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情景：尤二姐拿了兩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興兒在炕沿下蹲著吃，一長一短向他說話兒。問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紀，怎個利害的樣子，老太太多大年紀，太太多大年紀，姑娘幾個，各樣家常等語。興兒笑嘻嘻的在炕沿下一頭吃，一頭將榮府之事備細告訴他母女。）
閱讀《紅樓夢》，很多讀者會產生困惑，哪怕是著名作家也不例外，比如王蒙，比如白先勇。
王蒙在讀到第六十五回中的以下文字時，就寫下了自己的不解——
至次日，二姐另備了酒，賈璉也不出門，至午間特請他小妹過來，與他母親上坐。尤三姐便知其意，酒過三巡，不用姐姐開口，先便滴淚泣道：“姐姐今日請我，自有一番大道理要說。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從前丑事，我已盡知，說也無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處安身，媽也有了安身之處，我也要自尋歸結去，方是正理。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
王蒙評點上述文字說：“如此這般，尤三姐的表現略顯突兀與戲劇化，與'紅’中其他人物的處理風格不盡一致。'紅’中其他人物的表現手法是生活化、日?；?，無邊際的真實化?！?/span>（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王蒙《評點<紅樓夢>》中卷第337頁）
王蒙稱這段文字的尤三姐的表現“突?！钡睦碛桑遣苎┣鬯茉煊热銢]有采用一貫的“生活化、日?；?，無邊際的真實化”，其實他這個斷語下得有點草率。這段文字寫的是生活場景，依然是“生活化”的；這段敘寫的“酒過三巡”“滴淚泣曰”等等文字，也是很“日?！钡?。我通讀了王蒙對整個第六十五回的評點文字，發現王蒙之所以說上述文字“略顯突?！?，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覺得上述文字寫得“不真實”。
為什么王蒙會對這段文字產生有失“真實化”的評判呢？這就涉及“小說敘事學”中的“不可靠敘述”的問題。
何謂“不可靠敘述”？
學者王彬先生對此有極為明確的闡述——
敘述者不是隱含作者，讀者可以繞過敘述者而同隱含作者直接交流。那么，隱含作者是如何置入文本之中的呢？我認為，隱含作者便是隱含于本文中的整體價值取向。本文的整體價值取向便是隱含作者。具體說，敘述者與隱含作者的區別是：之一，敘述者是敘述主體，而隱含作者不是，但它又像一個幽靈而在文本中無所不在；之二，敘述者不等于隱含作者，在價值取向上，二者可以一致，也可以不一致。當著在價值取向上形成差距，發生矛盾時，便出現了不可靠敘述。反之，當著敘述者與隱含作者在價值取向上完全重合，敘述者的敘述便是可靠的。（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王彬《紅樓夢敘事》第69頁）
關于“可靠敘述”與“不可靠敘述”的闡述，王彬先生的闡述極為明晰。現在我們就先看看“隱含作者”對尤三姐的“整體價值取向”是什么？
對于尤三姐的“整體價值取向”，曹雪芹于第六十四其實就向讀者作了暗示。林黛玉的《五美吟》稱西施、虞姬、明妃、綠珠、紅拂這些“有才色的女子”的命運遭際“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表達的就是作者對那個時代的“有才色”的女性的遭際的同情，而對紅拂的夜奔李靖更是送去了敬意。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寫尤三姐拔劍自刎以明心志的情節，更是有這樣的“敘述者”文字——“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
讀者們讀到了沒有？尤三姐的靈魂是“芬芳”的，尤三姐的性情是如蕙蘭般高潔的，尤三姐的人格是能夠以魏晉名士嵇康來比擬的，尤三姐的自刎也是被“敘述者”以“揉碎桃花紅滿地”這樣的文字進行了詩意化處理的。
脂硯齋更是于第六十六回對尤三姐進行了總結性的評判：“尤三姐失身時，濃妝艷抹，凌辱群兇；擇夫后，念佛吃齋，敬奉老母?！鼙鎸氂瘢茏R湘蓮，活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線裝書局2013年版四卷本《脂硯齋評石頭記》第927頁）
因此，讀者只要頭腦稍微清醒，結合《紅樓夢》的上下文的情節加以分析，就會明白《紅樓夢》對尤三姐的“整體價值取向”是正面的，是肯定的，是贊美的，是敬重的，是同情的。
