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07月22日 04: 特稿·專版
臨沂郯城縣馬頭鎮和平街69歲的顏景坤在家門口的集市上邊賣鞋邊閱讀《中華詩詞》。老顏是個文學愛好者,擔任當地詩社刊物《沂河詩草》的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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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 陳抒怡
“余秀華的出現是詩歌復興的標志。”出版人楊曉燕這樣判斷。
2015年1月31日,由楊曉燕策劃的余秀華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面世,這一天,距離余秀華一夜爆紅只過了兩個星期。至今,這本詩集銷量已近20萬,有媒體稱是“20年來中國銷量最高詩集”。
兩年半后的今天,余秀華這個名字仍然密集出現在各大媒體上。上個月的上海國際電影節上,以余秀華為主人公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入圍紀錄片主競賽單元。演員梅婷透露,有制片人正打算拍一部關于余秀華的電影,如果劇本好,她將出演主角余秀華。
而此前,詩歌幾乎遠離大眾視野長達20年,只有貼上“烏青體”“梨花體”“食物體”這些標簽,詩才能博得眾人的短暫注視,這一次真會不同嗎?
有人說,余秀華拯救了詩歌,甚至連余秀華自己也說過這句話。但更多人說,余秀華的出名只是一場“意外”,與詩歌無關。
“拯救詩歌這個牛是我吹的,但現在詩歌還不是那副樣子?”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余秀華在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嘴一撇,然后哈哈大笑。
打破沉寂
最近一個月,余秀華在湖北鐘祥橫店村的家里只呆了5天。
電影節之后,余秀華依然在路上。7月1日,余秀華飛往北京參加紀錄片的百城首映禮,之后輾轉深圳、廣州、武漢,然后回家。在家住了兩天后,余秀華前往合肥參加朋友組織的紀錄片放映活動。7月12日她飛香港,16日飛長沙。按照計劃,之后是飛西寧、再飛北京。
2015年1月16日,余秀華因為一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而走紅。現在,她雖然走路依然搖搖晃晃,但在一個月內已多次穿過大半個中國。
“我紅?我紅是因為我詩歌寫得好嘛。”電影節期間,余秀華住在申城市中心一家五星級酒店,幾乎每天都要接受三四家媒體的采訪。
出版人楊曉燕見過比這更熱鬧的場面。兩年半前,她親身經歷過一場行業內的“貼身肉搏”。“當時大概有三四十家出版社在競爭,有的說要跪求,有的開出了天價。”那時,楊曉燕是廣西師范大學理想國大眾館主編,她在朋友圈看到被瘋狂轉發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時,這首詩的點擊量已逾10萬,點贊量數千。
“我讀完很震動,覺得要馬上找到她。”楊曉燕說,她起初對標題很抵觸,但讀完后“大驚”。當時已近24時,她開始通過各種渠道尋找余秀華。3天后,楊曉燕找到了余秀華的“伯樂”劉年,基本敲定出版事項。之后選詩、下廠,10天左右詩集入庫,不到兩周完成了出版流程,“創下了一個紀錄。”
為何如此著急?楊曉燕解釋說,當時他們定下的目標是在春節前上市,一方面,大眾對余秀華“期待點達到最高”,年后,大眾注意力很可能被新的熱點吸引;另一方面,春節時物流會受影響,只有趕在春節前才能順利發貨。
