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敘事角度:站在“人”的這一邊!
——讀《紅樓夢》第35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札記
魏建寬
(寶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湯拿了來我嘗嘗。”玉釧兒道:“我從不會喂人東西,等他們來了再吃。”寶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為走不動,你遞給我吃了,你好趕早兒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飯的。我只管耽誤時候,你豈不餓壞了。你要懶待動,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來。”說著便要下床來,扎掙起來,禁不住噯喲之聲。玉釧兒見他這般,忍不住起身說道:“躺下罷!那世里造了來的業,這會子現世現報。教我那一個眼睛看的上!”一面說,一面哧的一聲又笑了,端過湯來。 戴敦邦 繪)
作為古典章回體小說《紅樓夢》,每一回的結構自然也有著章回體小說的特色。比如,一般于每一回的篇幅之內,多重點敘寫兩件事,這一特點于每一回的標題即可見出——采用對偶的修辭手法,概括這一回的兩個重要情節。第三十五回當然也是如此,其標題為“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讀者可能會問,這一回標題所概括的情節,只占本回的三分之一啊,曹雪芹所擬的標題的概括是否失當?
絕對不失當!
因為那“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為這“三分之一”的情節做陪襯的,做烘托的,換言之,那“三分之二”的筆墨的聚焦點,都是為這“三分之一”的重點人物的重要的“形象特征”來鋪墊的。
這個重點人物是誰?是賈寶玉!
是他的什么重要的“形象特征”?
是賈寶玉的“無分別心”!
這種“無分別心”的品質,正是人世間中的“人”之所以為人的最難能最可貴的品質。
而賈寶玉的“無分別心”,又正是借眾人的“分別心”襯托得更為鮮明的!
因此,我們說曹雪芹的敘事的角度與焦點,都是站在“人”的這一邊!
且讓我將每一個人物的“分別心”一一道來。
小說的敘事視角主要可以分為“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與“有限視角”,曹雪芹首先采用“上帝視角”與“有限視角”相結合的筆法,寫林黛玉的“分別心”!
林黛玉是“立于花陰之下,遠遠的卻向怡紅院”凝望的,她看到了什么?
她先是看到了第一批去探望寶玉的人,這些都是住在大觀園中的,也就是說是地理空間離寶玉最近的人——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
林黛玉看到的第二批呢?是“賈母搭著鳳姐兒的手,后頭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并丫環媳婦等人”。
這批人的衣著呢?因為借林黛玉遠望的角度而寫的的,所以曹雪芹只用了“花花簇簇”四字形容,因為人物衣飾的具體的特征無法看清。別看就是這看似不經意的四個字,就將“有限視角”的特點充分顯示了出來。小說藝術的寫到最后,往往靠的就是這種“真實性”及禁得住讀者細細的品讀與回味的細節取勝。
而就在這第一批與第二批的人物出現的間隙,曹雪芹重點用了幾筆描摹林黛玉的心理,而這種心理,也只有“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黛玉才會那么細膩——
“只見李宮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項人等都向怡紅院內去過之后,一起一起的散盡了,只不見鳳姐兒來,心里自己盤算道:'如何他不來瞧寶玉?便是有事纏住了,他必定也是要來打個花胡哨,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今兒這早晚不來,必有原故。’”
林黛玉是一位“情情”的女子,她“為誰暑熱立花陰”?只為寶玉一人!
而王熙鳳即使來探望寶玉,竟然是為了“表演”,為了“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
林黛玉被丫環紫娟勸回瀟湘館之后,寫鸚哥的那幾抹文字也是很動人的——
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嘆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紅樓夢》讀不進或讀得少的讀者,是會嫌曹雪芹的生活日常寫得太繁瑣的,但讀得久了,讀進去了,你會驚嘆曹雪芹的每一筆都有良苦用心。
“鸚鵡”,是禽類,卻通人語,能知主人的心思,能于主人最傷感之時道出主人最傷感最凄美的詩句來慰藉主人,這是“情情”,同時反襯出林黛玉的孤獨之深。
鸚哥的模仿讓“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別忘了紫鵑,原來的名字就是“鸚哥”,曹雪芹如此用筆,其實也是借鸚鵡通人語,告訴讀者瀟湘館中丫環紫鵑是一個大寫的“人”,她名分上雖是林黛玉的丫環,卻與林黛玉情同姐妹,對林黛玉忠心且俠義。
本回所寫的第二處“分別心”,曹雪芹將筆墨聚焦至薛寶釵。
儒家文化最講尊卑秩序,最講推己及人。兒女對父母的“晨省昏定”,于最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薛寶釵來說,自然是不會忘了。讀者注意沒有,她雖然也住在大觀園的蘅蕪苑中,但她沒有隨李紈迎春她們一起去探望寶玉,而是先至大觀園外的母親所住的家中,這是為什么,就是她早晨要去為母親請安!