基于這樣的判斷，我們再來分析尤三姐向尤二姐、賈璉“明志”的文字就不會覺得突兀。因為那份“志”本來就是尤三姐憧憬的，也是她后來所踐行的，因此王蒙先生所說的這段文字，不但不是“不可靠敘述”，反而是合乎尤三姐性格特征的真實的“可靠敘述”！
那么第六十五回，有沒有“不可靠敘述”呢？——有！
比如下面兩段文字就是——
自此后，或略有丫環婆娘不到之處，便將賈璉，賈珍，賈蓉三個潑聲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了他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輕易再來，有時尤三姐自己高了興悄命小廝來請，方敢去一會，到了這里，也只好隨他的便。誰知這尤三姐天生脾氣不堪，仗著自己風流標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舍，迷離顛倒，他以為樂。
這段文字的“敘述者”所敘寫的尤三姐是“貞靜”之人嗎？是一個“改過守分”之人嗎？顯然不是！她竟然于“高了興”之時，還會“悄命小廝”去請賈珍來與她廝混；她竟然“天生脾氣不堪”；她竟然“仗著自己風流標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來”；她竟然會故意去“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
這樣的“敘述者”的價值取向，對于尤三姐來說，顯然是負面的，是否定的，是批評的，是貶抑的，也顯然是與對尤三姐的“隱含的”“整體的價值取向”是相沖突的。因此，這一段敘述就是不折不扣的“不可靠敘述”！
許多讀者讀到這等文字，就會感到困惑，白先勇先生也是如此！
白先勇先生在讀到脂批的庚辰本以下文字時，就感到了不解——
眼見已是兩個月光景。這日賈珍在鐵檻寺作完佛事，晚間回家時，因與他姨妹久別，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廝去打聽賈璉在與不在，小廝回來說不在。賈珍歡喜，將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兩個心腹小童牽馬。一時，到了新房，已是掌燈時分，悄悄入去。兩個小廝將馬拴在圈內，自往下房去聽候。
賈珍進來，屋內才點燈，先看過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見，賈珍仍喚二姨。大家吃茶，說了一回閑話。賈珍因笑說：“我作的這保山如何？若錯過了，打著燈籠還沒處尋，過日你姐姐還備了禮來瞧你們呢。”說話之間，尤二姐已命人預備下酒饌，關起門來，都是一家人，原無避諱。那鮑二來請安，賈珍便說：“你還是個有良心的小子，所以叫你來伏侍。日后自有大用你之處，不可在外頭吃酒生事。我自然賞你。倘或這里短了什么，你璉二爺事多，那里人雜，你只管去回我。我們弟兄不比別人。”鮑二答應道：“是，小的知道。若小的不盡心，除非不要這腦袋了?！辟Z珍點頭說：“要你知道。”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么勾當。
對于上述三段文字，白先勇先生作出了以下這樣的評論——
這個地方，庚辰本犯了一個很糟糕的錯誤：把尤三姐寫得那么低俗，我覺得這里文筆也不好，把尤三姐完全破壞掉了。第一，尤三姐絕對不可能跟賈珍先有染，有染以后，她后來怎么硬得起來，她怎么敢臭罵賈珍、賈璉他們兩個人？自己已經先失足了，有什么立場再罵？如果它是這樣寫，下面根本就寫不下去了，而且這幾句話寫得極糟，絕對不是曹雪芹的筆法。這一段要不得！程乙本里邊沒有的。程乙本是：“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鐘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這個時候，尤二姐應該要避的，尤二姐怕賈璉看到她陪姐夫喝酒不雅，所以她借個故走了，但尤老娘并沒有走。“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span>這是第一句話：不隨和的女孩子。“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曉得這個女孩子不好惹，所以不敢太輕薄對她。不像她姐姐，一勾就上。“況且尤老娘在傍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span>這就對了！那個時候不會說尤老娘跑了，剩他們孤男寡女。那時候到底還是有分寸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第526-527頁）
如果只是靜態地從這第六十五回來看，白先勇先生的論證，應該是極有說服力，因為程乙本將第六十五回的“不可靠敘述”變成了“可靠敘述”，程乙本的改文使得“敘述者”的文字，更契合整部《紅樓夢》對于尤三姐的“整體價值取向”。