事實證明,楊曉燕的判斷準確,“余秀華成了海子之后國內詩集銷量最高的詩人。”出版社給余秀華的版稅開到10%,算是業界較高水平。
而此前,詩壇幾乎沉寂了20年。即使是業內知名詩人,也大多需要自費出版,印數不過500本,用來送朋友。詩人從來不能靠版稅生活,但余秀華改變了這個歷史。
“最近詩歌開始熱了。”楊曉燕一直記得2015年出版社領導的這句評語。
眾聲喧嘩
熱,非常熱。
7月15日下午兩點,上海的氣溫達到38℃。路上行人稀少,但上海圖書館西區二樓的報告廳內座無虛席,遲到的只能靠墻站著。這里正在舉辦一場上海各大文學社團詩歌朗誦會,由34個民間詩社選送的詩歌輪番上場。這也是上海第一次舉辦如此大規模的詩社詩歌朗誦會。
臺上念一句,坐在第二排的小男孩就輕聲跟讀一句。“好聽。”被母親拉過來聽詩的8歲男孩這樣評價。
“很多詩社的名字我都沒聽說過。”上海作協詩歌專業委員會主任張燁看著朗誦會上的名單嘀咕,“以前我以為上海的詩社最多就30多個,現在看來至少有50個。”這個數字可能還是保守估計,就在當晚,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成立了“第二場”詩歌社。
“城市漫游者詩歌團體”就是一個張燁之前從未聽說過的詩社。這個詩社由5名“90后”女生組成,2016年成立。該詩社成員朱春婷創作的《光之摩天輪》被選入朗誦會,朗誦者是滬上語文特級教師過傳忠。“在片刻休憩后/他將再度支起背脊/立進聚光的水晶球,浮游,獨享風暴。”讀到最后一段時,過傳忠張開雙臂,調門拔高。
1991年出生的朱春婷從大三開始寫詩,參加過上海師范大學的“海棠詩社”,現今是小學語文老師。她和小伙伴們成立“城市漫游者詩歌團體”,最初是為了在一次詩歌比賽中拿獎。5名“90后”女生以“90后”“城市”“女性”3個主題,最終獲得1萬元獎金。拿著這筆錢,“城市漫游者詩歌團體”開設了微信公眾號,組織了下午茶詩歌討論會。
與“90后”的運作方式不同,77歲的孫云卿正在嘗試另一種詩歌社團的模式。2015年,他創立了“長衫詩社”。詩社規定,只寫100字以內的現代詩,“繼承古代閑適詩派和民國新月、湖畔詩派的短小、淺近、唯美的詩風,形成短、淺、美長衫詩派”。運行至今,詩社已制作3期《長衫詩人》詩集。
退休前,孫云卿是中學高級教師,曾經出過23本銷量很高的中考、高考教輔材料,賺了40萬元稿費。退休后,他卻重拾小時候的興趣,出起了每期印刷量僅500本的詩集,不光不能賺錢,還得往里貼錢。去年詩社辦了一次短詩討論,1萬元費用由孫云卿自掏腰包。
不怕家人反對嗎?“我把妻子也拉進了詩社,她也喜歡。好玩得不得了!”孫云卿往后一靠,嘴角往上,有些得意。“長衫詩社”的名字是他老伴起的,取自魯迅小說《孔乙己》:“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現在是詩歌朗誦的‘旺季’。”在張燁的記憶中,詩歌朗誦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熱鬧。平均每半個月,張燁就要參加一次詩歌朗誦會。此外,她的日程表上幾乎每天都有活動。
有人估計,全國每天至少有100場與詩歌有關的活動。有的由政府資助操辦,有的由民間自發組織,有的是企業文化贊助。
“活動太多,詩人不夠用了。”一位北京詩人感嘆,詩歌進入了眾聲喧嘩的時代。
因“網”而興
詩壇這么熱鬧,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復旦詩社指導老師、第27任社長肖水記得,2005年,他剛接手復旦詩社時,還是個“光桿司令”,沒有一兵一卒。
2005年,復旦大學百年校慶,復旦詩社作為老牌社團組織了一系列紀念活動,肖水作為為數不多的社外同學參加了一次研討會。研討會上,肖水舉手發言:“我不知道各位前輩有沒有想過,你們在紀念過去的輝煌時,其實復旦詩社已經奄奄一息,你們有沒有想過為復旦詩社做什么?”
