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我國法律法規及司法解釋沒有明文規定合伙企業份額代持合同的認定規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司法解釋三》”)對股權代持進行了規定,明確了在司法實踐中可以有條件地確認公司制企業中名義股東和實際出資人之間的代持合同法律效力和權益歸屬法律效力,但是一般認為,該規定僅適用于公司制企業相關的股權代持合同。
與公司制企業相比,合伙企業具備更強的“人合性”,各合伙人基于較強的信賴關系而聚集在一起,尤其是對于普通合伙企業而言,合伙人對合伙企業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一個合伙人導致合伙企業經營出現虧損,其他合伙人可能會一同承擔債務,因此合伙人之間的關系更緊密,對其他合伙人的資質、能力更為看重。如果合伙人名下的合伙企業份額實際為代他人持有,則該份額代持合同具有法律效力嗎?
案例簡介
一、2018年,董某與永隆事務所執行事務合伙人林某就永隆事務所95%份額的歸屬產生糾紛,并訴至武漢市武昌區人民法院。
二、永隆事務所屬于普通合伙企業,登記成立于2013年12月16日,注冊資本10萬元。永隆事務所企業信息查詢標準報告及《永隆事務所(普通合伙)合伙協議》均記載,投資人林某出資9.5萬元,出資比例為95%,投資人易某出資0.5萬元,出資比例為5%。
三、2016年10月1日,董某與易某簽署代持協議書,約定董某委托易某代持永隆事務所份額,合伙企業份額相關的權利、義務、責任均由董某享有和承擔,與易某無關,易某僅配合履行相關手續,不參與永隆事務所的經營管理。董某與林某之間未簽署相關代持協議書。
四、銀行轉賬憑證顯示,林某于2013年12月向永隆事務所轉賬9.5萬元,永隆事務所于2014年2月向林某轉賬9.8萬元。永隆事務所記賬憑證顯示,2014年2月,董某向永隆事務所支付投資款9.8萬元。
五、永隆事務所工作人員的工資、業務提成、社保,包括林某在內,均由董某審批發放。
六、董某長期主持永隆事務所經營事務,負責執行合伙事務所產生的收益、費用、經營成本,董某不僅行使利潤分配權,還決定永隆事務所運營決策等重大事項。林某雖作為登記的執行事務合伙人,但未對永隆事務所經營管理作出決策,也沒有證據證明林某向其他合伙人報告事務執行情況以及合伙企業的經營和財務狀況,或者負責過執行合伙事務所產生的費用以及合伙企業經營的成本。
七、本案經湖北省武漢市武昌區人民法院一審、湖北省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武漢中院”)二審,最終判定:林某持有的永隆事務所95%財產份額為隱名合伙人董某所有。
裁判要點
一、董某與林某之間雖未簽署書面代持協議,但是根據相關事實及當事人的行為可以推斷董某委托林某代持永隆事務所份額具有較高的可能性,董某作為隱名合伙人,向永隆事務所投資情況的事實應予確認。
二、隱名合伙往往伴隨著相當的經濟利益,如果以法律沒有規定為由否定隱名合伙的效力,將不利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損害實際出資人的投資積極性,在隱名合伙人和名義合伙人之間營造新的不公平。
三、永隆事務所的實際出資人的確認,不應僅以工商登記為主,還應結合實際出資情況等其他因素綜合考慮。在董某作為隱名投資人以實際出資人的名義行使權利的情況下,合伙企業和其他合伙人接受時,任何一方均應受此約束。否則,原先以實際出資人的名義形成的所有法律關系的效力將全部否定,既違反禁止反言原則,也不利于民事法律關系的穩定。
法律分析
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合伙企業法》(“《合伙企業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合同法”)等法律、司法解釋未規定合伙企業份額可以由他人代持,但就此亦未作出禁止性規定。《合同法》第一百二十四條規定:“本法分則或者其他法律沒有明文規定的合同,適用本法總則的規定,并可以參照本法分則或者其他法律最相類似的規定。” 合伙企業份額代持合同屬于無名合同,與此最相類似的規定是《司法解釋三》對股權代持合同的規定。
《司法解釋三》第二十四條第一款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實際出資人與名義出資人訂立合同,約定由實際出資人出資并享有投資權益,以名義出資人為名義股東,實際出資人與名義股東對該合同效力發生爭議的,如無合同法第五十二條規定的情形,人民法院應當認定該合同有效。”該規定明確了在司法實踐中可以有條件地確認名義股東與實際出資人之間的代持合同法律效力和權益歸屬法律效力,這意味著合伙企業份額代持合同也存在適用空間。