不過，作為小說欣賞者的我們，如果明白小說敘事中本身就存在著“敘述者”與“隱含敘述者”之分，有的小說本來就存在著“不可靠敘述”，甚至作者有時是故意采用“不可靠敘述”來進行敘述，那么當我們在閱讀《紅樓夢》之時，閱讀到這等“不可靠敘述”就不會感到突兀了！
有朋友可能會問，作者怎么會故意采用“不可靠敘述”呢，你還能列舉數例以證明曹雪芹是有意為之嗎？那我就再補充數例吧！
第一例，是以“春秋筆法”制造出的“偽不可靠敘述”——
忽聽扣門之聲，鮑二家的忙出來開門，看見是賈璉下馬，問有事無事。鮑二女人便悄悄告他說：“大爺在這里西院里呢。”賈璉聽了，便回至臥房。只見尤二姐和他母親都在房中，見他來了，二人面上便有些訕訕的。賈璉反推不知，只命：“快拿酒來，咱們吃兩杯好睡覺。我今日很乏了。”尤二姐忙上來陪笑接衣奉茶，問長問短。賈璉喜的心癢難受。一時鮑二家的端上酒來，二人對飲。他丈母不吃，自回房中睡去了。兩個小丫頭分了一個過來伏侍。
賈璉的心腹小童隆兒拴馬去，見已有了一匹馬，細瞧一瞧，知是賈珍的，心下會意，也來廚下。只見喜兒壽兒兩個正在那里坐著吃酒，見他來了，也都會意，故笑道：“你這會子來的巧。我們因趕不上爺的馬，恐怕犯夜，往這里來借宿一宵的。”隆兒便笑道：“有的是炕，只管睡。我是二爺使我送月銀的，交給了奶奶，我也不回去了。”喜兒便說：“我們吃多了，你來吃一鐘?！?/span>隆兒才坐下，端起杯來，忽聽馬棚內鬧將起來。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來。隆兒等慌的忙放下酒杯，出來喝馬，好容易喝住，另拴好了，方進來。鮑二家的笑說：“你三人就在這里罷，茶也現成了，我可去了。”說著，帶門出去。這里喜兒喝了幾杯，已是楞子眼了。隆兒壽兒關了門，回頭見喜兒直挺挺的仰臥炕上，二人便推他說：“好兄弟，起來好生睡，只顧你一個人，我們就苦了?！?/span>那喜兒便說道：“咱們今兒可要公公道道的貼一爐子燒餅，要有一個充正經的人，我痛把你媽一肏?！?/span>隆兒壽兒見他醉了，也不必多說，只得吹了燈，將就睡下。尤二姐聽見馬鬧，心下便不自安，只管用言語混亂賈璉。
賈璉的心腹小童隆兒拴馬，見到了賈珍的馬，“心下會意”，這是“春秋筆法”，只以四字敘寫，不直接表露對主人賈璉賈珍的褒貶；賈珍的小童喜兒壽兒，見了賈璉的貼身僮仆隆兒，“也都會意”，也只以四字敘寫，也不直接表露對賈璉與賈珍的褒貶，同樣也是“春秋筆法”。“敘述者”與“隱含的敘述者”要表達的情感，是不是賈珍此刻與尤三姐的“百般輕薄”與“不知作些什么勾當”太令人不齒呢？既然如此，那就將對賈珍與尤三姐的評判權，交予讀者從這一“春秋筆法”的描寫中去揣摩吧？
在此，我還想特別補充一點背影知識。我們不妨以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所處的雍乾時代的禮法來說一說，賈珍、賈璉的罪孽有多重。
按照《清史稿》所記載的“服制”中的“小功五月”的規定，身為堂侄的賈璉必須為死去的賈敬守孝五個月；依據“服制”的規定，身為嫡子的賈珍則皆是要為賈敬守“斬衰三年”的孝。
守孝期間，是有許多禁忌的?！肚迨犯濉肪陀涊d了雍正十三年皇帝頒布的多條詔告——
十三年，詔曰：“朕聞外省百姓喪葬侈靡，甚至招集親鄰，開筵劇飲，名曰鬧喪，且于喪所殯時雜陳百戲。匪唯背理，抑亦忍情?！彪范綋釃澜暎?/span>違者治罪。又諭：“吉兇異道，不得相干。故娶在三年外而聘在三年內者，春秋猶以為非。三年之喪，創深痛鉅。乃愚民不知禮教，慮服喪后不獲嫁娶，遂乘父母疾篤或殯斂未終而貿然為之者，朕甚憫焉。自今伊始，齒朝之士，下逮生監，毋違此制。其皂隸編氓，窮而無告，父母臥疾，賴子婦治饔飧者，任其迎娶盥饋，俟疾瘳或服竟再成婚禮。”
好一句“違者治罪”，賈珍賈璉呢，目無禮法！好一句“愚民不知禮教”“朕甚憫焉”，而賈珍、賈璉呢，有值得同情之理嗎？封建社會，居高位者常說“禮不下庶人”，但賈珍、賈璉這等鐘鳴鼎食的貴族大家公子，其舉止行為竟然讓他們身邊最卑微的奴仆都為之感到羞恥，難道這種“春秋筆法”中所包含的不是絕妙的諷刺？
如果說這一“春秋筆法”中的諷刺，還不辛辣，那么“原來二馬同槽，不能相容，互相蹶踢起來”，更是讓人稱妙的“春秋筆法”！這顯然是暗示賈珍、賈璉廉恥喪失，禽獸不如，同時“敘述者”也是在暗示尤三姐、尤二姐行事的不堪。
“二馬同槽”，客觀上“敘述者”無疑也是將“二尤”視為禽獸來敘寫的，如果不能結合“隱含作者”于《紅樓夢》上下文對于尤二姐、尤三姐的“整體價值取向”來閱讀，極有可能會對尤二姐、特別是尤三姐作出完全負面的、否定的、貶抑的價值判斷，極有可能會將上述文字視為“不可靠敘述”！
如果讀者認為這是“不可靠敘述”，那就是一個誤判！
這樣的誤判，我找不到一個小說敘述學中的名詞來敘述，那我就來命名一個吧，不妨稱之為“偽不可靠敘述”！這樣的“偽不可靠敘述”，實際上還是“可靠敘述”，只不過是一種特殊的“可靠敘述”而已。
當我們讀者能分辨出“可靠敘述”與“不可靠敘述”之時，就不會為它們所迷惑了！
