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海島進入雷達網捕撈時代,傳統的漁獵生活在那時起開始瓦解。與此同時,島民的欲望日益增長。欲望的膨脹可以帶來短暫的輝煌,也可以加速滅亡的步伐。就如曾經輝煌過的漁村,如今不少已成為廢棄的荒村。
膨脹中的漁民和地方政府,都忙著想干一件大事,創造更多的輝煌。漁民面對近海魚類資源的枯竭,依然想打造更大的船,購買更先進的捕撈設備,去更遠的地方捕撈更多的魚。地方政府也開始了熱火朝天的“四干”,不該遷的遷了,不該建的也建了。
在“四干”的帶動下,島上作家們的創作在這幾年也突然井噴了。專家和教授們又把早些年扔掉的海島傳統生活拿來研究,制成“木乃伊”供奉在文化館,稱之為“海洋文化”。
似乎這里發生的一切都在正確地進行著。服從是正確的,掠奪是正確的,跟隨是正確的,沉默也是正確的,如此生活幾十年,似乎這里發生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偶有幾個孩童或青年的死出現在媒體上,會觸動下神經,隨之記憶又被一貫的正確所覆蓋。
我們從小被灌輸著說正確的話,做正確的事,長大后也是如此。或許這里的人從未長大過,一群科員像孩子一樣聽著科長訓話,一群科長像孩子一樣聽著處長訓話,一群處長像孩子一樣聽著局長訓話……每次開會的目的,是希望這些“孩子”能一貫地說正確的話,做正確的事。
于是,這個國家有了一種文字叫做正確的文字,據說還有專門生產正確文字的機構,里面圈養了特別會寫正確文字的動物。怪不得常聞城中犬吠,江湖上的人說那是趙家的狗又在叫了。它們關在一個叫“單位”的地方,叫聲時而矯情、時而焦躁、時而幽怨、時而凄楚,遠不如閑蕩在鄉野的狗那樣叫聲飽滿而悠長。
話語一旦收歸國有,這個國家的語言就開始腐敗。在這樣的話語體系中,創造出的語言,其能指會極大地破壞所指,或許這正是統治者的意圖。比如在歷史上以“人民”的名義處決了一個個具體的鮮活的人,這時你會發現在“人民”這個詞語的所指里既沒有具體的“人”,也沒有具體的“民”。有的是權力的野獸吃人時戴著的一張面具。
這樣的語言是可怕的,用人為的構造抒寫虛妄的集體史。語言一旦失真,就不必談善與美。一個寫作者的良知不是讓你成為世俗道德里的好好先生,而是要避免這樣的語言出現在寫作中。波德萊爾經常逛妓院,還吸食大麻,世人皆知,但巴黎那座城市一直以他為榮。因為他的文字勇敢地面對人性,真誠地面對自己。他從未戴著面具面對寫作這件本該屬于自己的事,也從未戴著面具以文豪的身份面對世人。
所以對于寫作的人,我從不看表面的人品,我也不相信那種表現出來的人品。我會看一個人的性情是否率真,他的價值觀是否具有現代性,他的思想是否具有獨立性。如果他在此基礎上還擁有人類寶貴的良知,那么他會成為我的摯友。
現代文學是關于人的學問,可簡稱人學。人一旦有了圈養的狗性,寫出來的難免是狗文。一條好狗用正確的文字寫作,常被奉為好文。然而用長期的奴性寫作來泯滅人性,是不能稱為文學的,只能稱之為狗學或者奴學。此地的生存法不由地讓人悲涼,做不得奴才時要學會像狗一樣正確的活著,做得了奴才時還要學會像狗一樣正確的發聲。
那么何為現代文學?早在1918年冬,周作人先生在《人的文學》中明確地提出:我們現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的說一句,是“人的文學”。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對的非人的文學。周作人認為,人的問題,在歐洲早已經得到發現和解決,而在中國卻現在才要重新發現“人”,去“辟人荒”,雖然晚了點,但總比不學該勝一籌。鑒于此,有必要在文學中提倡一點人道主義思想。
