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家常說,蘇老師的印風冷峻峭拔、清雅凌厲,我認為并不盡然。冷峻清雅的印風大多體現在蘇老師創作的以漢印一路為主的作品中,其所創金文印拙樸自然、耀質含章,而甲骨文印作更是面目多樣,或嚴謹肅穆,或熱烈奔放,紛繁多姿。去年秋杪,蘇老師在南京舉辦了盛大的書法篆刻展。因疫情影響,自己未能赴寧現場觀摩學習,甚以為憾。蒙先生厚愛,給我寄來了《蘇金海·書法篆刻》作品集(東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作品集裝幀精致,內容豐贍,想到先生七秩初度舉辦個人大展,這本作品集委實是他創作實踐和藝術思想的結晶。該集收錄了蘇老師從藝以來各個時期書法篆刻作品百余件,就篆刻而言,主要分為三類:一類是秦漢印式,一類是金文印式,一類是甲骨文印式。蘇老師的秦漢印式作品確實具有冷峻剛直之面目,表現在其用字、結構、章法、刀法諸方面。一般來講,印風沉著冷靜、方直挺括可視為冷峻峭拔,呈現到印面上,蘇老師這一類作品是方多圓少,直多曲少,如外框方、字形方、刀線方(起收筆用切刀)、轉折方。秦漢印最大的特點是平直方整,蘇老師不僅遵循這一特征,而且還強化了這種特征。他常把印面中“橫平豎直”的橫畫刻成“左高右低”的橫畫,而豎畫變為“左斜右傾”的豎畫,打破了書法篆刻作品慣用的左低右高的欹側字勢,視角上呈現出明顯的“右傾”之險境。冷峻清雅的印風還表現在蘇老師的刀法上,蘇老師用刀剛爽猛厲,不雕飾、不做作,作為蘇老師的學生,我們常常看到他在課堂上作臨摹示范,演示奏刀。蘇老師下刀直入,沖切并用,揮刀如筆,嫻熟至極,刻出來的刀線絕無圓熟狀,而頗具生澀味。一根刀線刻下來,一般不作重復修改。有時看起來是去一刀來一刀,好像是復刀,實際上是以去一刀為主,來一刀為輔,并非平均用力。從刀線邊緣可看出其中的妙處,一邊光潔,一邊有些殘破,刀線呈現生拙、生澀之感,加之印面整體的方形、方勢,所以這一類作品常常給人以冷峻質樸的印象,如“葛世權印”“萬事從來風過耳”“看取蓮花凈”“心無掛礙”等印。
萬事從來風過耳
在我看來,近代以來一些篆刻家在從事金文印創作方面有兩個誤區:一是認為金文印就是古璽印,創作時把金文直接移入古璽印的布局中;二是刻法上過分強調金文線條的質感,盡可能去還原金文筆畫那種澆鑄、冶金的氣味。蘇老師認為,從大的概念上講,先秦金文印屬古璽印范疇,然金文印創作不能完全套用古璽的章法,若是那樣,篆刻藝術就回到“印中求印”的窠臼而無法發展,因此,創作金文印式作品與創作古璽印式作品不完全是一回事,甚至可認為金文入印進行篆刻創作可以不受古璽范式的限制。正是基于這樣的立場,蘇老師的金文印創作除文字用先秦古文字外,印章在章法布局上完全打破了古璽樣式,在外邊框、間隔線、借邊等方面貫通古璽、秦漢印之間的界限,同時還借鑒了漢魏封泥瓦當、明清流派印的某些特征。這就完全不同于當代古璽印家所慣用的那一套——白文大多以先秦古官璽的“U”形或倒“U”形,一味追求大開大合、大聚大散的布局陳式,朱文往往以戰國闊邊小璽為規矩,造成觀念固化、章法千人一面的樣態。蘇老師還認為,金文入印,要體現其“寫”法和“刻”法,而非重現“鑄銅”“冶金”之效果。因此,他的金文印創作特別有“寫”的生氣和“刻”的意趣。印中字法大多來自其平素創作的金文書法,書寫性極強。看蘇老師寫金文,并不是我們平時理解的一味追求圓筆中鋒、筆筆中鋒,而是在以中鋒為主的前提下,側鋒、偏鋒、散鋒混合運用,極盡毛筆的彈性,寫到興處,是以行寫篆,以草寫篆,可謂毛錐舞動,鐵筆生花。字法上因字立形,隨形造勢,進行一番印化后,一切為我所用。而刀法上追求靈活多變,無些許澆鑄之味。所刻作品拙中寓巧,平中寓奇,質樸生動,妙趣橫生,如“刪去平生多余事”“斗米恩”“金牛山人”等印。斗米恩
金牛山人
