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前面講過,有子的孔子弟子中非常有成就的一位,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貢獻在整個禮樂文化傳承的過程中被提及的不多,遠遠不如他的貢獻,這一章又是他講的話。 涉及三點: 1、“禮之用,和為貴”之和尚什么意思?張藝謀在奧運會開幕式打出了一個大大的和字,這個字是和諧不是? 2、先王之道指什么? 3、為什么說“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p> 這一章有四個問題需要解決:1、 和是什么意思。2、禮是什么意思。3、先王之道是什么意思。4、為什么“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和,今天有人把它理解為和諧,奧運會開模式上,張藝謀擺出了一個大大的和字,我一直沒有參謀透那個“和”字在設計人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人說它翻譯成現在的意思就是和諧。 楊伯峻先生認為它是恰到好處的意思?!抖Y記中庸》有這樣的話:“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這句話是一個比喻,用來形容中庸之道的。人們的常態是安靜平和的,沒有事情的時候不喜不怒,誰也不會好好地就高興或者生氣。當我們有了開心的事情就會高興,買彩票中了二十元,很多人會莞爾一笑;中了一萬元會高興的告訴朋友,讓大家一起來分享自己的快樂,快樂都從心里漾出來了;如果中了五個億會狂喜,甚至會哭泣,但你可能再也不肯告訴朋友了。這些表現都是很正常的,隨著外界觸動我們心靈的事務的不同,心情會隨著發生變化,而這種變化與外物之間是相應的。 這個比喻就是告訴大家,中庸之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該著開心的時候你要開心,該著狂喜的時候你會狂喜,這是人性,掩飾不住的。如果強制去掩飾它,就違背了人性了,會傷害到自己。如果有人中了五個億仍然不喜不怒,表現宛若平常,如果他不是比爾蓋茨這個級別的富翁,那么大概就是圣人了。 “禮之用,和為貴”就是說禮的應用存乎一心,最妙的地方就是在于一個和字上,它是做事最恰到的分寸,禮的作用發揮到極致,我們可以把握到最好的時候,就是和。 那么,禮是什么?禮在這里代指禮樂制度所有的社會規范,從法律到道德等等。古人常說的先王之道通常指此。因為禮樂制度是先王留下的,后人法先王的產物,它有一個不斷積累發展豐富的過程,比如第一個人定了一個規章,對整個社會上是有益的,就會被史官記錄下來,被接受到制度里面去了,留給后人做執政的參考,或者直接就成為其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如果他做的某件事失敗了,也會被記錄下來,告誡后人不可以這么做,此路不通。 這在古代有個專門的名詞,叫“故”,故就是先人執行過、證明是有益的可以被后人接納推廣的一些行為準則,它們往往會化成后世的制度。 《論語》中有一章叫做“溫故而知新”,許多人都把它解讀成溫習曾經學過的知識,就可以掌握新的知識了,這是錯的。我們的老師,數學物理化學,天天溫,年年溫,沒有幾個成為科學家的;有些研究儒家文化的,四書五經天天搗鼓,許多事情沒有搞明白。 如果故只是指曾經學過的東西,你無論如何溫都很難知道新的,特別是孔子時期,要掌握的技能是禮樂射御書數,射御是需要經常練習的,孔子說“溫故”不會專指射御,剩下的禮樂書數無論你怎么問舊的功課,也很難知道新的,你把夏書溫得倒背如流,商書的內容你該是不知道還是不知道。 魯莊公娶了齊國哀姜為妻,第一次來到魯國的時候,魯莊公讓魯國貴族的夫人們帶著玉帛去拜見哀姜,這種做法是違禮的,按照立法女人見面攜帶的禮物應該是棗、栗子等物品,玉帛是男人會見時才能攜帶的禮物,而且按照品級的不同有不同的規格要求。 有的大臣就據此出來反對,說了三個字:非故也。魯莊公聽了之后,也說了一句話,也只有三個字:君作故。 