比如當我們讀到第六十五回的回目“賈二舍偷娶尤二姐”之時，就會明白“偷取”是“可靠敘述”，因為“敘述者”的價值判斷與“隱含作者”的判斷是一致的；當我們讀到與“賈二舍偷娶尤二姐”相對的“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之時，就會明白這是“不可靠敘述”。
因為“尤三姐思嫁柳二郎”，“敘述者”是采用了“春秋筆法”的！以封建社會的禮法而言，女子的婚姻必須由父母之命與媒妁之言來決定與促成的，女子主動追求自己的愛情，顯然是不道德的。但《紅樓夢》的“隱含作者”的“整體價值取向”，卻又是同情那些有著獨立人格、勇于追求自己的所愛的女性的，因此“尤三姐思嫁柳二郎”才會被“隱含作者”所肯定與贊美。
且不說今日的“男女平權”時代，即便在清朝末年，也有讀者懂了這種“不可靠敘述”中的情感判斷。清代道光十三年的舉人陳其泰在其《桐花鳳閣評紅樓夢》一書中，就寫下了這樣的熱烈贊美尤三姐的文字——
前列諸美，疑觀止矣。乃茲復出一奇焉。夫天下名山，莫如五岳。毓靈鐘秀，皆天地費全力結成者。然以造物之大，化工之巧，豈遂無余力別生異境，而謂恒岱嵩衡華外，盡屬蟻封,則乾坤亦為之減色矣。此匡廬之瀑,峨嵋之雪,黃山云海，雁宕天池，羅浮風雨，天臺云霞，與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所由出而爭奇競秀也。文人筆鈞造化，胸具錘爐。于是閨閣之中，獨標新極。貞淫而外，幻出殊情。能令人愛，能令人敬，能令人悅，能令人悲，且能令人驚且畏焉，而后美人之格始備。讀其書，如見其人，而究不測其為何如人也。嗚呼神哉。此書淫人淫事，每用旁見側出，不肯直言?；蛲兄畨裘禄奶疲豢献鴮崱＊氂谟榷阄磭L稍諱。因其太穢，故用閑道出奇，更寫一妖艷倜儻風流豪俠之尤三姐來，頓覺風云變色，電閃霆轟，使讀者目眩神迷，心驚魄動焉。此明皇羯鼓解穢法也。傳中言珍璉兄弟欲近不敢，欲遠不舍，落魄垂涎，終莫能犯。形容殆盡。豈非涅而不緇者哉。無得而名。惟呼為尤物耳。
（選取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桐花鳳閣評紅樓夢輯錄》第197頁）
在陳其泰的眼中，尤三姐猶如《論語》中所言的“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者；在陳其泰的心中，尤三姐就是那出于污泥濁水卻能不受沾染的人；在陳其泰的詞典中，覺得沒有什么名詞可以來指稱她，只好稱她尤三姐為尤物！
這是古人陳其泰的感嘆！這也是真正讀懂了曹雪芹的“不可靠敘述”與“春秋筆法”的知音之嘆??！
2023年1月26日 初稿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賈璉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油蒙了心，打諒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拿著我們姐兒兩個權當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二房，偷的鑼兒敲不得。我也要會會那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了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們就喝！”（王蒙批語：何等豪邁！可惜“壯志未酬身先死”！你下流，我比你更“下流”，你就沒有辦法了，這在方法論上就是用超極端來壓住極端。）說著，自己綽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摟過賈璉的脖子來就灌，說：“我和你哥哥已經吃過了，咱們來親香親香?！被５?/span>賈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尤三姐這等無恥老辣。弟兄兩個本是風月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閨女一席話說住。尤三姐一疊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一處同樂。俗語說'便宜不過當家’，他們是弟兄，咱們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王蒙批語：三姐這段表現，精彩則精彩矣，唯略感突兀。）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賈珍此時方后悔，不承望他是這種為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起來。）
（戴敦邦的眉批文字：賈珍、賈璉為官宦子弟，尚不如市井潑皮的手段，亦因顧及面子而遮遮掩掩。尤三姐見此弱點才能如此作梗。若一遇上柳湘蓮即無計可使了。柳郎的皮鞭足可教訓薛蟠，細皮嫩肉之軀的尤物未知能吃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