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兩忘
癸酉本《吳氏石頭記增刪試評本》第一回正文“兼寓提醒閱者之意”句后，比其它版本多出幾句話：“此書本系吳氏梅村舊作，共百零八回，名曰《風月寶鑒》，每回僅三四頁也，故事倒也完備，只是未加潤飾，稍嫌枯索。吳氏臨終，托諸友保存，閑置幾十載，有先人幾番增刪皆不如意。也非一時，吾受命增刪此書莫使吳本空置……故抄錄修之，另改名《石頭記》”。第一百零八回書末又有批文“是書至此暫告一段落，癸酉臘月全書謄清。梅村夙愿得償，吾所受之托亦完”。在癸酉本之外的其它版本中，包括最早的甲戌本，上述文字均刊落不載。
這些佚文布置了一個新謎語，《紅樓夢》有一個108回的祖本，是吳梅村的舊作，書名是《風月寶鑒》。
癸酉本也是108回，按照文中所載，“本系（吳氏梅村舊作）”二字顯示這個本子是根據吳梅村舊作的增刪本，不是舊作本身。書名為“吳氏石頭記”，顯示吳氏祖本對于癸酉本的重要性，至少是不可或缺的來源，應該是作者之一，或可視為癸酉本的主要作者，曹雪芹的名字反倒不見。這幾句話語義清晰，沒有歧義隱義，與前后語境也能接榫，難以確認的只是癸酉本的真偽問題。
從甲戌本起，《石頭記》的故事文本首先出現在那塊無緣補天的大石頭上，算是石頭兄自己鐫刻的。說石頭是作者，是既合理又奇妙的假托手法。隨后空空道人抄寫回來，“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可見確實有這本書。《情僧錄》是什么書暫且不管，前面空空道人既然改了書名，孔梅溪的“題曰”同樣可以理解成自撰書名為《風月寶鑒》。假如吳氏祖本《風月寶鑒》真的存在，從孔梅溪這里開始，這書就和吳梅村沒有關系了。此處又有甲戌眉批“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舊有”的意思究竟是舊藏還是舊著，大概不能追問。甲戌本是紅樓古本，因緣不清，不知正文這幾句話出自誰手？如果癸酉本不是偽書，癸酉本謄清于1753年（癸酉年），甲戌本抄閱于1754年（甲戌年），僅一年之隔，出現這一文本變化的原因何在？
通行本中關于空空道人《情僧錄》、孔梅溪《風月寶鑒》兩事，癸酉本均不載（據《癸酉本石頭記?前八十回批語摘錄》）。
第一回開頭“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也可以據此判斷是引述吳氏祖本中的話語，至于引文內容，或以吳氏原文為主，或與曹雪芹有了某種程度的關聯。劉履芬評本在這里寫了一條頗有意味的眉批：“借他人酒，澆自己塊壘”。甲戌稍后又批：“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仍是一條將讀者引入深云的批語，暗示曹雪芹是自說自話，沒有別的作者。書中關于作者身份的敘述一直是草蛇灰線，隱顯不明，如果吳梅村祖本為真，反倒撥云見日，亮堂多了。
第一回“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一句，癸酉本也不載，即這個本子沒有說作者是曹雪芹。但這并不能否認曹雪芹就是作者，甚至還可以推論曹雪芹是在吳氏祖本的基礎上增刪補訂，重整舊夢，再造新夢，仍是《紅樓夢》的首席作者。有一個源流祖本，不算什么要緊大事。如是，這一部充滿真假有無的夢幻之書，就夢見了另一個夢。
2008年8月，當大江南北為北京奧運吶喊助威的時候，癸酉本石頭記在互聯網上露出了謎一樣的微笑。癸酉本持有者何莉莉（化名）告訴趙振東，家藏一套帶有后28回的石頭記抄本，是解放前在山西某戰場上一名傷患交給了做隨軍護士的祖母，應是民國過錄本，十二冊，每冊九回，有畸笏叟、棠村朱批，回目、正文與通行本有很多異文。劉俊俊隨后與持有者建立聯系，整理并發布了八十回后的文本，但文風與品質受到研究者的質疑。癸酉本持有者后來透露，發布的文本經過了大量刪減、改動，與家藏本已大有不同，且家中長輩對擅自發布多有不滿，將癸酉本攜去臺灣，藏諸至親，不再示人。
這一過程，正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曲未終，書已不見。那一摞書，想來也是寂寞。
癸酉本文本經金俊俊、何玄鶴整理后，交九州出版社2014年3月出版。八十回后正文加批語共約22萬字，另有前八十回部分批語。出版本雖是根據民國過錄本刪改后的三度過錄，仍然道出了許多出人意料的情節，如北靜王主導查抄賈府、通靈寶玉又丟失了兩次、王熙鳳被休及入獄后自盡、元春遇害、黛玉自掛槐樹等，都聞所未聞，讓人瞪大眼睛。
脂硯齋、畸笏叟是讀過八十回后真本的批書人，他們的不少批語都提到過那些失蹤了的文本。蔡義江在《解讀紅樓》著作中整理了這些批語中的提示信息，對違背這些提示的諸多續書（包括程本）做出很多揭示。讀者只憑批語提示無法猜想真本詳情，癸酉本八十回后的文本與這些提示契合度比較高，情節讓人覺得既驚心又奇特，能落地成形。與前八十回相比，癸酉文本更顯出現實世界如素材一樣洗練質樸。
排除因刪改帶來的粗率、減省問題，能感到癸酉本的架構有很堅實的地方，這正是自由寫作的原創性所在。文本風格似乎還有一些草創特征，與通行本前八十回并不一樣。續本往往追求風格一致和結構平穩，避免特異觸目的地方，不會有這樣的特點。癸酉本很可能與傳聞中的曹雪芹108回版本有某種平行關系。它的母本會不會也是抄本？源頭會不會是甲戌本之前被人借走的某種初本？吳梅村的祖本又有什么遺事？在沒有原本和母本，也沒有史料和研究的情況下，癸酉本的文本就像空中的一只風箏，看不到線牽在哪里，這些疑問更多的也只是直覺和暢想。
讀書的人都不愿看到有“殘缺美”的書。不論“殘缺美”是不是一種美，《紅樓夢》確有其與眾不同的命運，這與曹雪芹生途多蹇、書稿散佚有關，與乾隆帝對這本書操刀的傳聞應該也有關系，刀法還特別好。如果能留下一顆百年后可以繼續發芽的書種子，就更好了。
2017.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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