非故也,就是說制度中沒有這樣的規定,過去也沒有這樣的成例,你這是屬于創新。 君不是單純地指自己,而是指國君,故在此代指制度,因為制度本身就是由前人留下的好的法則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所以有時候人們也用它代指制度。 魯莊公的意思就是我這樣做了,后來的人跟著效仿,就有故了,它就會變成制度。 對方一聽,毫不客氣地給予了反擊:國君的創新如果合乎禮法的精神,就會被后人立為制度(君作而順則故之),如果違背了禮法的精神,就會被當成違禮事件記錄下來,變成反面教材(逆則亦書其逆也)。 魯莊公不聽,結果真的成了反面教材(我們仍然可以通過這個故事領悟前面“三年無改于父之道”的含義)。 所以“溫故而知新”的真正意思就是:通過學習先人留下的歷史典故,領悟禮樂制度的精神,學習掌握政策的分寸要領。 “溫故而知新”是通過學習前人的經驗豐富自己完善自己的過程,就像律師與法官通過研究過去經典案例研究學習法律的方式完全一樣。 先王之道是一代代積累起來的到周成王時期基本完善起來了周朝的制度。 先王之道,斯為美:就先王的治國之道來講,這是最可寶貴的地方。 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有行不通的地方,單純地為了追求和,不用禮來作為標尺衡量它,也是不行的。 這句話翻譯是非常容易的,但是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單純地追求和?為了方便理解,我們從幾個不同的側面,舉幾個例子來作為參考。 喪禮是古人表達對失去親人的哀思,并按照死者的級別給予一定規格安葬的一種形式。這種形式開始的時候應該是比較簡略,所謂喪以寄哀。 但到了后來喪禮演變得就變了味道,對孝子提出了許多具體的要求,在表達哀傷上增加了許多條款。比如,要求孝子的面容憔悴,甚至形銷骨立,哭要哭到什么程度等等。 甚至在當時出現了孝禮觀摩團,聽說那個懂禮儀的人家里有喪事,大家都跑去參觀學習,并將心得發揚光大。 這給后來的孝子們增加了很大的壓力。失去親人之后,心里難過,吃不下飯是正常的事情,可是總不能不吃吧?餓了想吃就吃一點,這不也是正常的事情嗎?結果許多人為了讓自己達到孝子的效果,不但故意做出許多戚容來,而且還故意地不吃飯,能餓得自己打晃為最好。 喪禮有最初的表達哀思的方式、喪葬的規格逐漸開始變味兒,成了一種表演。曾子的弟子樂正子春就干過這么一回事情,他在服喪期間,故意五天不吃飯。 無論什么事情做過了頭就會由正確地變成悖逆地,喜怒哀樂發而中節就是這個意思。莊子反對禮樂制度所倡導的一些東西,不是說它們不好,而是說如果人們不能真正地從本性出發,尊重人性地去踐行這些東西,最后必將會導致人們做偽。 樂正子春的故事就是這樣,最后他自己也后悔,五天不吃不喝的滋味兒估計是不大好受。 在戰國之前流傳著一個關于孝子的笑話。有一個人看到鄰居的兒子在父親的喪禮上哭得不夠哀傷,回來對父母大發感慨,說:哭得那樣不認真,也太不像話了。你們死吧,你們死了我哭得絕對讓大家都滿意。 魯國有一個制度,如果誰發現本國人在別國淪為了奴隸,不管什么原因都可以預先贖回,贖人的費用回國之后到國庫支領。 這無疑是一項非常好的制度,什么叫以人為本?這就是!對比一下現在的以色列如何換回自己被俘的士兵就知道了。 子貢在一次出使的過程中贖回了幾個魯國人?;貒?,他沒有按照要求去國庫領贖金。這很可以理解,子貢是孔子的得意弟子,道德非常高尚,而且他還是春秋時期非常有名的財主,家里有的是錢,所以那點錢領不領都無所謂,他也不在乎。 孔子知道之后卻非常擔心,說:子貢這樣做,恐怕以后再有魯國人在國外做了奴隸,就沒人肯往回贖了。 事情就是如此,子貢可以不在乎這筆贖金,別人呢?領,有子路的榜樣在那里樹立著呢;不領,各人的情況又不盡相同,有的經濟條件差些,有的人吝嗇些,讓大家都做子貢,有他那樣的思想境界、財力顯然也不現實。最后的結果,有些人以后見了本國人在國外做了奴隸只好假裝看不見。 本來挺高尚的一件事情,最好導致的結果卻是事與愿違的。這就是孔子為什么在談到制度的時候一再地講的人性。制度必須充分考慮人性,執行制度的時候必須留有余地,高尚的不要摒棄那些不高尚的,要拉著大家一起向前走。 同樣是高尚,子路比子貢做得就好多了。