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多年前的先人發展到了什么水平？他們造了那么多精美絕倫的青銅器，到底想要表達什么意愿？那么多造型各異、千奇百怪的器物，到底是源于他們的真實體驗，還是天馬行空的想像？
3000多年前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
我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但他可以用雙手復原先人們留下來的東西，然后展示給今天的我們看。
從1984年至今，他參與了三星堆遺址全部8個祭祀坑的發掘工作，親手修復了6000多件珍貴文物，讓青銅神樹、青銅大立人像、青銅大面具等無數重器重煥生機。38年來，以三星堆為代表的古蜀文明“一醒驚天下”“再醒驚天下”的奪目光彩，就綻放自他和同事們的手中。
在如今的國內考古界，他這樣的手，已經很少了。
他是郭漢中。
這是他的故事。
出生在三星堆的土地上，
16歲就參與考古發掘
郭漢中是土生土長的廣漢本地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土到不能再土”的那種。
1968年，郭漢中出生在原廣漢縣中心公社9大隊，也就是現在的三星堆鎮三星村。從小聽著“咱們這片地里埋著寶貝”的故事長大，不時見鄉親們今天撿到個瓦片、明天挖出個陶器，但在1984年之前，他從未想過這些“寶貝”會伴隨自己一生。
上世紀九十年代，郭漢中（左）在修復青銅大立人。
那一年，四川省考古隊已經開始在三星堆遺址一帶進行發掘工作，幾名隊員就借住在郭漢中家里。彼時，16歲的他還在讀初中，眼見這份刨坑挖土的工作挺有意思，干脆跟在人家身后當起了“小跟班”，發掘、清理，不給錢也干得歡。“那時候小，就是覺得新鮮。你想，幾千年前的壇壇罐罐什么的，被一點點刨出來重見天日，多有趣啊！”
雖然讀書不怎么樣，郭漢中的聰明機靈卻是有目共睹的。他手很巧，用竹篾片編個什么東西隨手就來，有一次甚至自己捏了個假的陶器埋在坑里，想看看隊員們能不能看出真假。他還很勤奮，每天一早就生好爐子、把水燒好，給大家把茶泡上，大伙兒都很喜歡他。
“鬼精鬼精”又踏實肯干，
跟著師父“磨脾氣”
兩年后，三星堆遺址正式開始大規模發掘，42歲的磚廠工人楊永成一鋤頭挖出一只青銅面具的耳朵，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當時，郭漢中就在現場，人群中還有他后來的師父、著名文物修復大師楊曉鄔。
一下子出土了那么多寶貝，但很多都是混雜著泥土的“破爛”，楊曉鄔又喜又憂。作為當時唯一一個干修復的專業人員，他很快就看中了“鬼精鬼精”又踏實肯干的郭漢中，正式認下了這個徒弟。“最開始只是跟著學點陶器的修復，再后來三星堆陸續有青銅器和玉器出土，師父干脆把我調到了成都，在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干活。”
郭漢中（右）和師父楊曉鄔（左）在研究青銅大口圓尊的修復。
在一間不過二三十平方米的小辦公室里，天天拿著工具削來削去，郭漢中的性格慢慢被磨平了不少，也漸漸理解了師父所說的“搞修復一定要靜得下來”的真諦。幾年下來，一堆又一堆“破銅爛鐵”在師徒倆手中變成了青銅頭像、面具、玉邊璋、銅尊和罍，很累、很孤獨，但成就感卻是任何東西都無法比擬的。
“青銅縱目面具，一開始我們以為修復出來就跟單人藤椅差不多大，結果越修越完整、越修越大。我沒事就看著它那凸伸出來的眼睛，當真是精絕雄奇、天下無雙！”很多年以后，郭漢中仍然很懷念那段無比枯燥卻又無比幸福的日子。
7年修復青銅神樹，
枯燥、孤獨卻幸福
青銅大立人，被發現時已經斷成了兩截，是被人為敲碎的，下半部分氧化得很厲害，已經承受不起大立人的重量了；
1號青銅神樹，已經碎成了大大小小200多塊，成堆的碎片鋪了一地，已經根本看不出樹的形態，甚至找不出一根完整的枝椏；
最麻煩的是，這些東西根本沒人見過，也沒有任何資料和線索。怎么辦？
師徒倆決定采用最笨的方法。以青銅神樹為例，他們把東西分好類，先找出結構最簡單的碎片，然后嚴格按照斷裂的原始痕跡去拼接、預合。“就像拼搭恐龍骨架，一點一點地修復好，慢慢理清其中的套鑄、鉚鑄、嵌鑄等工藝。”
上世紀九十年代，郭漢中在修復青銅大立人。
等到部件都修復完畢，他們又發現還有很多殘缺的部分，比如鳥兒不應該只有3只，果實、圓環也遠遠不夠。因為有了參照物，根據古人講究對稱性的原則，他們就補配了14個果實、15個圓環和6只鳥，按照二次鑄造的方法鉚鑄在樹干上，連銅銹都做得無比逼真。
這件世界上最大的單體青銅器，被譽為三星堆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從1990年到1997年，從整理、分析到正式動手修復，郭漢中和師父花了整整7年時間。
化學美學金石學，
