仰頭向后吐一水柱,與駱駝頸相連成為提梁(圖三)。駱駝有雙峰,雙峰之間搭有皮囊,囊的兩端裝飾有人面獸頭。人面獸頭重眉環眼(圖四),獅鼻闊口,形象威猛。饒有趣味的,是雙峰之間飾一小駱駝為蓋,引頸四顧,神態既頑皮又機靈。整器圓渾大氣而又不缺少生活氣息,是盛唐時期追求生動、豐腴和雄偉的產物。
鎏金駱駝摩羯人面獸頭紋提梁銀壺的造型,反映了盛唐時期的經濟和文化動態。當年絲綢之路駝鈴聲聲,馬蹄得得,從中亞、西亞前來大唐和從中國前往中亞、西亞的商隊絡繹不絕,真個是一派繁忙景象。摩羯是印度神話中長鼻利齒而身子卻像魚的奇異動物,被認為是河水之精,為萬物生命之本。古代印度,大凡雕塑、繪畫,最常見的紋飾是摩羯,各地寺院的塔門,更是喜好釆用摩羯為裝飾紋樣。東漢時佛教傳入中國,摩羯的神話自然接踵而至,摩羯的藝術化形象大量出現在中國的民俗文化之中,此后漸次洐生出魚化龍和鯉魚跳龍門的故事。人面獸頭紋飾,則明顯帶有胡人風釆。鎏金駱駝摩羯人面獸頭紋提梁銀壺上既有代表商旅的駱駝,又有代表佛教文化的摩羯,還有當年大量旅居中國的胡人形象。這種胡人形象是以夸張的形式出現的,以往出土的大量唐三彩胡人駱駝俑,不少駱駝雙峰之間的皮囊兩端裝飾有又似獸頭又似胡人頭像的紋樣。有的報刊稱其為虎頭,有的報刊則不名其名,留給讀者廣闊的想象空間。駱駝、摩羯、人面獸頭可視為主題紋飾,滿器則平鏨卷草紋、忍冬花和成對的鳳凰,空白處鏨刻細密魚子紋為地,名符其實的“滿工”。鳳凰又似長尾鳥,又似孔雀,鷹嘴羽冠,飛禽成員。提梁銀壺主紋和輔紋的組合十分和諧,是大唐盛世中西文化交融和商務往來頻繁的體現。
據收藏者說,鎏金駱駝摩羯人面獸頭紋提梁銀壺他的祖父珍藏了許多年頭,為了保持它的“紀念品”性質,多年來秘不示人,連祖父的最親密的朋友,也只許看而不許觸碰。因此,傳到她手里雖已十七八個年頭,鎏金的紅紫色銹斑、銀的漆黑色銹斑、銅的翠綠色銹斑仍然集于一身,歷歷在目,交相輝映,繼續訴說著1000多個寒暑帶來的磨難和委屈。
我對鎏金駱駝摩羯人面獸頭紋提梁銀壺作了認真的審鑒,翻了一批介紹古代金銀器的圖書,發現它是唯一的,便趣稱其為“第一壺”,同時整理出幾條線索,供同好鑒賞作參考。
其一是紫紅、翠綠、褐黑三種銹色(見圖四)相映成趣,表明它為銀、銅合金質地,鎏金,三種金屬之銹交融瑰集,盡得天工之妙,仿作偽造無法達到這種自然和諧的境界。紫紅色金銹很難一見,“第一壺”上的紫銹,凝重殷結,十分美麗。手撫提拿較多的提梁、小駱駝頭、摩羯頭等部位,今日已現銀的潤亮溫瑩包漿,漆黑凝重,熟滑可愛。
其二是唐代鎏金銀器工藝流程是先涂金,而后鏨刻,刀痕中沒有殘金,所以又一定會出現定位小麻點,這是唐代鎏金銀器的兩個典型特征,“第一壺”上表現得清清楚楚。令人抱憾的是,今日鎏金已大部脫落,但殘金斑駁,余輝熠熠,曾經有過的瑰麗光輝依舊可以遙望。
其三是唐代金銀器鏨刻紋飾,采用的是三角刃刀具,平鏨刀痕大都呈等腰三角形。長線條在30倍放大鏡下,可以分辨出連續鏨刻的停頓處(見圖七)。而圓弧形線條因為采用斜線連綴鏨刻成型的方式,放大鏡下可見與毛刺相似的刀痕。這三種現象,同樣是表現在“第一壺”上的工藝特征。
其四是其制作工藝十分精到,駱駝、摩羯、人面獸頭皆神態生動,纖細密集的線條淺刻成濃眉和披發、垂毛,多層圓圏淺刻成環眼(見圖四),光照下有明暗之分,眼神炯炯,生氣盎然。這種重圏環眼的藝術表現形式,良渚文化是普遍使用的,唐以后倒是罕見。人面獸頭和駱駝、摩羯皆釆用兩半模沖成型,再鏨刻其他紋飾,然后焊接成整器。尤其是壺的餅形假圈足,細看可以發現,是先裁剪一片薄片,焊接成圏足,而后裁剪一片橢圓形薄片蓋在圏足上焊牢而成。這種小圓片焊接工藝,是唐代金銀器制作工藝的特點之一。當年既無氧焊更無電焊,且用銅作介質,焊接的焊縫竟然很費勁才能找到,足見唐代手工焊接技術巳經十分成熟。
其五是整器留白皆為細密魚子紋地(圖五),鏨刻卷草紋和忍冬花,草葉邊沿都輕鏨著細密短線,一厘米間距之間,竟密布一毫米左右長短的細線條三四十條,放大鏡下刀路清晰,飄逸靈動,滿器如此(見圖五)。草葉紋中鏨刻有雙鳳,展翅飛翔在提梁壺的兩側,鳳的形象莊重而又剛健(圖六)。這些,尤其是細密短線的裝飾手法,都是盛唐時期的紋飾藝術模式。
綜合以上依據,初步認定“第一壺”為盛唐之物,雖然完好無缺,但有斑斑銹蝕,正是它穿越時空隧道飽經滄桑的見證。
據沙女士說,她的祖父在“十年動亂”時期,曾冒著危險幫助一名地主分子躲避過“紅衛兵”的揪斗,離開家鄉前,將這把壺送給了她祖父。當年只說是作個紀念,更本談不上價值不價值。
唐代詩人賀知章吟得一句名詩,說“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感嘆山河依舊,世間人事已全非的無奈。但大唐盛世并非“千古空悠悠”的,流傳至今日的“第一壺”,便濃縮著大唐昌盛的生活鮮明,凝凍著大唐繁榮的富庶熱烈。歲月不再,大唐的韶華卻是依舊在歷史的波濤中閃著光彩的。
夏夜風正長,憑窗好遐想。倘若,鎏金駱駝摩羯人面獸頭紋提梁銀壺就安詳靜謐地依偎在你身旁,恍惚中,你會不會覺得,一如自己就如癡如夢地依偎著大唐寬廣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