子路有一次從河里救了一個人,被救的人可能家里非常富有,拿出一頭牛來作為謝禮感謝子路,子路欣然接受。 孔子知道了之后,高興地說:魯國以后再有人落難,就有救了。 公元前638年,楚國為了救援自己的盟國開始攻打宋國。 宋襄公率領軍隊在泓水迎擊楚軍。 當時的情況是楚強宋弱,宋軍已經在河的這邊擺好了陣勢等待楚軍,楚軍開始渡河。 宋襄公的哥哥子魚對宋襄公說:現在的時機對咱們比較有利,趁他們還沒有完全過河,咱們出擊,一定可以擊敗他們。 宋襄公說:不行! 等楚軍過了河,還沒有擺成陣勢的時候,子魚又對宋襄公建議說:是機會了,該出擊了。 宋襄公還是說不行。 終于,楚軍擺好了陣列,把宋國軍隊打得大敗,宋襄公自己也在這次戰斗中負了傷。回去之后,國人都責難宋襄公。宋襄公解釋說:君子不攻擊受過傷的人,不擒捉年紀大了的人,不憑借有利的地形欺侮對方,我雖然是亡國之裔(宋國是紂王的哥哥微子的封國),也不能向還沒有擺好陣勢的軍隊發動進攻。 宋襄公是知和而和的典型例子,一個國君首要的職責是為自己的國民服務,保障他們的安全,為他們提供好的社會環境,背棄了自己最基本的職責去踐行仁義,又從哪里能有仁義呢? 古人說: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這才是禮的根本。 按照以上之解讀,這一章可以采用楊伯峻先生的翻譯: 有子說:“禮的作用,以遇事都做得恰當為可貴。過去圣明君王的治理國家,可寶貴的地方就在這里;他們小事大事都做得恰當。但是,如有行不通的地方,便為恰當而求恰當,不用一定的規矩制度來加以節制,也是不可行的。” 不過,這卻不是這一章唯一的解。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篇) 對于這一章楊伯峻先生的意見是,君子用自己正確的意見去糾正別人錯誤的意見,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處,卻不肯盲從附和;小人則只是盲從附和,不肯表達自己不同的意見。 對于“和”的解讀楊先生延續了中庸的含義,同則解釋成為了盲從附和。 這一章無疑是指人們針對不同意見應該采取的態度而言的。問題是君子怎么就能確定自己的意見就是正確的呢?萬一自己的意見錯了,而對方的意見是對的,豈不是變成用自己錯誤的意見去糾正別人別人正確的意見了嗎? 也有人根據字面的意思,直接古語今譯,將這句話翻譯為“君子之間是和諧而不是茍同,小人之間是茍同而不是和諧。” 和在本章里無論是解讀為中庸還是解讀為和諧,都不怎么合適?!蹲髠鳌分杏涊d了晏子對于和與同的看法,可以讓我們看到了和在古文化中的另外一種含義。 齊景公打獵回來,在遄臺休息,晏嬰在旁邊陪同。這時候齊景公的寵臣梁丘據飛奔而來??吹搅呵饟軄?,齊景公高興地對晏嬰說:只有梁丘據才能跟我算得上是和阿。 晏嬰說:梁丘據只能跟你算得上是同,怎么能算得上是和呢? 齊景公問晏嬰:和與同的差別在哪里? 晏嬰告訴齊景公:和與同的差別就好像人們做湯,和就是通過加水、加佐料,將一鍋湯調劑成美味,而同就像是往水里加水,你無論加多少都是水。這跟君臣之間的道理是一樣的,國君認為可行的方案,臣下認為其中有不合理的部分,就該指出來,這樣綜合大家的意見,使得方案更加完美;反之,國君認為不可行的方案,臣下認為其中有可行的部分,就要綜合大家都意見,剔除其中不合理的部分,使它變得可行。只有這樣才能做到政治清平不違反制度,老百姓的利益才能確保,執政者能確保老百姓的利益,老百姓就沒有競爭之心?,F在你說可行的,梁丘據也說可行,你說不行的,他也說不行,你對的時候他跟著你對,你錯的時候,他跟著你錯,這樣怎么治理國家?你要這樣的臣子做什么?這不就像單純地用水做湯,用一個音彈琴? 和與同是古人對待不同意見的兩種態度。 君子作為執政者,傾聽不同的意見,不但可以讓自己少犯錯誤,糾正自己施政過程的失誤,還因為不同的聲音可能代表不同的利益,代表不同的訴求,執政者只有了解所有人都呼聲才能找到最佳的執政方案。 而普通人則沒有這方面的職責與義務,所以作為普通人來講,愿意附和別人的意見也好,愿意努力迫使別人接受自己的意見也好,影響都不大。 對于普通人來講,同不僅是可以附和別人,也可以要求別人來附和自己。 