這樣的“分別心”,當然也有極溫馨的場景,薛蟠向妹妹道歉的一幕幕,薛蟠要為妹妹添新衣裳、要為妹妹炸一炸金項圈,都會讓人覺得特別具有戲劇性,而且很動人。
薛家的兄妹和好如初敘寫之后,當然就少不了敘寫作為當日第三批進怡紅院探望寶玉的薛姨媽與薛寶釵的故事。
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薛寶釵等眾人探望寶玉這一場景的敘寫,是本回筆墨最多的文字,這一場景也或明或暗地點出了不同人的“分別心”。
薛姨媽、王夫人都先后關切地詢問病中的寶玉想吃什么,問明之后,她們就將吩咐人做去,這是母親對兒子與姨媽對外甥的愛,這種融合了血緣之情的親情是至濃的,尤其是母子之愛,這種濃度是其它情感所無法比擬的。
祖孫之愛,當然也是如此,正因為如此,當聽到寶玉說起了“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之時,賈母是什么反應?——是“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這當然是“分別心”!祖母對孫子寶玉格外疼愛的心!
薛姨媽也算是侯門貴夫人了,當薛姨媽為這蓮葉羹烹制的繁瑣也不由得感嘆“你們府上也想絕了”之時,當鳳姐兒后來調笑賈母“姑媽倒別這樣說,我們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還吃了呢”之時,賈母的“分別心”是不是全被側面襯托出來了,尤其是王熙鳳,她的話里是有話的,為什么,寶玉太受賈母寵愛了,讀者們細心琢磨琢磨,她的俏皮話中是不是顯露出了她對賈寶玉的一絲絲嫉妒?
圍繞如何為賈寶玉烹調“蓮葉羹”的對話中,讀者千萬不要忽略了薛寶釵。當王熙鳳想起了在給賈寶玉做“蓮葉羹”時要搭個“順風車”,多做幾份,讓老太太、姑媽、太太等人都嘗嘗時,賈母打趣王熙鳳“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王熙鳳應對得極為得體“這不相干,這個小東西我還孝敬的起”。
而此刻的寶釵趁賈母興趣極高,心情極佳,她說了什么?她一句話竟捧了兩個人——“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這里也有“分別心”!薛寶釵這個冰雪聰明的人兒,她話中的潛臺詞是:你老太太不是在暗點我的表姐鳳丫頭在吃寶玉的醋嗎,我就借捧你老太太來捧一捧我的表姐鳳丫頭,我要告訴你老太太你啊,我的表姐是個巧姐兒,是值得你老太太疼愛的。
賈母是何許人也?她什么場合沒有見過?她進賈府,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從“重孫媳婦做到了現在自己也有了重孫”的人。她當然聽懂了薛寶釵話里的弦外之音。賈母于是也用襯托法來回應薛寶釵——
“我如今老了,那里還巧什么。當日我象鳳哥兒這么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
被薛寶釵的一番奉承話滿足了虛榮心的賈母說出的上述一番話,其實也充分展現了她的高智商,她的話里也有話——你的表姐鳳姐兒的確值得疼,因為不但事做得好,而且還“嘴乖”;你的姨娘雖然事也做了,但在公婆面前像“木頭似的”,所以我疼她不如疼的你的表姐是有道理的。
一句話,我賈府“老祖宗”待人有“分別心”是有理由的!
就在此時,一連串小插曲借賈寶玉這個“無分別心”的人牽扯出來了。
賈寶玉是見不得他所愛的人、所敬的人、所憐惜的人,受到委屈的,因此當賈母稱他的母親“木頭似”時,他向祖母“發難”了——“若這么說,不大說話的就不疼了?”
寶玉的這句話,讓賈母立即陷入了二難,于是她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不大說話的又有不大說話的可疼之處,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說話的好”。
剛才你賈母還大贊嘴乖的王熙鳳,怎么現在又說嘴乖的有可嫌之處,這可嫌棄的“一宗”是什么,賈母卻不說出來。
這“一宗”可嫌之處是什么呢?我想就是嘴乖的人中,有一類是具有“表演型”“奉承型”的人格的。
賈母只能點到為止,她還能說得那么清楚嗎?說清楚了,不就是讓王熙鳳難堪嗎?
而此刻的賈寶玉卻非得要點明,竟又追問祖母——“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鳳姐兒的一樣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里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寶玉的話,說得多么用心,他當然也在奉承賈母,同時在贊美祖母的話里提醒祖母對人不能有“分別心”,要“一樣看待”。
再細細品讀寶玉話的后半句,會更讓人覺得賈寶玉這個人真是一個很善良的“暖男”。
這一回所寫的那一眾來探望寶玉的人中,有一位本該出現而沒出現的人。她是誰?當然是林黛玉!寶玉他的后半句話為什么要牽出林黛玉?當然首先是他此刻牽掛著林黛玉,同時也是希望祖母別忘了像疼愛王熙鳳一樣去疼愛他的林妹妹!