“百科全書”養成記
1997年，三星堆博物館建成，郭漢中進入博物館從事文物修復工作。
年近而立的他，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懂少年。10多年的沉淀，不但磨平了他的性格，也讓他在專業領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和操作技巧。“文物修復是一門多學科、多工種融合的工作，雕塑、美工、歷史、考古什么的都要涉及，必須多看、多學，才能把手藝練得更好。”
他買了大量文物修復方面的書籍和資料，結合自己的實踐經驗，一點一點梳理專業知識，填補空白領域，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向身邊人請教；
2017年，郭漢中修復瓷器文物。
他苦練操作水平，在文物拼接修復中非常注重各種細節，一處接口、一個構思都要仔細琢磨，熟練掌握了整形、拼接、焊接、著色等各種修復方法，動手能力無人能出其右；
他拜不同領域的專家為師，從金石學、金屬工藝學、化學到鑒定學、美術鑒賞學，與文物修復相關的學科都有涉獵，只有初中文化的他硬是把自己變成了一本文物修復的小“百科全書”……
“郭老師太肯鉆了！”這是身邊人的一致評價。
傳統文物修復往往需要開模，業內過去普遍使用的材料是硅橡膠，滲透性好、韌性強，但很容易在文物上留下硅油痕跡。“我試了很多材料，最后發現黃泥石膏翻模很好，雖然麻煩一些、考驗手藝，但不會對文物帶來二次傷害。”多年來，郭漢中先后發明了塑形雕刻、澆鑄銅鑄件、“銅補銅”等先進工藝，得到了國內同行的廣泛認可。
他還是當初那個“鬼精鬼精”又踏實肯干的少年。
愛發明愛創新，
“大師級專家”名不虛傳
2020年3月20日，央視對三星堆遺址祭祀區新一輪考古新發現進行現場直播。在數以千萬計的觀眾和網友的注視下，郭漢中將3號祭祀坑內的青銅大口尊提取出坑，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文物安全無損。
無數網友在驚嘆于青銅尊的神秘精美之余，也紛紛為郭漢中點贊：“太專業了”“考古人員真厲害！”
厲害的不止是專業手法，還有發明創造。因為沒有現成的工具，他利用經驗自制了清土、掏孔、穿線、加固等小工具，確保了提取文物的安全。3號祭祀坑此前127根象牙的清理提取也是郭漢中負責的。為了確保安全，他又創造性地自制了泥土清理、貼附加固等小工具，同時用上了傳統修復工藝中的蠟模固型技術，開創了國內考古發掘的先河。
利用數字三維模型技術合成的“神人”與“神獸”合體圖像。
“如今考古行業的科技水平已經很發達了，但遇到一些特殊情況，比如文物殘損嚴重、紋飾缺失等時候，三維掃描、3D打印等現代手段可能無法應用，還是得靠人工操作，對技術和經驗的要求很高。”郭漢中解釋道。
是的，技術和經驗，無論時代如何發展也不會被取代和埋沒。為了給文物提供潔凈安全的保存環境，郭漢中還參與了國保資金項目“可移動文物預防性保護”。在三星堆博物館綜合館改陳項目中，他又主持了玉器展臺和展具的設計，實現了玉器“騰空飛躍”的展示效果，得到了專家和游客的一致好評。
匠人有顆平常心，技藝要代代傳承下去
郭漢中很忙。
今年1月11日，“禮贊二十大 奮進新征程”榜樣的力量——2022’尋找最美德陽人發布儀式舉行，郭漢中榜上有名。但他沒能出現在頒獎現場，因為他正在北京，作為2022年“大國工匠年度人物”候選人參加央視節目錄制。
“考古界獲得這個稱號的人很少，我很感謝中華全國總工會和央視，也很珍惜這份榮譽。文物修復需要一代代傳下去，這個獎，其實是給我們這個行業的。”
2022年4月30日，三星堆遺址8號祭祀坑內的青銅“神獸”。 徐興鏵 攝
作為青銅器修復“古銅張”派的第六代傳人，同時也是三星堆博物館文物修復室主任、陳列保管部副部長，郭漢中一直在發現和培養后備力量。多年來，他先后為省內外多家文博機構提供過技術服務和業務指導，10多個徒弟都是行業內的技術骨干。三星堆博物館的文物修復水平一直位于省內領先地位，在國內也享有較高知名度。
去年，在云南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專業讀碩的兒子郭志成，也來到了三星堆遺址發掘現場，父子倆配合取象牙的畫面被攝入了紀錄片《又見三星堆》。特別是郭漢中告誡兒子的那句“多看、多想、多學”，讓很多觀眾感慨考古人的薪火相傳。
“修了一輩子文物，有責任感，更有使命感和緊迫感。”因為常年的修復工作，郭漢中雙手虎口處的肌肉高高鼓起，十分明顯。“三星堆的國寶那么多，我這輩子是修復不完了，但我的兒子、徒弟們可以繼續干下去，這份古老的技藝也要繼續傳承下去。”
無論世界如何紛擾，匠人的內心依然是寧靜的。
他是郭漢中。
這是他的故事。
文丨記者 徐興鏵 劉春梅
圖片除署名外均由三星堆博物館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