就像熊十力與馮文炳二位先生,為了意見分歧可以拔拳相向,二位老先生雖然是學者高人,但是仍然是普通人,這樣做就算是小人的同;如果有一位是領導,想通過自己手中的權力來壓使對方放棄自己的觀點,這就是君子的不和了,他追求的仍然是小人的同。 小人同而不和可以,君子和而不同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唐朝李隆基想做什么,李林甫就幫他做什么,從不提不同意見,結果大唐輝煌終結于李隆基之手。 近代的這種例子更是枚不勝舉。 如果按照上述理解,“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的內涵則完全發生了變化,它指的是在執政者在行使政治的時候,也集思廣益,“知和而和”實際就是追求同,這樣做是不行的,必須用禮法來節制。 禮法是衡量事務的標準,人們在考慮不同意見的時候不能違背它,所以才有“刑不上大夫”這樣的講法。 “刑不上大夫”并不是大夫想干啥就干啥,犯了罪也不受懲罰,真那樣就亂套了。它的真實作用類似今天民主國家賦予議員的一些特權。 以上兩種解釋,究竟哪一種才是有子的本意,現在很難斷定,因為只有一句話,沒有任何語境,我們不知道有子當時跟人們在探討什么的時候講起了這句話,所以也沒法判斷它到底是何指。 如果能找到當時的語境,確切知道有子這句話的含義當然非常好,找不到也不要遺憾,我們研究《論語》不是為了尋章摘句,做教書先生,而是為了了解那個時代的制度與文化,了解那個時代人們的思想與思維方式。 明白了這一點,就會懂得,只要我們的解讀附和禮樂制度與禮樂文化,與當時的歷史環境不相悖,就好了,其余的都是浮云。 現在的問題是,在浮云下面這一章還有另外的一解。 禮樂制度為解決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人和社會之間的關系、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提供一個準則,它的最終的目的是為了讓人們不在爭,大家按照制度的約定來取得自己的利益,如果有了沖突也應該按照制度解決。 所以,孔子才說“君子無所爭”。無所爭并不是不爭,而是以制度為準繩來解決問題。在基本原則確立下來之后,對于細微的地方古人希望大家能用讓的態度來解決。所以在用禮來解決問題的時候,它有時也與讓結合在一起,讓是持守禮的又一個準則,它的前提是不違背禮之大宗。 孔子與子路、冉有、子皙、公西華一起閑聊天,孔子讓大家談談大家的志向,如果有人想任用自己的時候,究竟能做到些什么。 子路說:如果有千乘規模(指一次作戰可以出動一千輛戰車的國家,按照制度,一個國家里每有多少人家可以供給出動一輛戰車上固定的,通過出動戰車的數量既可以反映一個國家的規模,又可以反映一個國家的勢力)的這么一個國家,交給我治理,只要三年,我就可以讓人們打起仗來都勇猛非常,而且整個社會還會井然有序。 孔子聽了子路的話微微地笑了。 后來子皙問孔子為什么笑,孔子說:為國以禮,其言不讓。 可能會有人覺得奇怪,你講孔子和子路的故事,只看到了讓,哪里有一個和字?其實和是在的,讓的目的就是為了和。 過去講天子和合諸侯。所謂和合諸侯,不是指諸侯之間沒有利益沖突或者與王室之間沒有糾紛,而是要以禮樂制度為準繩,來協調解決王室與諸侯之間、諸侯和諸侯之間的問題,保證天下處于和的狀態。 在大的原則確立下之后,就需要大家用讓的態度來解決問題了。 有一個與鄰居爭地的故事。說的是有戶人家跟鄰居爭地,鬧得不可開交,寫信給在京城做大官的大官,讓他找人修理一下自己這位不知好歹的鄰居,兒子接到家信后,回了一封信,上面寫道:千里來信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在春秋時期也有一個爭地的故事。 范宣子是晉國執政的卿,他因為一塊土地的事情與另一位大夫和有了糾紛,很久都沒有解決,范宣子有些煩躁,決定用武力來解決這件事情。 他之所以選擇這么做,當然是因為自己的勢力遠遠大于和大夫。盡管如此,也不能說打就打,他還要做一些輿論上的準備工作,爭取幾個同盟,起碼讓大家不要對自己的這種做法反感。 他首先找到了羊舍赤商量,羊舍赤聽完他的想法說:一個國家內有政事,外有軍事,我是負責對外軍事行動的,內政的事情不是我的職責。 