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懷寧，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
本文首發于《婚姻與家庭》雜志2017年6月下，原本標題為《"委屈"的家暴男》
愛這個字，我們每個人都在用。情人間的一句“我愛你”，甜煞了多少芳心。但又有多少人真的明白，每個人的“我愛你”，背后竟有多少的差異？
（1）結婚十余載，他竟訴苦未曾幸福
“我曾經很愛我的老婆，但結婚這十幾年下來，我發現自己沒過過一天幸福日子！”
我眼前的這位男士四十多歲，姓敖。他滿臉胡茬，不修邊幅，掖在褲腰里的襯衫跑出來了一半他也渾不在意。
他說話忽快忽慢，語調忽高忽低，還經常突然轉換話題，說個沒完沒了。
在一個小時的咨詢中，幾乎都是他在侃侃而談，而我好不容易才從他的話語中拼出他的婚姻現狀。
他與妻子已經結婚十幾年了，兩人共同育有一個兒子，蜜月過后兩個人就開始爭吵，終于在去年協議分居，平時妻子帶著兒子過，周末兒子上他那里去。
而他在與兒子相處的過程中，認為妻子給了兒子太多的不良影響。
由于他這些年來一直潛心研究國學，原本希望妻子與兒子能夠從自己這里接受到好的影響，不料，妻子竟然冥頑不靈，最近還向法院提請了離婚！
他覺得兩個人十幾年的婚姻不至于走到這一步，所以希望通過心理咨詢的方式來嘗試挽救婚姻。
我在聽他敘述的過程中，很奇怪地發現自己并沒有像平素聽人訴苦那樣對他泛起同情的情緒，反而會緊張而且反感。
一個小時過去，他看了看鐘，約定了下次夫妻咨詢的時間后，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刻，我內心深深地感到自己仿佛成了個應該被他隨意擺布的工具。
這樣的反移情十分少見，他們夫婦之間的狀況，絕不簡單！
（2）三人面對面，妻子掀開真相一角
咨詢那天，我們三個人終于第一次面對面了。他的妻子姚女士是個衣著得體，樸素整潔，彬彬有禮的中年女士。
我問敖先生：“今天你預約這個咨詢，是希望達成怎樣的目標呢？”
“我覺得我們還不至于走到離婚那一步，雖然對我來說，這十幾年我可以說沒有一天是過得幸福的……”
敖先生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起苦來，指摘姚女士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她飯做得不好，東西整理得亂七八糟，一點不尊重他的人格，溝通時的冥頑不靈……
姚女士一開始默默地聽著，后來漸漸忍受不住，掏出紙巾捂住嘴，眼淚大顆地滑落。
我等敖先生話告一段落，趕緊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敖先生，我可以感到，你覺得自己在這段婚姻中備受痛苦和煎熬，但既然今天我們來做婚姻咨詢，那我們也需要來聽聽姚女士的想法。姚女士，我想知道你是怎樣的感受？”
姚女士默默拭干眼淚，開口說道：“敖先生，我承認自己在生活中有很多做得不足的地方。但我想問你，既然你覺得我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女人，那為什么不干脆和我離婚呢？你不要和我這種爛人有瓜葛不是更好嗎？”
但敖先生沒有任何一點憐憫感傷之情，他冷著臉，語帶譏諷地說：“要不是因為我們有孩子，我早就一腳把你從我家里踢出去了！”
聽了他的話，姚女士神情激動地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愛孩子，但這么多年你有好好照顧過他一天嗎？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想要解決問題，但你打我是在解決問題嗎？你沖到我父母家威脅我是在解決問題嗎？你到我單位里來鬧是在解決問題嗎？你在兒子面前打他的媽媽，是在解決問題嗎？”
看得出來，她已經憋得狠了，所有的話一下沖口而出，說完，她無力地倒在椅子上，開始放聲大哭。
竟有這樣的事！我心念急轉，迅速按下胸臆間涌起的激憤之感：“敖先生，姚女士說的這一切都是事實嗎？”
（3）打人竟有理，家暴“高論”自成邏輯
沒有一絲羞愧，沒有一點慌張，他輕輕松松地點頭承認，并帶著自得的笑容說：
“我打她，是因為她該打！她死不悔改，我怎么教都沒有用！我心里的火蹭蹭蹭蹭往上冒，我一定要打下去！我也允許自己打下去。”
我壓抑住自己的驚訝與反感，問他：“為什么你可以允許自己打下去呢？家暴的不合理不合法，是社會的共識。”
他臉上的自得之色更濃：“我研習國學這么多年，感觸最深的就是一句話，孔老夫子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規矩是什么？是人定的。一般的人不懂得制定規則，所以只能聽從他人設定的規則，但真正的圣人，他們的規則是自己定的，在自己設定的規則下隨心所欲，這是生活最高的境界，這也是人本主義所謂的真正的自由！”
我沒料到他竟然能說出這么一番“高論”來，內心著實驚奇。他的論點雖然破綻百出，充滿了曲解和自我臆造，但感覺得出來，他十分認可自己的邏輯架構。
我嘗試著進一步了解他的“理論”：“孔子也說了，‘仁者愛人‘。但你打人的做法與此是直接矛盾的，你怎么看這一點呢？”
敖先生點點頭，仿佛對我有些嘉賞般看了我一眼，侃侃而談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大愛也是如此！我曾經愛過她，哪怕她不值得我愛，我也希望她好！我知道我的準則不為世俗所接受，但我還是愿意為了大愛而忍受。所以每次我打了她，我也不逃，要是她叫警察來抓我，我認。但她每次都沒有叫警察，為什么？因為她也知道是自己理虧！”
