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紀90年代,我國開始了大規模的農村勞動力鄉城流動,由此帶來的農村留守人口現象自新世紀以來逐漸進入公眾視野。在城市與鄉村的分隔之下,一面是城市務工人員在生存和現金收入壓力下的艱辛勞作、坎坷謀生;另一面是他們留守農村的家人同樣沉重而苦澀的生活現實。親人的分離和家庭生計的維系,使留守村莊的兒童、婦女和老人的生活承受了深刻的變化與負擔。中國農村留守人群之痛,實則是現代化之殤。
沉重:農村留守群體的現實生活
對于留守兒童來說,父母外出務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家庭生計和兒童的物質生活條件;然而,家庭生活的變動給留守兒童的生活照料、學習表現、內心情感等方面帶來的是更深層次的負面影響。父母監護的缺乏、現有監護的不力,讓部分留守兒童在生活中面臨安全無保、學業失助、品行失調等成長風險和隱患。
對于留守婦女,她們獨自肩負著本應由夫妻雙方共同承擔的生產勞動和家庭撫養、贍養責任,承受著多重生活壓力。“勞動強度高”、“精神負擔重”、“缺乏安全感”是留守婦女生活的真實寫照。沉重的勞動負擔和家庭負擔使留守婦女不堪重負,身體健康受到嚴重影響。同時,由于夫妻二人擁有不同的生活世界,在知識、信息、觀念、價值觀等方面也逐漸顯現出差異。流動與留守造成的長期夫妻分離,使得婚姻應有的一些功能很難實現,夫妻生活的不和諧使得他們的婚姻存在很多潛在問題。
此外,隨著承擔主要贍養義務的農村青壯年勞動力的大量外流,長期的兩地分離使得外出子女無法為留守父母提供經常性的照料和關懷,家庭養老的基礎受到了動搖,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到留守老人的經濟供養、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同時,由于子女的外出,農業生產、照看孫輩、人情往來等重負都壓到了留守老人身上,導致很多留守老人的生活處境令人堪憂。而目前,我國社會保障體制尚不健全,對留守老人的養老保障能力十分微弱。社會轉型伴生的人口老齡化、家庭核心化和小型化、價值觀念的改變等,又進一步增加了留守老人獲取養老資源的難度,使留守老人的養老面臨更大挑戰。
分離:家庭之痛?現代化之殤!
針對農村留守人口的產生,通常的解釋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進入了快速的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階段,農村剩余勞動力大規模向城市轉移。這不僅推動了城鄉經濟的發展,也有利于提高農民收入,改善農戶生計水平。借用經濟學者的話語,鄉城遷移使得農村剩余勞動力擺脫了土地的束縛,它是農村家庭在進行權衡計算之后理性選擇的結果。與此同時,城鄉二元體制壁壘使農村人口難以實現舉家遷移,留守人口的出現是家庭為實現收入最大化而做出的權宜性決策。經濟人假說傾向于將農村勞動力流動與留守人口現象歸結為個體理性和自主選擇的結果,歸結為家庭的微觀經濟行為與決策。
然而,農村留守群體沉重的生活現實果真是家庭自主選擇的結果嗎?從社會發展的角度看,農村留守群體的產生,其根本在于以城市化、工業化、市場化和商品化為主導的發展模式對農村和農民的生存空間產生的巨大擠壓,是以農村家庭幸福為代價來汲取鄉村資源、實現現代化經濟增長的結果。
新中國六十多年來的發展過程,歷來都是向農村索取現代化建設所必須的剩余和資源:建國初期,我們是以統購統銷和價格剪刀差的方式將農業剩余轉移到城市工業;改革開放后,我們又是通過城鄉壁壘的松動和對城市偏向的發展政策將農業勞動力引向城市,以便“現代部門”能夠以廉價的工資水平獲得勞動力的大量供給。農村存在的意義僅僅是作為工業化所必需的糧食、原材料和勞動力的輸出地,以及工業部門擺脫危機時的產品傾銷市場。在資源被轉向城市的同時,傳統的農村也愈加受到商品化的侵蝕與擠壓,巨大的貨幣壓力迫使農村青壯年勞動力不得不忍受親人分離之痛,到城市去尋找謀生之路,而留守鄉村的婦女、兒童和老人也不得不背負著同樣沉重的身心壓力。
最近一段時間,我們看到了太多觸目驚心的新聞事件和媒體報道,目睹了留守人口的沉重壓力是如何在他們自身和家庭中上演著一幕幕悲劇——“江西1家5名留守兒童溺亡 爺爺奶奶痛不欲生”、“留守母親毒死幼兒并服毒自盡”、“十二歲留守少年弒殺親人”、“農村婦女開‘十元店’接客”……任何人都無法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指責他們的失責、冷酷、無情甚至輕賤,因為這樣的悲劇恰恰是這個畸形發展的社會所造成的,而且在那樣的生計壓力下,任何人也不能假設會做得比他們好!