針對篆刻家刻金文印總是追求“鑄銅”的效果,當年齊白石就曾批評過這一現象。他說:“當世刊鐘鼎文字之流,死于木板之下。”還特別警示他的弟子(賀孔才):“鐘鼎之字乃冶金也,學者大愚。弟刊此'十’字,欲與世之愚蠢者同儕耶,余甚恥之。”(見賀孔才刻“十年雪牧歸來”印之“十”字,中間呈鐘鼎文常有的澆鑄的“團塊”狀)可見齊白石對刻金文印過分追求鑄冶、雕琢的現象也是持否定態度的。最為印壇稱道的,是蘇老師的甲骨文印創作。在當代印壇的格局里,甲骨文印創作雖然是其類型之一,然因其參與者少,并未產生較大影響,即使是民國以來在甲骨文印創作上出現的幾位頗有所建樹的篆刻家(如簡經綸、秦士蔚等),若放在以先秦古璽、秦漢印和明清流派印為主的創作群體中來觀照,其影響也無足輕重。究其原因,主要是可辨識、可使用的甲骨文字太少,無法滿足入印需要。其次是由于甲骨文本身就是“契刻”文字(也有個別是墨書),刀法簡單直白,刻起來不能像刻其他印風那樣豐富,印路狹窄。加之現在的一些印人急功近利者多,潛心為藝者少,在古文字學研究上不愿花時間、下功夫,淺嘗輒止,以致從事甲骨文印創作的人越來越少。蘇金海老師天生“固執”,以自己“剛毅”“好勝”的性格,迎難而上,篤定守一。他認為“從藝當專一,從藝當堅守”,50年來,他不為時風沖擊,亦不為名利所動,而是苦心孤詣,青燈黃卷,潛沉印壇,守望絕學。古人云:“絕利一源,用師十倍。三返晝夜,用師萬倍。”大概是說堵塞利益誘惑的根源,就能產生用力十倍的功效,若再加上三倍的功夫,就能產生萬倍的效果。我覺得,蘇老師就是這樣肯下苦功夫、愿坐冷板凳的篆刻家。如今,他在甲骨文印創作上開創了前人未到的境地,達到了前人未到的高度,這是對上面那句古語最有力的詮釋。絕交不出丑言
縱觀蘇老師的甲骨文印創作,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注重字法研究。蘇老師長期研習甲骨文字,家藏大量甲金篆籀等古文字書籍,訂閱了不少古文字學術期刊,一直很關注古文字學最新研究成果,做有十數本古文字學筆記。特別是他重點研習了與甲骨文同時代或時代相近的金文、陶文等等,認為它們之間有許多相通之處,創作時宜以古璽文、古陶文、古幣文等補甲骨文之不足。文字盡量變圓為方、化弧為直,小大由之,規律通變。他說這是解決入印文字的好辦法。二是在印邊上做文章。蘇老師認為甲骨文印創作不像古璽印、秦漢印以及浙派、皖派、元朱文印等有其傳統的章法、固定的印式,甲骨文印創作在章法上沒有任何參照系,所以也就不受固定的格局所限,可以自由地發揮,這恰恰成了甲骨文印創作的優勢。因此,蘇老師在傳統印式的基礎上對章法、布局作了大膽的探索與嘗試,如加強印邊的變化,豐富視覺效果等,所刻朱文印有闊邊細文、窄邊細文及無邊細文,白文有四面留邊、左下留邊、右下留邊、四面無邊等。章法上,不僅運用了聚散分明、疏密相間的古璽印式,還汲取明清流派印的諸多特點。晚清“吳、趙、吳、黃”諸家和民國以來丁二仲、喬大壯、來楚生等都是他取法的對象。如取趙之謙印面的大塊留紅、吳昌碩的借邊法等。三是拓展甲骨文印單一的刀法。蘇老師認為,原始的甲骨文契刻一般是用單刀,而用甲骨文入印創作就不能只用單刀,這樣會使印章技法單一而無味,失去了篆刻藝術的表現效果,因此應單雙兼施,長短(長切、短切)并用。記得當年蘇老師給我們上課時常講:“用刀如用筆,理論上講書法篆刻有各種各樣筆法、刀法,真正掌握了,熟練了,也就無所謂用中鋒側鋒、單刀復刀,根據需要,沖、切、削、鑿、铦、敲各種招數齊上陣。”行樂直須年少
不為無益之事
蘇老師在甲骨文印創作上塑造了多樣的面目,一是人們常說的直率而冷峻的類型,主要以用刀猛厲直爽、字口光潔犀利為表征。還有一類則截然不同,這一類作品(以白文印居多)的主要風格是熱烈奔放、繁茂密實,而并非呈冷峻肅穆之風。我覺得這一類作品在刀法上更加酣暢潤澤,印面更加絢爛恣肆,像其“衣莫若新”“若谷”“仁行如春”“不為無益之事”“游于藝”“印從書出”等作。此外,有幾枚印的印面造型特別令人驚艷,宛若秋天里一簇簇成熟的高粱穗,紛繁而奪目,又如農家門前掛著的一叢叢玉米,豐碩而多姿,更像節日里燃放的一串串爆竹,熱烈而奔放,如“天行健”“絕交不出丑言”“行樂直須年少”“鄉書達每遲”等。每每看到這些作品,就會讓我心動,讓我陶醉……(附圖為蘇金海作品)仁行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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