那個林妹妹此刻在哪里?——他的林妹妹剛剛還遠遠地立在怡紅院外的花陰底下呢!這樣的刻畫人與人之間的心有靈犀的文字,難道不能讓人感受到賈寶玉身上的那一種人性的溫暖?
面對賈寶玉的“會說話的可疼的”只有王熙鳳與林妹妹的詰問時,賈母這一刻應對得極為得體,她竟回避賈寶玉的話,對薛姨媽以自己的“四個女孩兒”“全不如寶丫頭”相答。
這當然是在說穩重矜持、不愛輕易說話的薛寶釵的可愛。不過,賈母的這話有多少真誠度呢,就不好說了。
本回接下來寫白玉釧親嘗蓮葉羹的文字,自然是最為動人的!
儒家文化一直強調“人”要具備四心——惻隱之心,是非之心,辭讓之心,羞惡之心,白玉釧親嘗蓮葉羹的情節之所以動人,就是極力寫出了賈寶玉的“惻隱之心”與“羞惡之心”。
小說是需要寫出故事的戲劇感的,我們讀者讀到王夫人在選擇讓誰去給她的兒子送去蓮葉羹時,她本來有那么多丫環,竟偏偏選擇了金釧兒的妹妹白玉釧,這于白玉釧來說,是不是很尷尬,但她又不得不去。曹雪芹為什么這樣構思,唯一的解釋就是為了制造戲劇感。
于是小說便出現了賈寶玉使盡千百般手段讓白玉釧終于嘗了一口蓮葉羹的戲劇性的場景。
白玉釧對賈寶玉的態度的轉變,寫得那么細膩,又是那么合理,白玉釧從“滿臉怒色”,至“三分喜色”,再至“忍不住起身說道”,至最后的“哧的一笑”,其實這是一個因賈寶玉而失去了姐姐的身處奴婢地位的女孩,對賈寶玉的怨恨與敵意逐漸消融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賈寶玉的善良、真誠、善解人意、溫存體貼都充分展現了出來。
本回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在極力鋪敘與渲染賈寶玉的百般受寵,極力寫他這位榮國府的公子哥于眾人心中的地位,可就是這位貴公子,他此刻正百般“虛心下氣”,正百般對人“陪笑問長問短”,正百般“溫存和氣”,正百般“甜嘴蜜舌”,他之所以這樣做,所追求的就是要達到一個目的——讓白玉釧嘗一口那蓮葉羹。
當白玉釧被寶玉哄騙著“真賭氣嘗了一嘗”那蓮葉羹時,當白玉釧也對賈寶玉的所有努力“方解過意來”時,賈寶玉的那一種“無分別心”的人物形象特征,便形象而鮮明地得到了凸顯!
傅試家的婆子離開怡紅院議論賈寶玉是“呆子”的筆墨,也是神來之筆!
這些“魚眼睛”,這些勢利眼,竟將賈寶玉對奴婢的溫情視為“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
殊不知,這種“呆氣”,這種“一點剛性也沒有”,正是能夠超越儒家最重“上下尊卑”秩序之弊的至剛至大的天地之氣!
這樣的“呆氣”,在哪里?——在沒有“分別心”的志在普渡眾生佛陀身上!
也正是從這一角度上看,有讀者會不由得感嘆道:從賈寶玉的身上我能看到佛陀的光芒!
而人世間的更多的人,還是時時被“分別心”支配著的。
如果你不信,請看本回最后一個情節,當黃金鶯給賈寶玉打著汗巾子的絡子時,打外頭進來的薛寶釵笑說了什么?
薛寶釵笑道:“這有什么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
那一刻的薛寶釵的心中,什么最重?——金玉良緣!
因為她要借絡子將賈寶玉的通靈寶玉給絡上!
這個曾對姨娘說多賞幾兩銀子就可以發送金釧兒的薛寶釵,這個曾說多給金釧家幾兩銀子就盡了王夫人與金釧之間的主仆之情的薛寶釵,在要將表弟的通靈寶玉給絡上的那一刻,什么最重?“金玉良緣”在她的“分別心”中才是她最看重的!
2022年9月5日初稿
(正說著,只聽外頭說道:“怎么這樣靜悄悄的!”二人回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寶釵來了。寶玉忙讓坐。寶釵坐了,因問鶯兒“打什么呢?”一面問,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寶釵笑道:“這有什么趣兒,倒不如打個絡子把玉絡上呢。” 戴敦邦 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