言外之意,你與和大夫之間的事情屬于內政,內政有內政的解決辦法,怎么能憑武力解決呢? 范宣子碰了一個很軟的釘子之后,繼承找同盟,他找到了孫林甫。孫林甫是衛國人,因為衛國內亂,流亡到了晉國。孫林甫對他說:我客居晉國,是專門侍奉您的,只負責您的事務。 意思是說:如果有人欺負您,這事我管,你去欺負別人,我不好插手。 非常有耐心的范宣子又找到了當時晉國另一位非常有名的人物,張老。張老對他說:我的職責是在軍事方面協助你,不是軍事方面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問了三個人,就張老還直率點,算是直接拒絕了。 范宣子又找到了祁奚。祁奚說:我負責紀檢工作,如果有人違法得不到懲辦,這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F在你讓我用國君授給我的權力幫你自己做事,這不大合適。說心里話,我就是現在幫你做了,你以后也會厭惡我的不正直。 祁奚就是歷史上“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那位,這種人往往比較耿直,說起話來什么能噎死人說什么。這一次例外,祁奚拐了一個彎:我如果幫你了,你以后也會厭惡我。這不就是明著說范宣子這件事情做的不地道嗎?還不如照直里說好聽點。 范宣子又找到了籍偃,籍偃很客氣:我是協助張老工作的,張老說啥,我就干啥。如果我直接聽命于您的話,這不就亂套了嗎?也違背了你執政的宗旨啊。 又找到了叔魚,叔魚說:你等著我給你殺了他。 找了一圈,總算找到組織了。但是,范宣子只是想要回在他眼里屬于自己的那份土地,并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大。 范宣子到處找人咨詢,一點也不知道保密,結果叔魚的哥哥(異母)知道了這件事情,沒等范宣子來找他,他主動找上門去了:聽說你跟和大夫不大對付,問遍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你怎么不問問你的家宰訾祏?他是你們家的老臣,而且知識淵博,又熟知你家的情況。 還不等范宣子去找訾祏,另一位大夫司馬侯上門質問:聽說你對和大夫有意見?我咋不相信有這回事?現在各諸侯國對晉國都不怎么服氣,你不操心大事,怎么專門搗鼓些雞毛蒜皮? 范宣子實在沒招了,趕緊去咨詢訾祏,訾祏確實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他先是對范宣子痛說家史,告訴他范家之所以有今天全仗著先祖們積德行善,為晉國立下大功,得到了現在的這些封地。積德得來的東西,也要靠德基來保有它,怎么能跟為了一點事情就跟和大夫動刀動槍的? 在大家連諷帶刺、連勸說帶教導下,范宣子終于明白了自己該怎么做了,他除掉原來有糾紛的土地不算,又多劃給了和大夫一部分土地,算是徹底了解了這件事情。 范宣子曾經與他找過的這些人聯合,一起趕走了晉國的另一個有權有勢的家族——欒氏家族,這些人是他昔日的盟友,現在找大家幫忙對付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和大夫,幫來幫去,該要的土地沒有要回來,卻又倒貼了回去一些。 如果我們能讀懂了這個故事,就能理解和在禮樂制度中的又一種含義。 對于晉國的大夫來講,一個穩定的晉國更符合大家都利益,大家只有同心合力才能維持晉國的霸主地位,一個穩定強大的晉國,是大家利益的基礎。對比起來,范宣子與和大夫之間的紛爭并不是原則性的,既然不是原則性的,那么大家讓一步就算了。 如果要讓,只有范宣子讓了,因為他地位高。 古人有一個與今人不同的觀念,一個人的社會地位越高,承擔的責任越重,所以出了任何問題都要先從上面找原因。但凡涉及到紛爭,正常的原理都是大讓小,強讓弱。 對于范宣子來講,表面上看他多讓出了一部分土地,實際他通過此舉鞏固了自己在晉國的地位,只要有能力,政績卓著,封地隨時可以得到。 不怕沒有土地,只怕你沒有得到土地的能力、沒有保住封地的能力,這就是訾祏對范宣子講的那番話的用意。 我們常說的“和平”,在古代是兩個字,兩種意思。