肖水給時任復旦詩社社長發信息,提出愿意幫助復旦詩社做活動。社長的回復是:“肖水,你來做社長吧。”
然而,社長即社員。幸好那是復旦BBS最活躍的時候,肖水在BBS上發布招聘啟事,重新招兵買馬。“2005年,我們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拉到幾百元就興奮異常。”
轉變始于2009年。一檔全國知名的電視娛樂節目邀請復旦詩社參加錄制,要求參加者“長得帥,愛說話”。詩社社員捉襟見肘,只好四處拉人。11名參加節目的“帥哥”,實際上只有3名是復旦詩社的核心成員。
搭上大眾傳媒便車的詩社就這樣火了。2009年,復旦詩社破例出現兩名社長。有人還沒入學就聯系肖水,申請入社; 還有的新生來報名時說,“我就是看了那檔節目,才決定報考復旦大學的”。
人來了,錢也來了。去年復旦詩社收到一筆500萬元的捐款,捐贈者是一位在大學就開始創業的“90后”詩歌愛好者。與此同時,上海市教委也給了詩社18萬元,用于組織“詩歌點亮上海”活動。“現在我們是苦于怎么花錢。”肖水說這句話時,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出了聲。
復旦詩社的興盛與網絡時代有關,而這點被圈內人認為正是詩歌熱鬧的主因。“網絡使寫作的門檻變得非常低,每個人都可以發表,寫詩就變得不神秘了。”上海市作協副主席趙麗宏說。
余秀華的走紅也與互聯網的放大效應有關。2015年,她在微信朋友圈被廣泛關注,起于《詩刊》微信公眾號的推薦。她本人也很善于利用網絡資源:去年她開通微信公眾號,發布詩作;微博上,她的粉絲超過了14萬。
魚龍混雜
“現在是一種回歸的狀態。”肖水用“詩歌還鄉團”來形容大批正在回歸的詩人。
遙望上世紀80年代,中國詩歌風起云涌的時代,在改革開放大背景下,詩歌創作如火如荼,舒婷、海子等知名詩人涌現,至今仍有廣泛影響力。在那個白衣飄飄的年代,詩人被置于社會職業聲望列表的頂端,與科學家同享榮耀,大學校園里戲稱“不懂詩都不招女孩愛”。
而就在上世紀90年代初,不少詩人下海弄潮。隨著年歲增長,他們發現,詩歌才是心中最重要的需求。于是,“賺錢的詩人都回來了”。這批回歸的詩人出資成立詩苑、組織聚會、設立比賽,忙得不亦樂乎。再加上退休的和新成長的詩人,詩人的隊伍從來沒有這樣豐富過。
讓“城市漫游者詩歌團體”獲得1萬元獎金的詩歌比賽,主辦者是一位做衛浴、廣告生意的老板,年輕時也曾是詩人。“這是符合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肖水說。
中國一共有多少詩人,一年能產生多少詩歌?肖水估算:“以復旦詩社為例,40位核心成員,中國一共2000所高校,就有近10萬在校詩人,一人一年寫10首,就有100萬首詩歌。現在至少有6個年齡層在寫詩,一個年齡層100萬首,6個年齡層就是600萬首。”
這個數字是龐大的,但緊接著的問題是,好詩卻難覓。“一年能編成一本好詩的集子都很難。”肖水說,編一本集子大概需要100首詩,但從每年產生的數百萬首詩歌中,找出100首“創造新的語言、提供新的審美”的好詩,極難。
“現在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時候,沙子比金子多,魚比龍多。”趙麗宏這樣形容眼下的詩壇。
究其原因,張燁認為是同質化、碎片化,辨識度不高、個性化不足,語言雖更精細但思想力度不夠。
成也網絡,敗也網絡。“創作即發表”,已經成為詩人的創作常態。“但詩歌是需要打磨的。”一位上海詩人感嘆。
“不能停留在起哄的階段,寫詩畢竟是孤獨的事業。”張燁說,“現在詩人很多,但讀詩人不夠”。
趙麗宏認為,詩壇以后會越來越熱,但他并不認同“詩歌復興”的說法。“文學有它的規律,不管時代怎么變,文學總是朝自己的方向在走。”
不過,有一個變化是肯定的。以前肖水覺得別人看不起詩人,就在名片上特意加上“詩人”二字,但現在他覺得已無必要強調。
“我自在、我自信,我是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