合伙企業份額代持合同效力的認定,涉及兩種法益的平衡。第一種法益是合伙企業合伙人之間的信賴關系。如前文所述,合伙企業具備較強的人合性,各合伙人基于相互之間的了解、信任而成立合伙企業,共享收益,共擔損失,合伙人為合伙企業的利益而進行的民商事活動不僅會影響自己的損益,還會對其他合伙人的損益帶來直接影響,尤其是在出現較大損失的情況下,各合伙人需對合伙企業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可以說,合伙人的特定化對其他合伙人以及合伙企業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從某種程度上講,合伙人之間的信賴關系是合伙企業制度的基礎之一。
另一種法益是合伙企業實際出資人與名義合伙人之間約定權益歸屬的穩定性以及該種安排對市場經濟發展可能存在的積極因素。在形成合伙企業份額代持關系時,實際出資人與名義合伙人便達成了權益分配的一致意見,實際出資人對合伙企業實際出資,參與合伙企業的生產、經營和管理,享有合伙企業的經營收益,承擔相應的債務虧損,名義合伙人僅在合伙協議及工商登記部門“顯名”,并不享有對合伙企業的投資權益。實際出資人與名義出資人之間穩定的法律關系以及這種法律關系形成過程中體現的誠實信用、禁止反言等原則也值得法律進行保護。并且,這種代持的安排在一定條件下對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可能是有利的。雖然我們國家現行的法律法規盈千累萬,涉及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在部分時候是滯后的、不全面的。有時,實際出資人存在正當需求設置代持結構,比如說保護隱私、對非核心事務的外包、保持高效和直接的管理方式等等,如果法律法規對這種需求進行過多限制,可能反而影響了實際出資人從事商事行為、參與經濟交往的意愿,長期來看對經濟和社會的發展產生不利影響。
上述兩種法益均具備保護的正當性,在必須要做出選擇時,理想的方案是平衡兩種法益,或者主要保護一種法益,兼顧另一種法益,而不是直接進行一取一舍。參照《司法解釋三》的規定來認定合伙企業份額代持合同的效力能否做到這種平衡/兼顧呢?
參照《司法解釋三》第二十四條第一、二款規定,在無《合同法》第五十二條規定的情形下,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實際出資人與名義合伙人之間簽訂的份額代持合同有效,保護實際出資人與名義合伙人之間法律關系的穩定,即法院應當有條件地保護上述第二種法益。
參照《司法解釋三》第二十四條第三款、第二十五條、第二十六條的規定,一般而言,實際出資人與名義合伙人之間的合同關系僅約束雙方當事人,在未取得合伙企業其他合伙人、債權人同意的情況下,不能約束合伙企業其他合伙人、債權人,即對于合伙企業其他合伙人、債權人而言,名義合伙人才是他們認可的合伙人,實際出資人若要“顯名”,應當參照新合伙人入伙的規定,履行相關程序。筆者認為,這里能夠體現對第一種法益的適當保護,即法院應當保護其他合伙人對名義合伙人的信賴利益。名義合伙人仍負有對合伙企業的出資義務,且對合伙企業的對外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當實際出資人不愿出資或者無法提供全部出資時,名義合伙人需代為履行出資。同時,當合伙企業無法清償債務時,名義合伙人需先以自己的全部財產承擔無限連帶責任,事后再向實際出資人追償。若隱名合伙人無力清償或不愿清償該部分債務,名義合伙人可能面臨無法追回損失的風險。
從《合伙企業法》的演變來看,合伙企業的“人合性”在不斷弱化。我國于1997年開始施行的《合伙企業法》明確規定,合伙企業在其名稱中不得使用“有限”或者“有限責任”字樣,合伙企業財產不足清償到期債務的,各合伙人應當承擔無限連帶清償責任。法律是隨著社會和經濟需求的改變而不斷演化的,高速發展的社會和經濟需要一種更加靈活、便捷的合伙制度。2006年修訂后的《合伙企業法》增加了有限合伙企業和特殊普通合伙企業的內容,顯著弱化了合伙人之間的人身信賴關系。從社會實踐來看,廣泛存在的有限合伙企業以及特殊普通合伙企業也印證了《合伙企業法》這一變化的正當性和合理性。
綜上所述,武漢中院明確了合伙企業實際出資人與名義合伙人之間的份額代持合同是受法律保護的,這個判例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但應當注意的是,最高人民法院尚未就合伙企業份額代持合同效力之認定作出司法解釋,亦未公布相關指導性案例,在處理有關具體案件時,還需結合個案情況及各地法院的司法實踐進行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