“平”通常用于諸侯國之間的糾紛,兩個國家如果達成和解,就說“平”;“和”主要指國家內部人們之間的關系,《左傳》中有“師克在和”這樣的話語,意思是說軍隊有戰斗力在于人們的團結一心。 為了證明春秋時期,“和”字有這一層含義,下面再看一個故事: 范宣子的家臣訾祏死了,當這個曾經幫他度過難關的人,范氏家族家老級的人物閉上眼睛的時候,范宣子心里非常難過,難過之余還有一種擔憂,他對兒子范鞅說:鞅啊,過去我有訾祏協助我,有什么事情我早早晚晚地向他請教,憑著這個我輔佐國君治理晉國和打理咱們的家?,F在訾祏死了,而你又沒有獨自做事的能力,你可咋辦??? 范鞅說:我平時與人相處恭恭敬敬,做事絕不草率,努力學習以追求仁道,為政以和遵循制度(和于政而好其道),有事情跟大家商量而不去出風頭,自己的想法再好也不自以為是,無論什么事情,一定得到長者的肯定再去做。 范宣子說:這樣做你就能自保了。 范鞅說的“和于政而好其道”是“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的一種翻版。 正是古人有這樣的思想,孔子才會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這樣的話。 在這種思想背景下,和就是以禮樂制度為準繩,在不違背大的原則下的一種互相退讓。這種讓不但表現在單純的利益面前,還表現在人們的交際之中。 同樣是晉國范氏家族的故事。范文子是晉國大夫,他參與政治的時候,他父親已經退休了,有一次他上朝回來晚了,父親問他:咋回來這么晚?范文子很高興地說:今天從秦國來了個使者,大家在朝上猜謎玩兒,使者出的謎語真難,大家都猜不出來,我猜出來三個。老爹一聽,不但沒有夸兒子聰明,反而掄起拐杖就打:大家不是猜不出來,而是在互相謙讓,你一個小孩子,卻三次搶別人的風頭,你這是作死了。 其實這種情況今天也一樣,大家相處都討厭喜歡顯擺的人,但是自己的孩子如果到處顯擺,很多做 父母的卻往往引以為驕傲,在這方面我們不如古人遠了。 我們用舉例子的方式來理解“和”在有子這句話里的含義,不是說“和”的含義只有這么多,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對古人思想的領悟就會越來越偏狹。關于這一章,再講最后一個故事,讓我們看看在古人眼里順理成章地“和”,在我們眼里可能是多么地不可思議。 鄭武公、鄭莊公父子二人都曾經做過周平王的卿相,到了鄭莊公這里,周平王想分掉鄭莊公的一部分權力給虢國的國君,對此鄭莊公非常不滿意,去質問周平王,周平王說:沒有這回事啊。為此,王室和鄭國曾經盟誓,而且交換過人質。周平王死后,王室還是想重用虢公。對此,鄭莊公非常惱火,麥收的時候,派人直接割了王室在溫地的麥子,秋收的時候又派人割了王室的谷子。 就這樣,王室和鄭國之間就埋下了不和的種子,公元前707年,周桓王徹底奪去了鄭莊公在王室的一切權力,鄭莊公以拒絕朝見作為報復。 王室東遷之后雖然不如原來的勢力大,但影響還是有的,所以周桓王虢、衛、蔡、陳國等諸侯國組成的聯軍討伐鄭國,準備給鄭國一點眼色看看。 結果事與愿違,鄭國不但把聯軍打得大敗,鄭國大夫祝聃還把周桓王給射傷了,祝聃建議乘勝追擊,鄭莊公說:我們怎么能對天子太過分呢?能夠自保,國家能免于滅亡,這就夠了。 在當天晚上,鄭莊公派大臣到周桓王營壘慰問周桓王和眾位諸侯。 據以上分析,“禮之用,和為貴”這一章就可能有三重意思,1、和指中庸之道。2、和指執政者對待不同意見的態度。3、和指為政處事之道。 三種意思,三種思想,各有側重,有子講的這番話不可能同時包含這三重思想,也就是說三種解讀之中只有一種可能符合有子講這番話的原意。 究竟是哪一種,因為我們不知道有子是針對什么講得這番話,所以很難確定。這是一幢挺讓人郁悶的事情。 不過,我認為也沒有必要過于在意這些,能夠準確地解讀《論語》當然很好,如果由于條件所限,就是沒法確定說話人想表達的原意是什么也無所謂,古人輯錄《論語》的目的,是為了研究禮樂制度做參考,我們研究《論語》的目的是為了了解那個時代的思想與文化,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也該滿意了。 從這個意義上講,以上三種解讀都符合禮樂文化的精神,代表了和在古人思想中的三種境界。 |