姚女士一臉震驚，喃喃地說：“我不叫警察，是不想把事情鬧大，不想兒子受到傷害……”但敖先生恍若未聞，自顧自地掏出了手機。
（4）反社會人格，無情冷漠沖動攻擊
我心里已經出現了一個明顯的懷疑：眼前的這個男人，可能是一個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患者。
這種人行事由本能驅使，根本不在乎社會規則，因此具有高度的攻擊性。他們缺乏羞慚感，對他人冷漠無情，而且幾乎沒有自省的能力。
我之前接觸過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的人都比較粗魯蠻橫，像今天這個這樣能夠訴諸國學、哲學，將自己的行為說得頭頭是道的，還是第一次見。
如果他真的是一個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患者，那么在這段婚姻中，姚女士幾乎不可能有獲得幸福的機會，但她可能會因為內心不甘而繼續在這段婚姻中拉鋸。
我該怎么辦呢？
我對他們兩人說：“看得出來，你們雙方對婚姻和愛，甚至對生活的理解都大相徑庭。所謂強扭的瓜不甜，也許，除了挽救婚姻，我們也需要來考慮離婚的可能性，這樣才算周全。下一次咨詢前，請兩位好好考慮離婚協議書的內容，如何？”
他們倆都表示同意。
到了那天，敖先生提前二十分鐘就到了等待室。咨詢一開始，他就搶先說：“離婚的事我考慮過了。婚可以離，但是現在我住的這個房子歸我，她還要再給我二十萬。這是我十幾年的精神損失費……”
他又想滔滔不絕自己曾經受的“苦”。這一次，我直接禮貌但堅決地打斷了他的話：“敖先生，我想先聽聽姚女士的意見。”
姚女士義憤填膺地說：“你現在住的那套房子是我們婚后的共同財產，憑什么全部給你？二十萬的精神損失？！這話你也說得出來！”
敖先生滿不在乎地說：“反正我的條件就是這樣，同不同意隨便你。”
姚女士氣得渾身發抖：“那我們沒什么好談的了，法院見吧！”
一聽到“法院”二字，敖先生勃然大怒，他霍地站起身，一把就扯住了姚女士的胳膊往外拖，喊到：“會不會好好說話？你找揍是吧！”
姚女士臉色慘白，我見狀馬上站起身，嚴厲地對敖先生說：“敖先生，這里是我的咨詢室，我不允許有暴力事件在我的咨詢室中發生，誰都不行！”
聽了我的話，他滿面陰沉，但看我手指放在桌旁的緊急呼叫鈴上，他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敢造次。
就一瞬間的工夫，他換上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對著姚女士說：“我不跟你講那么多，你要離婚，就得接受我的條件。如果你敢去法院起訴，我拿到傳票就去你單位，當著你領導的面揍你！你等著看！”
說完，他徑自打開門揚長而去，只留姚女士一人倒在椅子中無力地哭泣，她無助地問我：“曹老師，我該怎么辦？”
（5）生活多維艱，接受現實保護自己
我在心里抹了一把冷汗，定了定神說：“姚女士，我想先和你談談敖先生的情況：他可能是個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患者。”
我向她詳細介紹了這種人的人格特點與行為模式，她眼中的迷惑慢慢轉為了震驚與恐懼，她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丈夫可能是一個危險的病人，反而一直幻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與忍讓來改善家庭關系，甚至這一次提出離婚，也是希望丈夫能夠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而產生改變的意愿。
但如果他是個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患者，那這一切努力，還會有意義嗎？
我注視著她，深深地說：“姚女士，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患者的治療是非常艱難的過程。我知道你很希望孩子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但你覺得你有能力一方面保護你和你的親人不受他的傷害，另一方面還能設法讓他就醫，承擔起幫助他矯治病態人格的任務嗎？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自己十幾年來的努力都將付諸東流的現實。但從長遠來說，對抗事實要遠比接受事實來得痛苦。也許，嘗試著接受無奈甚至殘酷的現實，反而會是另一種解脫，你覺得呢？”
她陷入沉思。
在那之后好久了，有一天，我意外收到了姚女士的短信：“曹老師，他又一次打我，這一次我報警了。現在法院已經判決我們離婚。我知道生活很難，但我會和兒子一起努力走下去，謝謝你！”
我舒了口氣。
作者簡介：曹懷寧，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咨詢實踐超千小時，主擅領域包括婚戀情感、人際交往、兩性心理、人生規劃、家庭關系等。自2011年開通新浪微博以來，粉絲六萬多人，堅持定期回復私信，無私為近六千名求助者提供咨詢，咨詢解答超千萬字。《婚姻與家庭》雜志特邀專家，多家媒體簽約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