倘使有所選擇,每個爺爺奶奶都希望看到孫輩們繞膝承歡,而不是哭喊撫摸冰冷的5口棺木;倘使有所選擇,每個母親都希望陪伴子女健康成長,而不是在丈夫外出的孤獨與無助中絕望地扼殺自己的親兒;倘使有所選擇,每個女性都希望活得尊嚴體面,而不是面對生存的壓力無奈地出賣肉體;倘使有所選擇,每個孩子都希望在父母面前撒嬌嬉鬧,而不是因為缺少管教、性格扭曲直至走上犯罪的道路。不幸的是,這樣的選擇已經被增長導向的現代化發展碾在腳下,農村家庭的幸福成為了社會經濟增長的犧牲品。
應對:怎樣的鄉村?怎樣的生活?
農村留守人口現象是我國現代化和城市化以及社會轉型過程中產生的眾多社會問題之一,它的產生受社會發展、家庭環境以及政策體制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同時又與其他農村社會問題相互影響、密切相關。農村留守人口在一定社會發展階段中必將持續存在。
近年來,我們看到了很對針對農村留守人口的支持性舉措,例如,學校教育中針對留守兒童的關愛活動、社區互助組織的成立、心理咨詢活動的開展,等等。這些活動為維系留守家庭與外出人口間的溝通、緩解留守人口的勞動負擔與心理壓力起到了積極的效果,有助于留守人口生活現狀的改善。然而,我們對留守人口現象的解決不應該抱有任何工具化、簡約化的理念,這些支持措施只能是積極“緩解”、“應對”留守人口現象,而無法解決留守群體的核心實質問題。農村留守人口在經濟發展和貨幣化生存的壓力下所遭遇的家庭分離、親情缺位,是無法由社會支持活動的“工具包”能夠解決得了的,更不存在萬能的政策良方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農村留守人口面臨的所有問題。
留守人口現象的出現,其根本原因在于社會整體以經濟增長為主導目標、城市偏向的發展模式。因此,留守群體現象的徹底化解,從長遠來看有賴于一個城鄉協同、權利平等、和諧交融且以“人”的福祉為終極關懷的發展模式。簡單來說,這種發展模式要改變對農村和農民生存資源的擠壓與攫取,還原和重建鄉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活力。要實現這一目標,首要是停止以“現代化”和“效率”為名對農村土地、人力、資金、教育等各種資源進行的汲取,杜絕以政策手段加劇農村社會的凋敝;同時,將財政投入和扶持政策真正向農村地區傾斜,以地方特色和農民意愿為前提促進農村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使農村居民實現本土生活的安定富足。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目前的農村發展現實似乎是:農村社區越來越失去應有的生機與活力,特別是在城市偏向、物質增長和商品觀念的主導下,農村的社會關系越來越物質化與商品化,這對于家庭和社區支持網的建立和社區信任與活力的重建都是巨大的挑戰。農村中小學布局調整、農民被迫征地上樓、教育進城、工業和資本下鄉……目前的發展政策仍然在以“現代化”的模式加速對農村共同體的瓦解。
在這樣的村莊,很多村民感到的是死寂、空蕩、沉悶、落寞、陌生和凋敝,遠不是農村留守人口能夠守望相助、獲得支持的宜居家園。面對沉重的農村留守人口問題,在我們的發展政策、思維意識和日常生活中,也許應該思考的最根本問題是,農村居民真正想要的是怎樣的生活?國家的發展又該還以他們一個怎樣的鄉村?
作者簡介:葉敬忠,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教授、副院長,專注研究中國農村留守人群現狀及思想動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