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以現代人的思想去重新發現“人”。從民國初年到現在,轉眼一個世紀過去了。在這一百年間,救亡愛國取代了現代性啟蒙,隨后愚昧瘋狂地反撲科學和民主。歷史總會出現驚人的相似,后來“太平天國”和“義和團運動”,又在這個國家折騰了一遍。新的洋務運動開始了,李鴻章們又上臺進行器物層面的改革,為主收拾爛攤子。隨后,康有為梁啟超們坐不住了,開始了集會和請愿,新啟蒙似乎又要開始了,等待他們的結局又是被抓捕。迫于國際形勢與國內呼聲,關于政改的“預備立憲”,在此時依舊聲音大雨點小,只是出國考察的官老爺們越來越多了。
一百年過去了,現代性啟蒙在這個國家淺嘗輒止,統治者視其為毒藥,他們寧愿選擇愛國這個避難所,圍墻而居,也不愿啟迪民智。在一個言論不自由的國家里,真正的文學創作是極其困難的。關于人的文學,只能遁入地下,用實際創作豐富了一百年前提出的人性。當歷史被集體記憶覆蓋時,還有一種文學在為個體的人寫作,那里的人鮮活而飽滿。這樣的寫作在文學史上稱為“地下文學”創作,為國內的現代文學創作埋下了可貴的種子。
曾經的“地下文學”不同與以往的集體創作,而是一種自覺地個體寫作行為。當一個國家的集體意識依然停留在過去,總有一些人通過自己的獨立思考擺脫這個國家的集體意志,以現代人的意識與自由精神在創作。
因為當一個人學會獨立思考時,總有一天他會明白自己既不是這個國家機器上的螺絲釘,也不是其他工具,而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他會明白人的存在先于本質,一個人偶然降臨于世,首先是一種存在,而不是被定義為某種角色。我們從小就被定義為社會主義的接班人,在社會主義接班人的模子里被塑造成工具,而非一個完整的人。
人的存在先于本質,是按自己的意志造就自身。面對生活的虛無,用自己的創造賦予生活意義。物品在被制造出來以前,其性能共用造就設計好了。而人是通過自我選擇創造自己,它是一個持續變化的動態過程,在此過程中確立人生價值。
正如薩特所說:“人生不是別的,乃是自我設計和自我實現的過程。”現代文學作為現代人的文學,在其創作過程中,首先要以現代人的姿態去寫作。寫作的人不應是國家宣傳機器上的喉舌,他的作品也不是粉飾盛世的胭脂。或許他的文字無力對抗一個時代的黑暗,但他可以做出自己的解讀。當集體記憶消解個體存在時,他的文字可以暫時修復個體情感與記憶的碎片。面對一個時代的惡,個體記憶暫時的修復能力能起到什么作用?
如果一個時代的底褲破了,有人拿起針去縫補幾下,不至于讓這個民族露出屁腚,這是本民族的幸運,也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次自救。但總有人跳會出來反對說,你看,多好的屁股,又大又白,該集體唱贊歌啊?一起贊美好屁股啊,拿著針對待成何體統!
在這個時代拿著針在外縫縫補補,是一件危險的事。世上再無魯迅,既是一個時代的悲哀,也是寫作者的悲哀。我們所能做只是修補自己記憶里的一些碎片。如果每個人都能修補自己的記憶,也就沒有了一個時代瘋狂的集體史。
在擺脫集體意志之后,我不經意發現有不少記憶碎片灑落在島上。我希望在虛無的人生里找到值得珍惜的情感與記憶。那些碎片有些化為童年的月光,有些像家門口消失的魚群,還有些像老屋的瓦片上掉落的碗碗花。
在這些碎片中,我還能記起島上的某個午后,陽光迷人,我赤腳踩著島上細軟的小泥路,跟著父親去海邊捕魚。他背著一張小板罾,一路上海風吹動著漁網,陽光下的小板罾像一片晶瑩剔透的帆,而父親的身體是一艘結實的船。我知道祖父也曾這樣帶著年幼的父親去海邊捕魚,用堅韌的長竹作罾骨,用紗網作基面。過去的人閑適時用板罾捕撈,一人即可拉網操作,滿一碗收網,從不貪得。正如我想要的寫作,易操作、有智慧、有堅韌、有巧勁、有傳承和真摯的感情。
現在,我用板罾為號,閑來寫作。在記憶的海岸,有一散人撒網,起網時唯有時光的水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寫于2017年12月7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